新時代中日關系的未來

謝 韞

2017年以來，美國總統特朗普以單邊主義、保護主義對自由貿易體制發起沖擊，東亞各國發展前景和總體利益受到了威脅。在這種外部環境壓力之下，各方需要加強合作才能應對嚴峻形勢，中日兩國關系正是在此背景之下，呈現出明顯緩和趨勢。因日本對釣魚島非法“國有化”而中斷數年的中日政府高層往來得以恢復，從而開啟了新時代的中日關系。

2018年10月25日至27日，日本首相安倍晉三訪問中國。這是他2006年訪華后，時隔12年再次踏上中國土地。在訪華期間，中國領導人同他舉行了會見會談，雙方還舉行了紀念和平友好條約締結40周年招待會和首屆中日第三方市場合作論壇，達成諸多共識，取得務實成果。然而，與經貿領域的合作相比，雙方僅就管控危機的合作達成一致。在安全、政治方面的合作成果較少。應該看到，長期以來，中日兩國在安全、政治關系方面的發展受到地緣政治的限制，受到“二戰”以來亞洲冷戰格局的限制。這決定了中日關系雖邁入新時代，但中日關系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再出發，還需要一個比較長的的磨合階段。在此期間，我們需要堅持既團結又斗爭的外交戰略，同時，也希望安倍政府能夠不忘中日恢復邦交之初心，堅持中日四個政治文件和四點原則共識，并以此作為發展兩國關系的政治基礎，不斷累積互信。

一、重回正常軌道：危機與契機

安倍晉三是在中日關系進入新時代的重要關頭訪華的。其中一個重要標志就是：2010年，中國GDP超過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日本表示愿意接受中國崛起的現實，并愿意繼續參與中國改革開放進程，共享中國發展新機遇，確保日本的國際份額穩中有升。

安倍訪華亮點之一：貨幣互換規模大幅提升。

貨幣互換又稱貨幣掉期，是指兩筆數額期限相同，而幣種不同的資金之間的調換，其目的在于防范匯率風險，減少籌資成本。中日雙邊貨幣互換協議始自2002年3月。根據2002年簽署的貨幣互換協議，中國人民銀行和日本銀行在必要時可向對方提供總額相當于30億美元的貨幣互換安排，以幫助對方維護金融市場的穩定。但是，在日本民主黨執政末期，中日關系因日本對釣魚島非法“國有化”而急速惡化，2013年9月，上述協議到期后雙方就沒有就進一步合作機制進行磋商。

時隔五年，中日兩國央行簽署了有效期為三年的雙邊貨幣互換協定，協議規模達34000億日元，經雙方同意可以繼續延期。上次兩國貨幣互換的融通上限約3300億日元，而本次新協議規模擴大10倍。可見，中日雙方對于當前國際貨幣體系存在的危機感同身受，在國際貨幣體系改革方面的共識進一步上升，兩國在貨幣信用領域里的合作進一步拓展，體現了中日兩國的互信關系較之前有飛躍性推進。這次中日就貨幣互換達成協議并擴大規模，不僅給兩國貨幣金融安全、中日雙邊貿易、進出口帶來極大便利，更為中日韓三國貨幣金融合作的重啟，為積極推進東亞經濟共同體建設提供了內在動力。

不過，我們同時也必須看到，相對于中日之間的有限的貨幣互換協議，日本與美國、加拿大等國家簽署的貨幣互換協議是無金額上限、無期限的協議。中日之間的貨幣互換雖然重啟，但由于協議對互換貨幣的金額和時間均有明確限制，中日金融合作還是有可能因在安全、政治上的對立而終止。中日金融合作尚處于試水階段，政治互信有待提高。

中日關系重回正常軌道亮點之二：“一帶一路”為中日深化互利合作提供了新平臺。

日本首相安倍表示，“一帶一路”是有潛力的構想，日方愿同中方在廣泛領域加強合作。2017年是日本社會對“一帶一路”倡議的態度從消極向積極方向發生轉變的關鍵一年，日本的知識界在此起到積極推動作用。2017年11月30日，“一帶一路”日本研究中心成立。該中心代表是具有國際影響力的經濟學家進藤榮一。進藤教授認為，“一帶一路”倡議蘊含的平等、共贏等理念，創造可持續性和包容性發展，消除貧困、遏制恐怖主義的目標，恰恰是未來世界治理體系的要素。他指出，截至目前，世界治理體系都是基于歐美標準，即西方民主制度和資本主義建立的。在面臨貧富差距拉大、恐怖主義蔓延這些全球課題時，現有治理體系應對乏力，亞洲國家需要對其重新審視并加以變革。由中國提出、世界各國參與共建的“一帶一路”，可以說是自三皇五帝以來，特別是自1840年以來，中國第一次主動地提出了一個全球治理方案。對此，東亞日本應采取積極態度。

2017年美國特朗普總統上臺后推行“美國優先”政策，這不僅給日美同盟的穩定帶來不確定性，還使得自民黨內部的經濟派與安保派之間的力量對比發生變化。2018年5月日本自民黨干事長二階俊博來華出席“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二階俊博正是自民黨內部經濟派的代表人物，這背后反映出日本經濟產業界對中國市場的重視。

然而，從此次對華政策調整的決策過程來看，首相官邸只是日本外交的主導者，卻不是緩和中日關系的最初推動者。在安倍首相訪華之前，日本執政黨自民黨要人、聯合執政黨黨首、財界團體和政府高官頻頻訪華。也就是說，日本安倍政府是在日本執政黨聯盟內部的“知華派”、經濟界以及美國推行貿易保護主義等因素的綜合作用下，比較被動地采取了緩和雙邊關系的外交政策，宣稱中日關系從競爭時代進入協調合作時代。應該看到，日本安倍政府對華政策調整的戰略意圖在于保護本國的經貿利益，即在不損害日美同盟穩定的前提下，緩和中日關系，深化經貿合作。安倍首相此次訪華，帶來了多達500人的日本商界領袖，也足以說明這一點。

顯然，這與中方期待的正常中日關系還是有明顯差距的。2017年7月，在德國漢堡召開的二十國集團峰會期間，安倍首相與習近平主席會談。習近平主席強調，堅持中日四個政治文件和四點原則共識是發展兩國關系的政治基礎，以此累積互信。簡言之，中方期待的雙邊關系，是不局限于經濟領域，并能涵蓋安全和政治領域的全方位關系。2018年10月26日，習近平在北京釣魚臺國賓館會見日本首相安倍晉三，習近平再次強調雙方要遵循中日四個政治文件確立的各項原則的重要性。他指出，在雙方共同努力下，當前中日關系重回正常軌道，重現積極勢頭。這值得雙方共同珍惜。1978年，兩國老一輩領導人締結和平友好條約，以法律形式確定了兩國持久和平友好大方向，為雙方開展互利合作、謀求共同發展以及妥善處理歷史、臺灣等敏感問題提供了堅實保障。這表明，我們始終清醒認識到，日方能否堅持中日四個政治文件精神，落實中日四點原則共識的不確定性依然存在。

事實上，“中國威脅論”的基調在日本安全保障領域始終沒有被拂拭去。首先，在日本安倍首相結束訪華不久的11月4日，多家日本媒體刊文披露，日美兩國推進軍事一體化的進程在加快。報道稱，日美兩國政府已經在2015年修訂的《日美防衛合作指針》基礎上，推進制定日本自衛隊與美軍的首個聯合對華作戰計劃。該計劃預計在2019年3月完成。其次，無論是年底日本政府提前修改的防衛計劃大綱，還是2018年通過的日本第三期海洋基本計劃，均以“中國威脅論”為基調。最后，這一年多來，盡管中日關系在擱置爭議的情況下得到改善，但無論是歷史認識問題還是領土爭議，曾嚴重影響雙邊關系的重大政治障礙一個也沒有消除。尤其是日本干預中國南海問題的力度在不斷加大。就在安倍抵達北京的同一天，日本自衛隊的艦艇在中國南海接受了美國軍艦的加油，中國軍艦在近距離全程關注此事。此前，日本還與美軍在中國南海舉行了聯合訓練。

有觀點指出，從2017年春夏以來，地區乃至全球政治舞臺上出現了一個與之前不太一樣的“新日本”，一個謀求戰略自主，嘗試主導構建秩序的日本。日本在美國退出TPP的情況下，主導構建跨太平洋伙伴全面進步協定（CPTPP）。這一較高水準的區域自貿協定是日本試圖主導下一代全球貿易秩序的行動。2018年10月，第十屆“日本與湄公河流域國家峰會”在東京召開。長期以來，日本一直致力于將本國的經濟影響力轉化為政治影響力，提高在東南亞地區事務中的發言權，爭取各國對日本“入常”的支持，以謀求政治大國地位。總體上看，安倍并沒有改變其聯合美國制約中國的一貫政策。

被譽為理性外交家的孫琦享先生如此尖銳指出：“二戰”以降，美國對日本政治的影響力十分強大。“二戰”以來，在安全和政治上試圖擺脫美國的政治家，基本都是“短命”首相。2009年9月16日，當選為日本第93代、第60位的日本首相鳩山由紀夫在上任后致力于辦兩件大事：第一，與中國相向而行，積極推動落實中日之間就東海共同開發達成諒解，并力圖推進日本與俄羅斯之間達成和平條約；第二，公開向美日同盟叫板，要求美軍普天間機場遷出沖繩乃至日本。特別是后一條，可謂一腳踢破了日本軍國主義余孽的老巢，并直接踢向了美日同盟的火藥桶。2010年6月2日，鳩山首相為拯救政權危機而選擇辭職。其真正原因是讓美國沖繩基地搬家的政策開罪了美國，即他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破壞美日同盟，于是，這才有了鳩山的頹然下臺、民主黨的迅速右轉和釣魚島的購島鬧劇，中日關系和東亞形勢急劇緊張。

為汲取教訓，不讓美國誤以為日本與中國走得太近，從而遭到美國敲打，日本首相安倍在訪華之前，派親信谷內正太郎曾專程訪美，以打消華盛頓對安倍此行的顧慮。因此，在未來一段時間，日本的保守政治勢力在安全和政治領域還會繼續跟美國走。

日本在安全、政治關系上與美國緊緊地捆綁在一起，原因之一來自日本外部，即受到“二戰”以降東亞冷戰格局的限制。原因之二來自日本內部，即日本沒有放棄大國之夢。而以日本自民黨為代表的保守政治勢力則借助盟友美國的支持，實現軍事正常化，推進修改和平憲法，實現大國之夢。安倍自2012年底上任以來，到2018年已實現國防預算“六連增”。他大膽采取行動，在思想觀念、戰略政策、武器裝備、前沿部署等方面解禁對日本發展和運用軍事力量以及對外開展安全防務領域合作的限制。

二、兩種可能性依然存在

中日關系盤根錯節，歷史遺留下來的問題也紛繁復雜，過去存在，現在還有，未來也不可能因為這一次訪問就完全消失了。在中日兩國關系的發展中，歷史問題，主要是歷史認識問題，則是最敏感和關鍵的障礙之一。日本侵華戰爭已經是半個多世紀以前的歷史，問題是在冷戰開始后，日本極端民族主義思潮開始抬頭，一些人同戰前一樣把戰爭定位在“自衛戰爭”及“亞洲民族解放戰爭”的性質上，用所謂的“大東亞戰爭肯定論”掀起戰后為侵略歷史翻案的浪潮，得到部分日本政治家的支持和縱容，違背了中日兩國的共同利益，傷害了戰爭受害國人民的感情。這是造成中日兩國間歷史問題遲遲不能解決并影響兩國關系健康發展的根本原因。

不過，戰后70多年來，中日歷史認識問題也始終存在另一個側面，那就是致力于和平與發展，消除戰爭帶來的負面影響。戰后初期，以日本共產黨為中心的左翼勢力，主張從政治上徹底追究日本戰爭指導者的責任并進行反省，并為此開展了十分活躍的左翼大眾運動。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從民主主義的立場出發，對以軍人為中心的國家及軍隊指導者進行了強烈的批評，反省知識分子在戰爭中缺乏反對勇氣迎合戰爭的態度，提出了“悔恨的共同體”概念。20世紀60年代中期以來，反對美國對越南戰爭的社會思潮又促使日本年輕一代思考日本對中國戰爭的侵略性和加害性。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直到今天，針對日本社會始終存在的不承認侵略戰爭責任和否認侵略戰爭歷史的言論與行動，具有正義感和歷史反省精神的日本人更沒有停止思考與斗爭。無論從政治的立場，還是從宗教的立場、市民主義的立場及女權主義的立場，都存在對日本戰爭加害責任進行追究的思考與活動。這是促進中日歷史認識問題解決的積極因素。因此，那種以為今天的日本已是右派當道，中日安全、政治關系“再無可為”的觀點是值得商榷的，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左中右，事物從來都是發展變化的，我們一直主張：為了世界的和平與發展，中日之間應“相向而行”，這當然不是說要放棄原則，與那些一條道走到黑的日本右翼達成妥協，而是指與日本內部那些要和平、要發展的進步力量相向而行。

應該深刻地認識到，今天的釣魚島問題，是從沖繩地位問題的日益激化中演進而來，是東亞歷史500年大轉變的產物。中日關系的歷史轉折、中國東南海上形勢的歷史轉變、東亞經濟文化共同體的破碎，包括中日在內的東亞各國命運的大轉變，都可以歷史性地追溯到1609年琉球王國被薩摩藩侵破。琉球衰落，標志著中日之間長期戰略形勢對比變化之開端，而這種形勢到了清末日本借琉球船民被殺發難于臺灣，又至明治維新后琉球被廢藩置縣為日本沖繩縣（1879年）再一變。其后，琉球問題至“二戰”后美國據沖繩而設立威脅亞太地區的軍事基地則為三變。

應該看到這樣一個基本的事實：琉球興衰關乎東亞之利害。因為這一連串島子，一頭牽動著琉球，一頭牽動著臺灣；一頭牽動著尚未得到徹底清算的舊的日本軍國主義余孽，另一頭則牽動著以美日同盟為核心的亞洲冷戰體制，東亞困局是長期歷史的產物。日本內部關于東亞和沖繩問題的深邃之論，以大江健三郎為代表。大江健三郎有本名著叫《沖繩札記》，他說，日本人的短視，在于霸占沖繩，以使那個地方成為保衛日本本土的“棄子”，而這恰恰忘記了近代日本自身就是西方列強放置在東亞的一個“棄子”，而日本要擺脫“西方棄子”的地位，就要從源頭上深刻反省歷史。大江先生洞見地指出：東亞共同體重建之關鍵，就在于重建一個和平發展、繁榮昌盛的沖繩，使得沖繩重新成為東亞和平的橋梁，重新成為聯系中日之間經濟貿易和文化的紐帶。

而今，日本內部長期要和平、要發展，反壓迫、反占領的進步力量，就是沖繩人民的正義斗爭。沖繩人民的斗爭是有利于東亞和世界和平的，是體現著歷史進步潮流的。當然，我們也應當與大江健三郎這樣有著廣泛影響的思想家、與鳩山由紀夫這樣有遠見卓識的政治家加強溝通與合作。

短期看去，無論鳩山還是大江等主張亞洲和平發展的有識之士，在今天的日本，似乎都暫時地失敗了——起碼是遇到了嚴重的挫折，但是，從長遠看，他們卻是有遠見卓識的，因為他們深刻地看到：世界經濟發展的真正動力在東亞、在中國，特別是美國金融危機、歐盟債務危機以來，東亞特別是中日兩國若要避免成為美國轉嫁危機的對象，就必須抱團相向而行，而這樣的一種見識之所以被稱作“遠見卓識”，則是因為它是建立在對長期歷史經驗教訓的深刻認知與總結的基礎之上的。

今天的日本正面臨著嚴峻的歷史選擇，因為它有兩條道路可以走，第一條道路是：為了日本的持續發展和經濟復興，必須開發和建設沖繩，使沖繩成為和平發展的東亞新的經濟增長點，這包括引進中國的投資，將沖繩再次建設成貫通東亞海上貿易的自由港和海上交通樞紐，沖繩振興計劃，才是日本振興發展的真正抓手和助推器，才是中日關系發展和亞洲復興的關鍵點，我們之所以說以鳩山為代表的日本政治家“并不傻”，其實就是指他們深刻地認識到了這一點；當然，要把沖繩建設成為和平發展的新的增長點，就必須讓美國軍事基地搬家，而這樣做自然有著巨大的風險，但它順應民意和歷史潮流。2011年3月，福島核電站泄漏事故引發國際社會和日本國內民眾對于日本列島安全的擔憂。福島核事故后，日本民主黨（2016年與日本維新黨合為一黨，更名為民進黨）提出放棄核電，從激進到漸進，態度曖昧。自民黨上臺后則出現了政策逆轉，“神速”地重啟核電站。日本全國共有發電機組50組，但沖繩縣沒有核發電站。數年前，日本著名媒體人田原總一郎在直播的電視節目中曾指出，沖繩駐有美國空軍，容易遭到國外勢力的襲擊，不宜設置核發電站。難道發展核能是日本唯一的選擇嗎？日本著名評論家柄谷行人的回答是不。其實，日本政府在福島核泄漏事故之后不放棄核電是為了保有可制造核武器的钚。

當然，日本還有另外一條路可以走，這就是加強美日同盟，加強美軍在沖繩的軍事占領，但是，這樣一來，沖繩人民的反抗斗爭就只會愈演愈烈，亞洲的局勢將會越來越緊張，日本不但不會有經濟的發展與復興，不會有真正的獨立自主，而且連穩定也不會有，甚至連現在的“和平穩定衰落”都不會有。

近代中日兩國各自都走過一段相當曲折的道路，深入了解對方的歷史和現在的認識，依然是十分重要的任務。從這個意義上，中日雙方對于歷史的認識，也應該進入新時代，邁上新臺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