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光亭
(青島大學 文學院,山東 青島 266071)
中國歷來是稼穡為重的農耕古地,農事收成的好壞直接影響到國計民生的安危。農事興,國事才旺。幾千年來,中國人謹守農時,把農歷作為根底的時間與生活指導。近代以降,陽歷星期制進入中國。越來越多的中國人進入到國家機關、工廠企業中,或者可以說,進入并依靠在陽歷星期制這套時間中顯現、操勞來獲得生計。新中國成立70年來,隨著中國工業化、城鎮化的發展,陽歷時間以及與之相隨的生活方式、價值觀念日益深入中國鄉村,越來越多曾經在陰歷時間中生活的農民開始進入到陽歷時間中,尤其是進入21世紀,伴隨著鐘表、網絡的普及,農民在不違“農”時的基礎上,已經學會了嚴守“工”時。
筆者對21世紀初中國鄉村現代農民的時間與生活研究,以蘇北依村(化名)為田野調查地。依村位于江蘇徐州東部,1949年前是一個自然村,之后分為依東、依西兩個行政村,人口一共約一萬兩千人。21世紀初的蘇北依村,共存著不同的時間表達、計時方式:村民在對農時的恪守中,在傳統的日常計時與時間表達的基礎上,已經逐步接受、習得了陽歷星期制及現代時間觀念與紀律管理,一如18世紀歐美國家對現代時間紀律的培養關于現代工業生產對工作紀律與守時觀念的培養與要求,可參見[英]愛德華·湯普森:《共有的習慣》,沈漢、王加豐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并處在從農時趨向非農時,從傳統農民趨向“農轉非”“農轉非”這一概念產生于我國計劃經濟時期的戶籍制度。1958年1月,政府頒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戶口登記條例》,第一次明確將城鄉居民區分為農業戶口和非農業戶口兩種不同戶籍類型,開始對人口自由流動實行嚴格限制和政府管制。“農轉非”一詞最先見于1977年11月1日,國務院批轉公安部的文件《關于處理戶口遷移的決定》。該文件所強調的嚴格控制農村人口進入城鎮,從反面見證了在中國特定的時期內,從農村涌向城市、從農業涌向非農業生產與生活的渴望。2001年,國務院批轉公安部《關于推進小城鎮戶籍管理制度改革的意見》,意味著最初的“農轉非”政策的基本結束。本文對“農轉非”一詞的使用,是在戶口及待遇分類基礎上,順延到從傳統農民到非傳統農民、現代農民的身份及生活方式等相隨的整個生存狀況的變化。的現代農民的身份與生活的轉換中。“農轉非”這個詞本身就隱含著在20世紀、21世紀初的中國,農民作為基礎身份及脫離這一基礎身份的變化。
某種社會時間體系與隨其展開的文化、生活,唯有與村民的生存具有越來越多的相關性,構成人們實際行動的選擇和生活生計的依靠,才能具有生命力。蘇北農民之所以在原有的陰歷與農時之外,投入到陽歷與現代工作時間制度中,是由于傳統農業生產已經無法成為家庭的主要經濟來源,他們必須投身到更多的生存選擇中。時間的選擇就是生存的選擇。隨著城鄉一體化與鄉村振興戰略的推進,生活在21世紀初的蘇北農民,在農時、工時的融合中成為具有更多生存選擇與可能性的現代農民,傳統鄉土社會也隨之向新鄉土時代邁進。
中國鄉村生活原以陰歷(農歷)時間為主要坐標,圍繞著陰歷時間展開的是關乎國民生計的農時,以及一整套的傳統民俗與文化(衣食住行、婚喪嫁娶、歲時節令等)。農時最倚重的廿四節氣,其制歷基礎實為陽歷,但在中國鄉村看來,節氣屬于陰歷,如果取消了陰歷,就等于取消節氣。當我們說節氣在陽歷中時間固定、方便記憶時,其實是在陽歷被我們熟悉后才意識到的,而之前,普通大眾并不知陽歷的存在。更何況,陰歷切近普通老百姓每“天”的生活。
一直以來,中國農村執著地固守著節氣與農歷(陰歷)的結合,將農歷標注節氣看作是唯一的方式,而且,人們還總結出陰歷、節氣與麥收時間的諺語,如依村韓光英老人所說的“四月芒種不動鐮,五月芒種收一半”。她進一步解釋:“(陰歷)四月的時候到芒種,麥子不成,不老,就不能割;(陰歷)五月的時候芒種,麥子就割一半了,就能收了”[注]訪談對象:韓光英(女,1934年生);訪談人:馬光亭;訪談時間:2018年3月9日;訪談地點:依村韓光英老人家中。。
直到陽歷進入鄉村,且隨著國家陽歷法定節假日的普及,村民們才慢慢發現,原來節氣和陽歷之間具有更為固定的關系,甚至一些村民直接用陽歷計算麥收、麥種時間。如此,隱在幕后的陽歷才走到臺前。
2006年,筆者曾詢問村民朱洪迎什么時候收麥,他的回答是“在小滿至芒種之間”;2017年再次問朱洪迎這個問題,他的回答是“6月上旬”,是“陽歷6月上旬”。至于耩麥,也從“寒露”很干脆地變成“陽歷的10月1號左右”。說完,他又馬上補了一句“就是寒露前后”[注]訪談對象:朱洪迎(男,1947年生);訪談人:馬光亭;訪談時間:2006年11月3日和2017年8月15日;訪談地點:依村朱洪迎家中。。2006年,尚有不少中年人堅持用陰歷來尋找、標注廿四節氣;到2017年,即便是老年人,也開始用陽歷標定麥種、麥收的時間了。
2017年,就農時,筆者詢問了20多位40歲以上的男女村民(考慮到村里常住且從事農業種植的多為中老年人)。筆者發現,村民們雖仍以農歷(陰歷)計時為主,但陽歷已經慢慢滲透進農時的列表。
一年作物種植、收獲農時列表[注]列表中的時間除有特別說明,均為農歷。
1.春季:以花生、菜類為主,包括辣椒、黃瓜、茄子、四季豆等。
花生:二月底三月初種、七月份收。
辣椒:如果是直播,則為農歷二月;如果是育苗,則是陽歷二月份(農歷二月底三月份初)。
茄子、黃瓜、西紅柿的種植,在2000年以后多為育苗,育苗需比直播提前20天。
四季豆(豆角)也是正月底二月出頭的時候直播,五六月份收。
土豆:正月種植,收麥時候收,即陽歷五月底、六月初收。
山芋(紅薯): 四月初栽、打埂(移栽種植)、刨窩澆水,八月份收。
春玉米:三月三前后種,七月份收。
西瓜:谷雨種,都是育苗種植,夏至收;西瓜連種加收,一共90天。
2.夏季:
夏玉米:收完小麥種,八月收。
黃豆:收完小麥種,八月收。
3.秋季:
小麥:陽歷十月一號開始種,來年芒種收,直到夏至收完。
大蒜:八月初種,小滿收。
牛蒡:種完小麥以后種牛蒡,六、七月份收。
4.冬季:休息。修理農具,備耕。
耩麥、收麥,是一年中最重要的兩個農時基點。正如王加華在其《被結構的時間:農事節律與傳統中國鄉村民眾年度時間生活——以江南地區為中心的研究》中所提出的,“農事節律是為傳統中國鄉村民眾年度時間生活的基軸,其他生產與社會活動則均以其為軸心展開進行,并分別依其在整個社會生活中的重要性而依次鑲嵌于這一軸心之上,從而構成一個完整的年度時間生活周期。”[注]王加華:《被結構的時間:農事節律與傳統中國鄉村民眾年度時間生活——以江南地區為中心的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5頁。而就是這么重要的農事節律已經與陽歷開始了親合穩固的關聯。
對于普通百姓而言,與農業生產生活標配的是借助自然天體的日常計時。傳統農業社會計時,主要依賴太陽、月亮、星星三種自然的天體。白天,人們參考太陽在空中的位置及在地形成的陰影計量較大的時間分段,如清早,太陽的位置在東;小晌午,太陽在東南偏南;晌午,太陽在南天頂;晌午彎,太陽偏向西南;晌午西,太陽在“大平西”(正西)。據依村惠慕玲老人回憶,她孩子小的時候沒有表,就找桿子插在院里,帶著孩子們看時間。[注]訪談對象:惠慕玲(女,1932年生);訪談人:馬光亭;訪談時間:2018年8月23日;訪談地點:依村惠慕玲家中。由此,當地人對時間的稱謂還有更質樸的說法:太陽一桿子、兩桿子、三桿子。晚上,月相變化提供了一個月之內“日”的分別。星星則是夜間的自然時鐘,當地人主要通過觀察三星、北斗七星等判斷晚間的時辰(“更”點)。傳統的自然計時是人們合于日常生產生活需要即可的較大時段劃分。
除了天體計時,老百姓日常生活中還借助完成一件事或做完一個動作所需要的時間表達一個“時段”,而不是精確的分鐘,如“一炷香的功夫”。在依村,直到20世紀七八十年代,農村婦女點香計時的方式依然存在。該村的吳紹英老人就經常點香計時:“俺蒸饅頭吧,開鍋了,俺就插香。這個香盡了吧,半小時也就行了,俺的饅頭就熟了。那時候哪有點兒啊!一根香盡了,就熟了,就是一般的一扎多長的香,小短香。”筆者問她現在是否還會點香,她笑著回答:“現在有鐘表了,還看香,那不憨了嗎?!現在看鐘表了!”[注]訪談對象:吳紹英(女,1937年生);訪談人:馬光亭;訪談時間:2017年8月16日;訪談地點:依村吳紹英家中。
人的生存總是不斷生成的,如果有新的時間提供生存選擇的可能,他們的存在將隨著新的時間打開一個新的生活世界。原有的農業文明時間并不就此封閉人們的生活,隨著鐘表、陽歷與現代工業社會的出現,恪守農時的農民與“時”俱進,轉變身份,隨之展開的生活接續變化。
從2005年開始調查至今,筆者有一個突出的感受是:現代工業時間正一步步深入日常的鄉村生活中。計時方式改變,時間越來越精細,人們學會了看表,學會了說幾點幾分,即學會了“時”“分”的概念。與此同時,村民也進入在現代時間體系中展開的生活方式,出現了從傳統農民到 “農轉非”的現代時間、身份與生活世界的轉換。
1949年以后,鄉村中的中小學校陸續建立。為搶收搶種,跟隨農時,鄉村學校會在每年的春季學期放麥假、秋季學期放秋忙假。麥假從陽歷6月1日或2日開始, 6月12日前后結束,共10天左右。當地的一位小學教導主任告訴筆者,確定麥假開始與結束的時間,是根據芒種這個節氣。他說,芒種不僅要忙著麥收,還要趕著夏種,即收過麥子的地要接著種上下一季的糧食。秋忙假放一周左右,從10月1日開始。秋忙假是為了收夏天種下去的莊稼,接著還要耕地,準備種過冬的作物。秋忙、夏收夏種均需天天連續作戰,是“全民勞動”,“老少齊上陣”。
2000年以后,現代收割機的使用極大地解放了人力,村民收麥的時間從十天縮減到兩三天,麥假、秋忙假隨之取消,農村剩余勞動力流入城市,開始從事非農業的生產與謀生方式。“農轉非”既是機械化普及的客觀結果,也是農民們主動的渴望。說到麥收麥種的艱苦,不少村民感嘆“太苦了!太累了!”中國進入現代社會以來,大多數的農民都在盤算著如何讓自己、至少要讓后代不再是農民,成為“非農”。
1990年以后,從蘇北鄉村到常州、上海等地務工、做小本生意的青壯年越來越多,他們按照陽歷星期制上班、放假、回鄉,直接影響到依然常住村里的家人與朋友。而這些常住鄉村的人們, 2000年以后,尤其是近十年,不僅可以到鄉鎮周邊的工廠工作,甚至有不少人直接在自家流轉出的土地上打起了工,也徑直歸入到現代的時間與紀律管理中。
筆者住所的鄰家媳婦、30多歲的惠孩兒媽,2012年見她的時候,她還特別開朗粗壯,開著手扶拖拉機笑盈盈地耩麥。2017年再見,惠孩兒媽已特別消瘦,臉色異常憔悴,騎著摩托車靠在路邊,有氣無力地和筆者聊了幾句。她說,她要累毀了!晚上到鄰近的碎料廠干活,從十點一直干到早上四點,她就盼著四點能快點兒到!白天家里有活兒,還得到地里干。說完,她趕緊騎摩托去接孩子了。曾經的惠孩兒媽,比大勞力[注]勞力,當地方言,有勞動力的男性。大勞力是指健壯的男性。還能干,農活再忙也沒累瘦她,反而愈加粗壯,因為跟著太陽走的節奏與日常生活雖然勞累,卻是健康的。現在的惠孩兒媽,開始像城里人一樣上夜班、24小時制工作,一樣焦急地看著鐘表,學會“靠點兒”了。時間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按照自然時段悠閑地游走了,即便在夜里也得分分鐘強撐起農民的眼皮。
2016年,有花商承租了上千畝依村村民的耕地,用來種植花樹,同時,雇傭本村村民進行田間勞作。不少村民在自家流轉出的土地上打起了工。他們即便在自家的土地上勞作,也要遵守雇主的管理制度,管理制度首先便是工作時間的嚴格規定,如花商要求村民從早晨6點工作到晚上6點(一個半小時午休時間)[注]需要說明的一點是,在現代鐘點時間管理中,依然有自然節律的影響,如根據夏秋季節的不同,花商規定了不同的工作時間:夏天天長,早上五點開始工作,中午十一點半吃午飯、午休,下午一點半至兩點再去上班,晚上六點半至七點收工;秋天六點上班,中午十一點半到下午一點午休,晚上六點收工。。若有村民遲到10多分鐘,花地老板會提出警告;如果有特殊情況需要早退的,老板會根據早退時間的長短扣除對應的工資。筆者的前院鄰居張燕,是一位干活特別利索的中年女子,她經常到花地打短工。關于打工的時間紀律,張燕告訴筆者:“去花地干活,晚去不行,人家有時間限制你的,人家就是六點到點。晚一兩分鐘行,晚時間長了人家就不叫干了。就跟人家正里八經上班一樣!你不管干什么,都有時間限制你。”與花地老板的管理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在自家地里干農活是沒有時間限制的,張燕感慨道:“干自己家的活兒,有什么限制?!沒有時間限制!不是說給人家干活”[注]訪談對象:張燕(女,1976年生);訪談人:馬光亭;訪談時間:2018年8月23日;訪談地點:依村街道。。
“鐘點”不僅被中青年人常掛在嘴上,八九十歲的老人也時不時地慢慢站住,瞅一眼鐘表。鐘表一步步走進了千家萬戶,從作為國家權威形象,到作為富且貴的象征,直至成為尋常的日用品,這個過程在依村用了大約三十年的時間。本村村民康繼賢曾擔任生產隊長,據他回憶:“大概(19)70年左右只有大隊部有,上海造的大掛鐘是圓的,直徑三四十公分;到后來,大概在(19)80年左右,小座鐘、掛鐘也就是二三十塊錢。(19)76年以后,是南京產的鐘山手表,30塊錢是不防震的,40塊錢的是全鋼防震的。那會兒上海牌的手表是120(元)。那會兒的120(元)跟這會兒的1200(元)!我怎么知道的吧,我(19)76年當大隊會計,用票,30塊錢買塊手表。那會兒可不得了!”手表在20世紀80年代曾是下聘的彩禮。當時,與手表一起配套的彩禮合稱“三轉一響”:自行車、縫紉機、手表和收音機。康繼賢回憶:“那會兒農村人結婚,必須這四樣!收音機是在(19)80年以后興盛起來,80年之前很少。”[注]訪談對象:康繼賢(男,1955年生);訪談人:馬光亭;訪談時間:2017年8月10日;訪談地點:依村康繼賢家中。
鐘表普及之前,村民依靠大隊喇叭、廣播匣子知曉鐘點。相比于喇叭,連線到每家每戶的廣播匣子(小擴音器)更早。據村里80歲以上的多名老人回憶推測,在1950—1960之間,廣播匣子就已經連到每家每戶。老人們說,通過廣播匣子,能收聽中央文件,新聞聯播。廣播匣子之后,到20世紀六七十年代,村里才開始使用大隊喇叭。
隨后出現的收音機,讓村民更易于獲取準點報時,并逐漸養成校對鐘表時間的習慣。收音機與鐘表相互加強著對方的影響,直到被帶著畫面的收音機——電視機取而代之。一個毫無時間觀念的人,在這幾方面的作用下,也會慢慢“被”關注更細密的時間單位。在電視之后,即時顯示時間的手機成了當地人融入現代時間的更有效方式。
隨著手機的普及,寬帶網絡安裝也隨后而至。依村村民李玉沛在中國電信工作,據他介紹,從2012年以來,安裝網絡寬帶的村民越來越多,而這一現象與智能手機的出現有很大的關系:“智能機有了以后,安網絡的才多。你可以不要電腦,直接使手機。現在俺農村的傳播方式和城市都一樣了。”[注]訪談對象:李玉沛(男,1985年生);訪談人:馬光亭;訪談時間:2017年8月11日;訪談地點:依村李玉沛家中。在手機、網絡普及的當今,在即時的時間獲取之外,人們還能即時地交流與互動,不管城市還是鄉村,時間與生活似乎同步混溶到了一起,農村與城市的界限越來越模糊了。
在從農時趨向現代工時的過程中,村民的身份也從傳統農民轉化為擁有更多生存選擇的現代農民。2010年以來,傳統農業生產僅能解決常住村民的基本溫飽,所以,村民必須轉向更為多元的產業與營生。更何況,隨著城鄉一體化與鄉村振興戰略的推進,國家為農民提供了更多的生存選擇與發展空間,傳統農業社會也進入到新鄉土時代。
關于傳統種植農業生產的投入與產出,村民朱洪迎給算了一筆細賬[注]訪談對象:朱洪迎(男,1947年生);訪談人:馬光亭;訪談時間:2018年10月2日;訪談地點:依村朱洪迎家中。:以一畝地為單位,小麥、玉米、大蒜三種主要農作物的成本與收入如下:
1.麥子
成本:購買麥種(已經過包衣處理)80元,雇傭機器耕地60元、機器耩麥20元,化肥200元、后期打三次農藥120元,收割時雇傭機器70—80元(如果小麥被風刮倒在地上,較難收割的,一畝地100元),收好的小麥用車拉回家,家里有車的可自行解決,沒有車的,需雇用專門拉麥子的車輛,30元錢一趟(如果麥地分散在不同的地方,離得較遠,需要單趟單算)。
收成:一畝地能收1000多斤(1000斤—1200斤),小麥以1斤1元1角多或1元零幾分的價格賣給收糧食的專業戶,一畝地毛收入1000多元。若以畝產毛收入1200元計算,減掉成本620元,凈收入580元。
2.玉米
成本:購買種子50元、化肥150元、打農藥三次共120元,雇用機器耩地20元,收割時雇用機器80—100元。
收成:畝產量一千斤左右,2018年時價1斤8角多,一畝毛收入800多元,凈收入400元左右(不算人工)。
3.大蒜
成本:一畝地需買300斤毛蒜(帶頭、帶須的毛蒜, 2018年1元多1斤;2017年價貴,3至5元1斤),機器耕地60元,機器澆水1小時50元(一畝地澆水時間四、五十分鐘左右,村民多家中自備小電動機,八九百元一臺),塑料布一捆60元,農藥30元,化肥250元左右。大蒜需人工種植、收蒜,額外需人工費。
收成:一畝地在好的年頭能收鮮蒜4000斤,不好的年頭能收3000斤;2017年一畝地毛收入10000元、凈收入8000元左右(沒有減去收蒜、剪蒜的人工費或機器收蒜的費用);2018年收獲的鮮蒜賣兩三角1斤,干蒜三四角、四五角1斤,剝好的凈蒜賣1元多,因2017年購入的蒜種4-5元1斤,毛收入僅僅保本,凈收入幾乎為零。
當地人對此有自己的算法——“年年收入,兩季能賺一季”。就是說,去掉開支,兩個種植季的凈收入相當于一季的毛收入。村民們告訴筆者:“我們早就不能指著種地了!種地早就是附帶的了!這幸虧打工了!要不然,這個生活維持不住,光吃糧食也不飽,更別說油鹽了,連碰都沒錢碰!”
面對傳統農業種植的收入現狀,中國現代農民在保有傳統農時、勞作的同時,又進入到新的工時體系中,并隨之獲得更多的生存可能與選擇。從2016年開始,在國家“三權分置”新土地制度[注]2016年11月3日,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發布《關于完善農村土地所有權承包權經營權分置辦法的意見》。該《意見》指出,“現階段深化農村土地制度改革,順應農民保留土地承包權、流轉土地經營權的意愿,將土地承包經營權分為承包權和經營權,實行所有權、承包權、經營權分置并行,著力推進農業現代化,是繼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后農村改革又一重大制度創新。”的支持和保障下,依村及附近地區開始了較大規模的土地流轉,農民在保留土地承包權的同時將土地流轉給大型種植戶或租賃農地的商人(花商、果商)等新型經營主體,從而直接獲得租金收益。
當地農民不僅可以得到租地收入,而且,還可以給花商、果商等經營主體打工。花地商人雇傭村民田間勞作,根據活兒的輕重,每天發40—70元不等。因2016年剛開始種植花樹,樹木尚未長成,花地商人追求利潤最大化,在田里間種了毛豆。2017年8月正是毛豆成熟季節,不少村民利用農閑摘毛豆,摘一斤毛豆掙2角5分,多摘多掙,此時毛豆的市場價為8角1斤。
依村所屬的戴莊鎮政府從臺灣招商引資的鮮切花基地是占地12000平方米的溫室,室內安裝了空調、排風扇。該種植基地在2018年雇傭了三個長工,均為依村的中年女性,負責澆花、掐爛葉子等。長工雖然一個月有固定工資兩千元(在當地算較高的收入),但平日需每天上班,除春節放七天假,全年無休。對此,村里的其他女人表示“不想干長工,家里辦飯了,洗衣服了,沒有那些時間,太受時間限制!”相較于長工,村民們更愿意選擇自由度較大的臨時工(短工)。
村民確實有許多打短工的機會,正如他們所說的,“現在,在家門口就能打工。但凡打點工,就比種地掙得多。”種植蝴蝶蘭的鮮切花基地會不定期招募8-10個短工負責裝卸花盆、花苗,與基地一路之隔的花地一般需要二、三十個工人,這些短工的工期多為五天左右。
除了在流轉的土地打工,依村附近的中小型工廠比比皆是。在村里,各種類型的招工信息隨處可見,如2017年貼在中心街路口的招工啟事:“依東電子廠招工——因業務擴大,面向社會招生女工若干名,年齡18—45歲,工作時間每周休息一天,不耽誤接送學生,工資1500-2000元,手機:187********,地址:依東石婆口東50米處”。除了打工,常住村民中還有開設店鋪的從商者、大種植戶、國家工作人員、企事業員工,以及相當多從事第三產業的工人……
由此,我們發現,對于21世紀初蘇北鄉村的現代農民,已經不能用“農民”的傳統定義來界定[注]按照《現代漢語詞典》的定義,農民,指“長時期從事農業生產的人。”《新華字典》的解釋是“指務農的人”實際上這一概念的定義比較籠統,還需要廓清何為“農”。關于“農”,《現代漢語詞典》的相關定義是“1. 種莊稼,屬于種莊稼的。2. 種莊稼的人。”由此,農民的傳統概念,可以表述為是從事種莊稼、種植糧食作物為主的人。隨著農作物范圍的擴大,在糧農的基礎上又擴展為菜農、果農、花農。但是,不管是哪一種,生產資料和生產成果是屬于耕種的農民的。,反而,他們與“工人”的定義更加貼合。[注]按照《現代漢語詞典》的定義,工人是“個人不占有生產資料,依靠工資收入為生的勞動者。” 百度百科中對工人定義的延伸解釋是,通常是指為掙工資而被雇用從事體力或技術勞動的人,他們本身不占有生產資料,只能通過自己的勞動才能獲得工資性質的收入。參見百度網址:https://baike.baidu.com/item/%E5%B7%A5%E4%BA%BA/19777?fr=aladdin.且不說在工廠、企業工作的村民了,即便是在自家土地上為花商打工的村民,也已經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農民,因為他們不再占有花樹等生產資料,只是被雇傭從事體力勞動而獲得工資,而且種出的鮮花等生產成果也不歸他們所有,因此,這些村民已經成為鄉村里的工人。更何況,對于流轉出土地的農民來說,他們不僅是種地的、打工的,而且還是土地使用權的擁有者,非城市中的工人所能企及。由此,在國家鄉村振興戰略的推進下,在從農時趨向工時的轉變中,傳統農民轉向更加多元的生存選擇及可能,傳統農業社會也轉向新鄉土時代。
依村所屬的江蘇省作為經濟發達地區,在國家鄉村振興戰略的總體要求與框架下率先提出開創城鄉一體化的“新鄉土時代”。[注]“新鄉土時代”是2018年1月26日,在江蘇省第十三屆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上,江蘇省長吳政隆作政府工作報告時提出的。具體包括:以鄉村物質空間環境改善為觸媒,帶動社會資源流入鄉村,促進鄉村產業發展、鄉土文化傳承、生態保護修復、社會治理水平提高;開啟特色田園鄉村建設;堅持農業農村優先發展,全面推進農業農村現代化。“新鄉土時代”的主旨是消弭城鄉二元對立,推動城鄉融合發展,致力農業、農民、農村在生產、生活、生態等方面全面高質量發展,并為全國實施鄉村振興戰略探路,做出示范引領。
依村所在的戴莊鎮政府積極響應“新鄉土時代”的號召,切實推進鄉村振興戰略。依西村在鎮政府的帶領規劃下,搞活土地資源,推進土地規模經營,取得了不菲的業績,成為當地“產業興旺”的表率。當筆者向依西村現任村支書康力詢問有關產業發展、土地流轉的問題時,康支書用微信發過來一篇徐州廣播電視傳媒集團(臺)微信公眾號《無線徐州》的文章,題為《兩會1+1:鄉村振興 開創徐州“新鄉土時代”》(2018年3月14日“徐州新聞”)。該推送介紹了依西村的鮮切花基地,并將之稱為戴莊鎮帶動農民致富的一個新經濟增長點。其實,早于花商土地流轉,依西村村委已將山地平整、流轉給果農進行規模經營,并取得了相當的經濟效益。這一業績也被當地媒體報道宣傳。[注]邳州廣播電視臺微信公眾號“邳州銀杏甲天下”的 “493在行動·俺村振興我擔當”專欄于2018年5月21日推送的《從山里找錢,看邳州80后村支書如何“開山拓土”?》;2018年10月16日,同樣是《邳州銀杏甲天下》公眾號一個推送了《荒山變成花果山,戴莊鎮依西村山地種上“黃金”梨》,介紹依西村支書帶領村委、村民搞活土地資源,變荒山為果山,增加村民和集體收入的經驗。
在土地轉型的同時,鄉村的日常生活也逐漸進入“新鄉土時代”。“新鄉土時代”是鄉村里的現代生活,兼收并蓄了現代與鄉土的優勢,是立足傳統鄉土社會的現代新生活。這種鄉土現代新生活是開放的,時時上演著新鮮的現代花樣,步步跟緊了現代社會發展的熱點;同時,鄉村的日常生活也隨著現代時間制度的展開而變化,現代隱私、安全等觀念漸入民心。
筆者對依村中心街(集市所在)2005—2018年的店面、街頭廣告進行記錄、整理后發現,十多年間街頭林林總總的商家與信息,直接反映出了鄉村日益現代化、全球化的生活追求。
2005年,村里的電線桿、房墻上充斥著火化車、冷棺的廣告。村民告訴筆者,農村和城市不一樣,城里火葬實行得早,在這兒真正實行也就是近幾年的事兒,所以出現了對火化車的需求。當時的街面只有幾家百貨類小商店,一兩家經營“化肥種子、農藥、地膜”的店鋪,還有一家小小的VCD店。
2009年,現代商業氣息濃濃襲來。村里多了三四個比較大的超市,其中一家是江蘇省“蘇果超市”的分店。取代火化車、冷棺鋪天蓋地貼在電線桿上的是各種太陽能熱水器的廣告,街上相應地新開了三家熱水器專賣店,村民紛紛安裝了太陽能熱水器。在樸素的連招牌都沒有的傳統理發攤位之外,又增加了吸引年輕人的時尚新店“龍造型”。對現代性、國際化的追求,還體現在廣告詞從“出租挖機”到“出租進口挖機”的改變上。時值五一勞動節,馬上開始農忙了,依西村的“農忙小吃”開業,農忙時節在自家做飯的越來越少。裝飾裝修的商家增多,村民不僅要蓋房,還要盡可能地將室內裝修好,追求舒適的現代生活。
2011年,雨后春筍般出現了很多家超市,有幾家村民開始安裝空調,汽車墻體廣告初入鄉村,如“奇瑞QQ戴莊鎮依東村授權聯絡點”。電線桿上的廣告變為“中國電信 固話免月租,送話費、送手機,互打免費”。依西村新增三家幼兒園,均升級為“雙語”幼兒園。依東村新開一家中醫私人診所。
2014—2016年,出現寬帶、鮮花店、養生護膚館、ATM機等新事物。安裝空調的人家越來越多,街上新增一家空調專賣店。以前村民節儉,夏天熱得呼呼淌汗都強忍著,這幾年在外打工的孩子盡孝心,加之老年人自己打工也存了點錢的,就陸續“享受”起空調。對生活質量的追求不止步于空調, “貴妃美”養生護膚館開始向女人提供更精致的服務。
2017年,寬帶廣告(如“50M寬帶包年”)、化肥廣告(五洲豐化肥)、玉米種廣告(蠡玉16)分據著電線桿。中心街出現“農村淘寶店”、“中國郵政·郵樂購”網店,還有經營“電腦組裝、電腦耗材、監控安裝、手機維修”的網絡科技店。與新住房配套的液化氣瓶服務更周到,專設了配送中心。新增的四五家飯店在農閑時依然生意不斷……
除了日趨現代化的生活品質,村民的日常生活習慣也相應地發生改變。2000年以前,村民多是一日兩餐,分別在上午八、九點和下午四點左右。進入現代工時后,中午有了午休時間,且下班鐘點較晚,所以,村民開始吃午餐,并逐漸養成一日三餐的飲食習慣;因打工的女人增多,早晨的時間緊張,女人沒有太多時間做早飯,所以,越來越多的村民開始到超市購買早飯;隨著時間就是金錢的觀念深入人心,村民打招呼的問候語也悄然而變,不再像以前那樣問“吃了嗎?”而是問:“忙著呢?”“忙什么?”“在哪打工?”尤其是他們經常把“我很忙”,“我不得閑”,“我沒時間”這樣的話語掛在嘴邊。
與此同時,村民的隱私、安全意識逐漸增強。2018年,筆者經常看到七八個孩子一字排開、蹲在墻根玩手機。一個女孩告訴筆者,這些孩子是在蹭墻內人家的網絡。知情后,當筆者舉起手機準備拍照的時候,兩個機靈的男孩拔腿就跑,并且喊道:“可不能讓她拍著!”這讓筆者想起2005年的情景,那時的孩子們擠在照相機前搶著拍照。2005年,村里大多數人家的院門在白天是敞開的,鄰居在進大門的同時喊一嗓子家里的人,就可以進入堂屋了。到2018年,許多人家的大門緊閉或者虛掩著一扇小門。不少村民,尤其是臨街的商鋪在院門前安裝了監控,在防盜的同時又可保護自家汽車的安全。2012年以后,村里的私家車逐漸增多。2017年,筆者從村東走到村西,發現中心街兩邊每10家就停放著2—3輛轎車,其中還有近三年剛剛推出的環保電動小汽車。
21世紀初的中國蘇北鄉村,共存著農時、工時,陰歷、陽歷等不同的時間制度,并為村民提供了多元的生存選擇與可能。曾經截然二分的工人、農民,城市、鄉村的界限已經變得模糊,并且呈現出城鄉共融的發展趨勢。需要說明的是,城鄉共融的趨勢并不意味著鄉村的發展是在單純地模仿、追趕城市,反而是鄉村在與城市的對比、不同中凸顯鄉土特色,進而獲得自身的發展優勢。城鄉共融是城市、鄉村和而不同的現代化發展。隨著鄉村振興戰略的推進,中國農民的時間與生活還將迎來更多的可能性,因為他們的生存總是有方向和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