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君宜

弗朗西斯科·戈雅
常為世人所知的西班牙畫家,不過畢加索、達利和米羅寥寥幾人,卻少有人知曉在西班牙藝術史上同樣重量級的弗朗西斯科·戈雅(Francisco Goya)。
作為西班牙的宮廷畫師,戈雅的現實主義原則和浪漫主義精神,影響著后世的許多畫家。他與西班牙的時代命運緊密結合,在其畫作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并在其作品中表達其良善的靈魂和反叛的意志。
1479年,西班牙王國誕生了。它由卡斯蒂利亞王國和阿拉貢王國合并而成。
卡斯蒂利亞女王伊莎貝拉和阿拉貢國王斐迪南的結合,造就了西班牙王國。史稱“天主教雙王”的他們,也由此拉開了西班牙歷史上最輝煌的篇章。
1492年,雙王把來自北非的摩爾人趕下了王座,徹底終結了穆斯林對西班牙長達8個世紀的統治,完成了西班牙王國的版圖統一,建立起了嚴酷的天主教國家。
同年,戰爭結束不久,哥倫布得到女王資助,得以出海尋找新大陸。人類的大航海時代就此拉開了帷幕。西班牙借由這個皇室時代,不斷擴張海外殖民地,掠奪來自美洲大陸的財富,并在這百余年間成為了世界霸主。
成為第一個日不落帝國的西班牙,其國王也曾登上了神圣羅馬帝國皇帝的寶座,坐擁著歐洲至高的權力。直到1588年,不可一世的西班牙與英國交戰,無敵艦隊的神話被英國的海盜破滅,西班牙就此從巔峰開始衰落。
1746年,西班牙最偉大的畫家之一弗朗西斯科·戈雅,誕生在薩拉戈薩附近的小村中。
戈雅早期的繪畫明快動人,他學習委拉斯凱茲和倫勃朗的技巧,并從大自然中找尋靈感,將光和鮮明的色彩交融在了一起,給予觀賞者愉快的視覺體驗。畫作的主題有郊游、打獵和民間節日等活動。
1789年,戈雅被國王卡洛斯四世任命為宮廷畫師。他延續了這種風格,而技藝更加精湛,其對人物表情和姿態的刻畫達到了巔峰。
這群王室成員浮夸的華麗外表下,藏著腐爛敗壞的本質。
在此期間,戈雅畫了許多宮廷成員及貴族的畫像,《卡洛斯四世一家》是其中著名的作品。戈雅從委拉斯凱茲所繪的偉大的《宮娥》中汲取靈感,畫出了這幅宮廷群像畫。畫作中,王室成員們著裝華麗,驕傲地站立成一排,昂首挺胸。然而,其中卻暗藏著畫家的譏諷。王室成員的表情細看之下,都略顯僵硬,反倒像是一群驕傲的公雞。這群王室成員浮夸的華麗外表下,藏著腐爛敗壞的本質。
隨著法國大革命的爆發,陳舊的法國被代替,新興的法蘭西共和國迅速崛起,拿破侖則開始了他征服歐洲的腳步。整個舊歐洲憂心忡忡。
作為強硬的天主教王國,西班牙也面臨著巨大的壓力。其國王卡洛斯一無是處,在戈雅的《卡洛斯四世一家》中,位于構圖中央的王后路易莎,才是西班牙真正的統治者。不幸的是,這位統治者荒淫無度,擁有多位寵臣,并把其25歲的英俊愛人戈多伊任命為了首相。王室貴族貪圖享樂,國內混亂不堪,民眾怨聲載道。
浪蕩于王室與貴族之間的戈雅,也避免不了耽于美色和享樂。他縱情聲色,貪戀美艷的阿爾巴公爵夫人,而放蕩的公爵夫人卻四處留情,令戈雅痛苦不已。

《卡洛斯四世一家》
死一般寂靜的全聾戈雅,轉而拿起灰暗的畫筆,直面人類內心深處最黑暗的深淵。
而戈雅對肉體的迷戀和對世俗的反叛,則極致地體現在了《裸體的馬哈》中。這幅畫是首相戈多伊委托戈雅所作,它是西方藝術中第一幅展示了真實的女性裸體的畫作。裸女慵懶地躺在綠色的天鵝絨沙發上,迷幻而誘人。后人猜測,畫作中裸女的模特或許是公爵夫人,或許是戈伊多的情人佩蒂塔,也或許是兩者的融合。在森嚴的天主教國家,貴族淫亂成性,但可笑的是,世俗裸女畫卻是禁忌。
在這之后,戈雅還畫了一幅《著衣的馬哈》。“新”的馬哈與《裸體的馬哈》中的馬哈,有著一模一樣的臉龐,躺在相似的場景中,只是《著衣的馬哈》中的馬哈穿上了漂亮的衣裳。有傳言,戈雅續畫這幅馬哈,是迫于宗教方面的壓力。而這兩幅“馬哈”在幾年后,隨著首相的倒臺,被收繳入了宗教裁判所。
1808年,宮廷中的一切喧囂和狂歡,都被打破了。
已榮登帝位的拿破侖,借西班牙王國內亂之機,入侵了西班牙,并立其兄約瑟夫·波拿巴為西班牙國王。對革命抱有幻想的戈雅,在首都馬德里見證了入侵者的壓迫和屠殺。之后,戰爭又持續了多年。

位于西班牙豐德托多斯的弗朗西斯科·戈雅紀念碑
經歷了戰爭的戈雅,轉而描繪起戰爭的嚴酷和入侵者的殘暴。其中最為著名的是《1808年5月3日》。
這幅畫描繪了在“1808年5月3日”這一天,法軍處決43名西班牙起義平民的場景。這也是歷史上第一幅政治控訴的畫作。戈雅運用了強烈的明暗對比,表現出激烈的戲劇性。在一堵矮墻前,法軍舉起長槍,整齊地排列成一排,槍殺手無寸鐵的西班牙起義平民。一名即將被處決的平民,身著明亮的白衣,伸開雙臂,帶著悲憫的神情,仿佛十字架上的基督。有的義士已然死去,躺在地上流淌著鮮血;有的蜷縮著,臉上帶著驚恐或痛苦;有的低著頭,握緊了雙拳,準備做殊死的抵抗。
《1808年5月3日》的色彩運用依然精彩,人物動作神態更是傳神,可也將現在的戈雅與從前的戈雅割裂開來。色彩是那槍管的黑色、鮮血的紅色和象征著無畏就義的白色,沒有絲毫明快。神態是驚恐、痛苦、害怕和無畏,沒有了半點歡樂。它展現出的是人民英勇的抵抗和入侵者的屠殺。此外,他還制作出版了一系列反映戰爭殘酷和暴行的版畫。
至此,戈雅所有的幻夢都破滅了,關于宮廷的,關于革命的。只余下無盡的痛苦和暴虐,在不斷侵蝕著他的內心。
在拿破侖被擊敗后,西班牙新王歸來。而戈雅卻在不久后,選擇遁入了馬德里市外森林中的房屋。
46歲,戈雅成了聾子。死一般寂靜的全聾戈雅,幾乎拋棄了明亮的色彩和迷人的光線,轉而拿起灰暗的畫筆,直面人類內心深處最黑暗的深淵。他將無盡的暴虐、絕望和死亡,肆意揮灑在屋子的四壁上。
這一時期的戈雅繪畫,被稱為黑色繪畫。其中的絕大多數作品,都藏于馬德里的普拉多博物館中。這些畫作大多充滿濃郁的黑色,仿佛一場逃不開的夢魘。
我曾置身其中,親身感受了那種怪異的恐怖和無助的絕望。有丑陋野蠻的一群人類對魔鬼和女巫的崇拜;有在泥濘中掙扎著流血互毆的兩個人;有高聳入天的赤裸巨人在用力舉著拳頭,腳下是戰爭逃亡的混亂場景……這些畫怪異、破碎、毫無信仰,所有人物的面部都完全扭曲。

《吞噬其子的農神》撲面而來的只有無邊的邪惡,讓人顫栗與惡心
而給予我最大震動的是《吞噬其子的農神》。畫作的背景是一片純粹的黑暗,明亮的色調勾勒出的卻是瘋狂殘暴的農神。他有著怪物般扭曲的四肢,雙手緊攥著血淋淋的殘尸。他瞪圓了雙目,凌亂的白發飄散著,張開大口,正吞噬著手臂。農神臉上的表情似乎很痛苦,身體卻展現出對肉食的極端渴望,而似乎在吞噬肉體后,他臉上又閃現過一絲絕望的歡愉。
站在這幅畫前的一刻,我已無法思考任何繪畫的技巧,無論構圖、色彩還是筆觸,因為它們都變得毫無意義。撲面而來的只有無邊的邪惡,讓人顫栗與惡心。
戈雅犧牲了自我的靈魂,踏入了一個全新的、無人涉足的禁忌領域。后來,研究戈雅的歷史學家格溫·威廉姆斯總結出這樣一句話:“至于怪誕、瘋狂、神秘和巫術,它們是人類理性入睡時的產物;它們是人類的夢魘。然而,它們其實就是人類本身,這才是關鍵。”
在拿破侖失敗后,歐洲大陸又接連陷入了不斷的紛爭中。而西班牙也在共和、君主集權、君主立憲和軍事獨裁中不斷飄搖,直到20世紀70年代,才迎來了穩定的民主政治。戈雅后來離開了西班牙,移居到了法國的波爾多,在那里度過了他最后的4年時光。
偉大的戈雅從西班牙王國最后的余暉中走出,褪去了荒淫與享樂,隨著國家的命運而沉浮。他近乎失去聽覺,面對著四壁的黑暗,在墻上涂畫,忍受著戰爭遺留下的痛苦與折磨,去探究人類的心靈,并留下了諸多偉大作品,深刻地影響了后世的現實主義和印象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