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ring Moth.

3年前的一次論文答辯中,老師拋出一個問題:“本雅明《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中,‘拾垃圾者指什么人?”我悻悻地胡亂編造了答案,只見對方勾起了嘴角,明顯在笑的表情。在我經歷了現場的尷尬、羞愧、無地自容之后,這個“笑”時不時造訪我的生活,中斷我日常連貫的思緒。
后來我明白,比起怒火中燒的針鋒相對,“笑”的持久性更強。
人做一個表情,最多同時能牽扯40多塊肌肉,但是微笑只需要牽扯十幾塊肌肉,是最省力、最經濟的情緒表達。說它省力,是與皺眉等高難度表情相比,對面部肌肉造成的勞損最少。說它經濟,是因為笑在具體生發語境里,可以激發目標對象的不同聯想與表情。
如果說憤怒的表情是一把重錘,直接給對方的玻璃心造成物理傷害,那么,笑則是等待解碼的一封密信,不聰慧的收件人對此束手無策。
有這么一種說法:我們總是把笑容留給陌生人,壞脾氣留給親人。此說法不無道理。當我們與相熟的朋友和親人進行交流,直截了當的言語是首要工具,我們可以直言不諱地表達意見,不用過多的迂回、修飾,彼此也能相互理解。但在面對陌生人時,口無遮攔不一定合適,在我們想要通過語言表達想法,但語言又不受歡迎的場合中,表情代替了語言的功能,對陌生人進行“審視”。
相比憤怒、哭泣、皺眉和面無表情,笑包含著更多的微妙情緒。它可以表達正向的贊同、欣慰、滿意,也可以是反向的婉拒,還能表達尷尬、無奈、滑稽、嘲諷等復雜的情緒。
有關笑的不愉快經歷,使我將注意力放在復雜的情緒上。答辯老師的笑容,與觀眾看到憨豆先生的丑態時的表情如出一轍—他看見我回答的樣子,就像是看到了什么滑稽的東西一樣。
現在的問題是:這種引人發笑的“滑稽感”從何而來?
先舉一個例子。2015年的愛爾蘭電影《我叫埃米莉》(My Name Is Emily)中,主角埃米莉與語文老師交鋒時,說:“我不想分解(cut up)句子,因為你一旦分解(cut up)什么東西,你就殺(kill)死了它?!彼f完這句話,教室里響起了笑聲。同學認為,埃米莉的話很滑稽,所以用笑聲嘲諷她。
可埃米莉的話為什么滑稽?
“cut up”的本義是“切碎”,但在“cut up a poem”中“cut up”轉義為了“分解”。力圖對“分解詩句”保持嚴肅的態度,則必須忘掉切碎的本義只關注引申義,但相反,埃米莉故意無視引申義只看重本義,故而引起滑稽。
若是將cut up的詞義視作“人的外衣”,將分解詩句這一行動視作人的身體,則當外衣與身體緊密貼合時,著裝就是舒適整齊的,像華爾街的上班族,給人嚴肅正經的印象。而當外衣與身體不相符合時,就像百老匯的滑稽演員,引人發笑。
于是,我們得到一項認定滑稽感的準則,即當對象的形式與內容不相符合時,人們便發笑。由此延伸至兩種極端情況。情形一,形式完全覆蓋內容,則滑稽感最強;情形二,形式與內容完全分離,則滑稽感變成嚴肅感,喜劇變為悲劇。
針對情形一,柏格森曾將滑稽感解釋成“鑲嵌在活的東西上面的機械的東西”,他抓住了引人發笑的關鍵要害:一旦人主動鉆入預先設定好的框架之中,不是由框架適應人的靈活性,而是由活生生的人學習接受框架的僵硬性,則滑稽感最強。框架與人結合得越緊密,滑稽感越強,在此過程中人變得越來越與物相似,最終不再是人。
針對情形二,我們能在卡夫卡的《變形記》中找到共鳴。當格里高爾變身為一只甲蟲,他的人格本質并沒有被消除,自我意識不減反增,他對家人的愛被甲蟲的身體限制,繼而遭到家人的羞辱和誤解,反而襯托出甲蟲形象背后活生生的人的悲慘。當讀者面對甲蟲的形象與人的本質分離的格里高爾,最初的滑稽感被悲傷取代,喜劇的開端以悲劇告終。
米蘭·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描寫過他稱之為“兩滴眼淚”的場景。中譯本將捷克文“Kitsch”譯作“媚俗”,而這一表達適用的場景能極大地激發滑稽感:“媚俗讓人接連產生兩滴感動的眼淚,第一滴眼淚說:瞧這草坪上奔跑的孩子們,真美?。〉诙窝蹨I說:看到孩子們在草地上奔跑,跟著全人類一起被感動,真美?。≈挥械诙窝蹨I才使媚俗成為媚俗?!?/p>
出于人類情感本能而落下的眼淚,只與人之本質有關。此時的形式,沒有介入并干涉內容的自我發揮,因而第一滴眼淚無關滑稽,它反倒是嚴肅的:一個悲劇人物并不會因為知道我們怎樣估量他,而稍微改變他的行為;無論現實場景如何變化,只要是擁有基本情感能力的人都會不由自主落下第一滴眼淚,并且他能意識到這種感動,故而是嚴肅的。
而處在情感本能之外的第二滴眼淚,是迎合大眾和主流思潮的要求而流下的,它是人云亦云的從眾。此時,人所承擔的社會形象覆蓋了他的個性,對于究竟要不要流下第二滴眼淚,個體在集體面前沒有選擇權,僅僅因為第二滴眼淚是目標社會的特定框架,個體也只能從眾地流下第二滴眼淚。此時,他感受到“全人類的感動”,是集體無意識的典型體現。

大眾喜歡的摩西奶奶的田園牧歌式的作品
凡是能通俗且直接地召喚最大多數人的普遍情感的事物,都可以用“媚俗”形容。
柏格森將滑稽感賦予第二滴眼淚所代表的媚俗。一個滑稽人物的滑稽程度,一般地正好和他忘掉自己的程度相等,滑稽是無意識的。
滑稽感與媚俗在集體無意識的領地中,彼此相通。對于流下第二滴眼淚的人物,讀者透過文字只能看見他的社會功能和集體所在的位置,唯獨看不見他的個性本身。個體性被社會框架覆蓋,既是一種滑稽,亦是一種媚俗。
昆德拉這樣限定媚俗的范圍:“由媚俗而激起的情感,必須能讓最大多數的人來分享。因此,媚俗與出格無涉,它召喚的是深深印在人們頭腦中的關鍵形象。”
這樣,媚俗的范圍被規定在大眾共同情感的最表層。凡是能通俗且直接地召喚最大多數人的普遍情感的事物,都可以用“媚俗”形容。于是,大眾藝術與媚俗就脫不開關系了。
我們繼續追尋昆德拉的“媚俗”(Kitsch)一詞,揭開媚俗的面紗。
“媚俗”一詞,誕生于19世紀下半葉的德國慕尼黑的舊貨市場。它是藝術品商人間的行話,用于兩種性質不同的貨物,一種是藝術品“畫作”,由畫家嚴謹的工作態度和高超的繪畫技能凝結而成。另一種被蔑稱為“Kitsch”的媚俗作品,沒有藝術價值可言,憑借低廉的價格促使更多老百姓購買。這些Kitsch往往指旅游景點的廉價仿制品、低劣的宗教擺設、旅游紀念品等等。
借此產生的多個相互對立的概念組合,如藝術品與媚俗品、藝術與媚俗、純粹藝術與商業藝術、精英主義與大眾趣味等等。當我們反思上述觀念時,不難想見一個預設—在媚俗作品現世以前,存在一個穩定的“藝術品”的內涵,其邊界清晰,主體和目標對象明確。
若要追問什么是藝術,則問題太過抽象。而反向地從追問什么是媚俗著手,人們就能立刻掌握“什么不是藝術”:潦草粗俗、陳舊過時、贗品抄襲、平庸繁瑣、矯揉造作、功利主義等,不一而足。
“媚俗”被理解成介于現實與藝術兩個端點間的含混地帶,正如柏格森筆下的喜劇的滑稽感一樣,位于“自然與藝術之間的中間地帶”。它們都是包裹在實用外殼下的人性本質的失落,唯一的區別是,媚俗因其對復制和仿冒的熱愛,對應的是創造性想象力的缺失?;蚱鋵θ烁裉刭|的掩蓋,對應的是工具理性對主體性和主體間性的全面壓制。
隨著媚俗所代表的大眾藝術的發展,當藝術的商品化與藝術獨創性一再妥協后,媚俗與藝術間的分野變得更加含糊。沒人會否認安迪·沃霍爾對現代藝術的貢獻,但面對他的32幅《金寶罐頭湯》和他的“復制”與“流水線生產”等前衛藝術觀念時,信奉古典浪漫派的藝術家們心頭必將一顫。
事實上,在20世紀60年代以后,嚴肅的正統藝術理論對商業主義媚俗的聲討,已經從美學方面轉向了消費、時尚和符號圖像層面。這時的側重點,已不再是美的創造,也不是商品生產,而是消費欲望的無窮制造。
其實不用等到60年代,早在20世紀30年代的美國繪畫史中,我們就已經見證了針對大眾藝術的偏見。78歲才逐步轉入繪畫的安娜·瑪麗·羅伯森·摩西,是全美家喻戶曉的人民藝術家。直至101歲逝世,她作為未經專業訓練的人民畫家,為世人留下了300幅描繪美國農村生活的畫作。她在大眾中受歡迎的程度,與在繪畫界遭人質疑的程度,是持平的。盡管20世紀40年代之后,她的作品被各大機構爭相展出,但其畫作從未進入主流藝術館。
從追問什么是媚俗著手,人們就能立刻掌握“什么不是藝術”。
藝術世界和大眾市場、藝術博物館和雜貨店之間的區別,在當時尤為明顯。這條界限,是由一系列偏見與問題嚴重的成見造成的。首當其沖的一條是,“好”的藝術創作是困難的,因而只有少數人能接觸。當時的美國和歐洲藝術評論家根據這項理論說明,美國大眾對抽象主義的厭惡,恰恰證明抽象主義的高質量,而大眾喜歡的摩西奶奶的田園牧歌式的作品,則是媚俗與無價值的。

媚俗因其對復制和仿冒的熱愛,對應的是創造性想象力的缺失
預設和成見越多,藝術所應遵循的偽準則就越多,因敵視媚俗而帶來的偏見就越極端。湯姆·伍爾夫在回顧了20世紀的標準品味(貶義)后寫道:“藝術的凡夫俗子認為,流行是與技巧一樣的蕩婦,流行意味著淺陋,大眾所反對的才是有深度的。而事實上,那些真正克服反對的,很可能才是最偉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