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立紅
(山東大學 法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數字技術和互聯網技術正在改變著音樂、電影、圖書、新聞的生產、傳播和獲取方式,但因缺乏透明度,網絡環境下的作品及表演的數字化,讓創作者和表演者(創作者)在其作品和表演的權利轉讓、許可過程中,無法清楚監控作品和表演的在線使用情況State of Union 2016:Commission Proposes Modern EU Copyright Rules for European Culture to Flourish and Circulate, http:/www.europa.eu/rapid/press-release_IP-16-3010_en.htm.。更何況在技術中立原則下,按照版權領域“避風港原則”, 內容平臺在出現版權侵權問題時,僅僅承擔刪除、斷開鏈接或者屏蔽未經授權內容的責任。上述諸般情形,導致數字化產品的使用者從作品和表演中獲取的利潤與版權權利人獲得的報酬之間形成極大的反差,即所謂的“價值鴻溝”陳兵:《歐盟〈數字化單一市場版權指令(草案)〉評述》,《圖書館》2017年第9期。。德國表演權組織首席運營官Harald Heker博士認為,互聯網平臺利用歐盟法律規定的模糊性,在使用具有創造性內容(開發創意)的作品等過程中,相較于其獲得的相當可觀的豐厚收益,向創作者支付的費用很少。從2016年9月歐盟委員會公布的《數字化單一市場版權指令(草案)》(以下簡稱《草案》)到2019年3月26日歐盟議會正式通過《數字化單一市場版權指令》(以下簡稱《指令》),歐盟將網絡版權保護推向更高水平的決心躍然紙上,并且以糾正“價值鴻溝”偏差為使命GEMA:EU Copyright Modernisation: First Steps Towards Fair and Balanced Relationship Between Authors and Online Platformshttps,http://www.gema.de/en/aktuelles.。與《草案》中的相關規定(第14-16條)相比,《指令》用了更多條款來更詳細、更具體地保護和實現作者、表演者的公平報酬權:一是合理適當報酬原則,二是透明度義務,三是合同調整機制,四是因透明度義務和合同調整機制而產生的爭議可以提交至一個替代性的爭議解決程序加以解決,五是撤回權。《指令》從草擬到出臺一直伴隨著來自權利人、創意產業、消費者等的多方探討,更有許多法律界和經濟學界的爭議。作者、表演者從對其作品、表演的數字化、網絡化開發利用中獲得合理補償的正當性及在立法、司法層面的可操作性,尚存巨大的研究空間。正值我國《著作權法》修改、歐盟版權保護改革之時,對作品、表演的數字化開發利用中是否和如何合理、公平補償作者和表演者的問題,是當今創意產業發展中亟需解決的理論課題。
《指令》中對公平報酬權的強調,很大程度上源于創意產業的“一次性買斷”問題。創意產業的不確定性以及信息不對稱[注]TOWSE,RUTH“Copyright Reversion in the Creative Industries:Economics and Fair Remuneration”,Columbia Journal of Law & the Arts,vol. 41,no.3,2018,pp.479.,導致作品的價值在簽訂合同時被夸大或者貶低。一般情況下,出版商對作品將來是否能夠成功的判斷力要優于創作者,所以其在合同談判時的地位也優于創作者。另外,出版商因為擁有更多版權權利人的版權而降低了投資的不確定性,所以他們應對風險的能力比創作者更勝一籌。一次性付費的確定性對于作者、表演者來說似乎沒有風險,同時創意產業中有些情形下出于交易成本考慮,也適合選擇一次性支付。在音樂出版和錄制行業卻并不適用一次性付費,而更多的是簽訂版稅合同——出版商可以拿一個創作者的作品到市場上去檢驗,從而決定是否投資其后續的作品。這種情況下,對于創作者來說,其好處是不需要每個作品都去尋找出版商,而其缺陷是出版商主動權更大一些,因為其有對創作者作品投資與否的決定權。
總之,從經濟學利益分配的角度出發,合同簽訂及履行的復雜性、產業實踐的多樣性以及創意產業的多元性引發了如何來修正作者和表演者公平報酬權的問題。
版權法律不僅要保護創意產業投資者的最大利潤,也要考慮讓創作者獲得合理公平的收入。《指令》第3節所規定的“作者、表演者開發合同中的公平報酬”內容,是基于作者與表演者相較于其作品、表演的開發者在合同談判過程中處于弱勢地位而不能獲得公平報酬情形而設定的,意在平衡合同雙方的利益關系。當前世界版權體系中存在激勵創作者投入更多時間和努力創造出更多文學藝術作品的實用主義理論,以及承認創造性勞動成果上享有財產權的自然法理論。前者以英、美為代表,屬于版權體系國家;后者以德國、法國等歐洲大陸國家為代表,屬于作者權體系國家。但如何保障作者、表演者在開發利用合同中獲得合理適當的報酬,卻是兩種體系共同關注的話題。
1886年《伯爾尼公約》沒有把促進社會公共利益作為價值目標,而是要求其簽署國盡可能有效統一保護作者的權利,這體現著以作者為中心的自然法概念。歐洲大陸國家以“自然法”來解釋作者為何應享有版權并且因其創造性勞動獲得合理的報酬,是以洛克的勞動思想理論為依據的。個人為作品投入了時間與努力,就該在加入了個人因素的勞動成果上享有財產權[注]JOHN LOCKE,TWO TREATISES OF GOVERNMENT book 2,chapter 5,§27(1689):Cf.Strowel,supra note 17,at 183.。即使如此,歐洲大陸作者權體系國家的自然法修辭的后面,其實也隱藏著實用主義的目標,如法國1793年立法就將作者自然權利與啟蒙思想價值混合在一起,后者看重的是知識進步中的公共利益而不是作品上的強勢財產權[注]JANE C.GINGSBURG,A Tale of Two Copyrights:Literary Property in Revolutionary France and America,in OF AUTHORS AND ORIGINS 137.。到2001年,作者權體系國家的自然法基礎正在被版權可進一步促進知識、文化、經濟進步的理念所豐富。《指令》明確指出,版權與相關權法律框架的統一,將有利于吸引創新上的投資,提升歐洲產業競爭力,保障就業和創造新的工作機會[注]Recital 4 of Council Directive 2001/29,of the European Parliament and of the Council of 22 May 2001 on the harmonization of certain aspects of copyright and related rights in the information society,2001 O.J.(L 106).。
作為第一部具有現代意義的版權法,1709年的《安娜法令》在序言中確立的目標就是,通過授予版權,鼓勵有學識的人創作更多的有益于社會進步的書籍[注]JANE C.GINGSBURG,A Tale of Two Copyrights:Literary Property in Revolutionary France and America,in OF AUTHORS AND ORIGINS 131.。該目標也成為了英國和美國版權立法的基礎,美國第一部版權法就是以發展公共教育的面目出現的[注]ALAIN STROWEL,DROIT D’AUTEURET COPYRIGHT,185-190.。在實用主義哲學下,版權的賦予被看作是生產有社會價值作品的媒介,是一種對文學藝術創作者生產力的激勵,是向社會提供充足的知識與信息的保證。盡管如此,自然法的身影也并沒有完全地在實用主義的版權體系國家銷聲匿跡。在19世紀,美國法院保護版權的前提是權利與正義,而非公共利益;近年來雖然不再提自然法權利,但該權利概念仍舊在版權體系國家暗流涌動。
雖然國際社會版權法律傳統不同,但不同的體系都融合了來自自然法理論和實用主義理論的基礎思想,有著相同的理論淵源。
版權法只是賦予了作者、表演者自己實施或者許可他人實施(開發利用)作品、表演的壟斷權,卻沒有給予作者、表演者與開發利用者談判的足夠實力,所以無法從作品、表演的使用中獲得充足的、該得的收益。若如此,版權法律在創意產業中不斷擴張壟斷權的努力也就成了擺設。
1.德國立法——標準(通用)報酬規則。為了強化創作者應對創意產業權利保障的能力,2002年德國出臺了《版權合同法》,除了傳統的使用權外,授予創作者在與開發利用自己作品的使用者的合同中,享有公平報酬的權利。它包括簽訂合同時的事先公平報酬,以及合同履行中作品或者表演取得市場成功后,發現原先的報酬明顯不合理的時候,可以通過變更合同來獲得事后公平補償,不需要考慮簽訂合同時是否預見了前后報酬之間的比例不協調。德國《版權合同法》第32條(1)規定,作者有權對不能提供合理報酬的使用合同提出更改,具體體現是其第32條(2)規定的“標準(通用)報酬規則”[注]該規則是由代表創作者的協會與使用者或者使用者協會依據法律談判來確定的。,但由于法律沒有規定標準報酬規則的具體內容,只能根據權利的范圍、使用的時間以及其他相關的情形按照相關產業的習慣做法來進行判斷,屬于模糊的、彈性的概念。
2.德國司法——對現有原則的擴大適用。在德國最高法院,已經有了翻譯者公平報酬權的判例[注]Federal Court of Justice,7 October 2009,case I ZR 38/07 and I ZR 230/06.https://perma.cc/7Z2F-TLKZ.。法院鑒于翻譯產業中尚沒有出臺標準補償規則,就以德國小說作家行業的標準補償規則作為指導,在判決中給出了翻譯者公平補償標準,還擴張性將小說作家行業的公平補償標準適用在另外的非小說作品翻譯者身上。司法實踐對現有的標準報酬規則的擴大使用,一方面可以將沒有參加談判的作者、表演者以及產業部門納入到其他相關創作者和產業部門已經談判好的標準報酬規則中,某種程度上會有利于修正作者和表演者的收入;但另一個方面,代表產業部門的使用者或者協會組織也會在壓力之下怠于進行部門標準補償規則的談判和制定,因為一旦出臺,就會被法院擴大適用到其他部門,從而成為整個產業的標準補償規則[注]Bundersgerichtshof[BGH],[Federal Court of Justice],May 21,2015,case I ZR 62/14. https://perma.cc/Z94L-T29M.。
3.荷蘭立法——固定期限的公平報酬標準。荷蘭版權法規定了權利人享有公平補償的權利,不論是在轉讓合同還是在許可使用合同上。為了克服德國等國家公平補償規則的模糊性和不確定性,荷蘭版權法直接授權荷蘭教育、文化與科學部長在一定期限內用行政條例的形式固定創意產業相關部門的公平報酬標準,并且只能由代表權利人的協會組織與代表產業部門的使用者協會組織共同請求才能啟動。為了讓公平報酬的標準更加明晰和準確,荷蘭司法部甚至在立法提案中建議將作品的使用期限劃分為每5年一個間隔,也就是說,每5年版權開發利用的權利便回歸到作者手中,再重新轉讓或者許可。
一旦作品在市場上成功了,而先前合同簽訂的報酬明顯過低,這時權利人就可以根據情勢的變更援用事后報酬原則要求變更合同。
1.美國的合同解除權。美國1976年《版權法》規定,以1978年后創作的作品為節點,作者轉讓或者許可作品使用35年后可以經過事先通知予以解除合同,雇傭作品和衍生作品不在此列[注]Bundersgerichtshof[BGH],[Federal Court of Justice],October 7,2009,II ZR 38/07,16,and I ZR 230/06,15-16. https://perma.cc/ZX4U-9H3T.。美國2013年出現第一例行使解除權的案例,廣受作者及其相關團體的歡迎。美國眾議院報告也對該規定大加肯定,認為其既符合正義的目標,也滿足效率的要求。
2.德國的合同解除與變更。(1)公平報酬的適用前提。為應對簽訂合同時的費用與作品取得市場成功后的收入比例嚴重失調的問題,早在德國的《版權合同法》之前,德國版權法中就規定有“暢銷條款”;直至2002年《版權合同法》用“公平條款”替代了“暢銷條款”,讓公平補償的問題解決變得更加靈活和富有彈性。通過二者的比較,可以清晰地看到當前德國實踐中行使公平報酬權的前提要件:“暢銷條款”放寬了合同當事人對合同簽訂時費用與合同履行期間作品暢銷后產生的補償費用之間比例失調“不可預見”的條件要求;而“公平條款”直接取消了“不可預見”的條件要求,即創作權利人與使用人在合同簽訂時是否預見到將來作品產生的收益要明顯高于合同簽訂時的費用,權利人方都可以行使自己的公平補償的權利[注]MARTIN SENFTLEBEN,“More Money for Creators and More Support for Copyright in society”, Columbia Journal of Law & the Arts,41(3),430.。(2)合同的解除與變更。德國2017年1月生效的版權法規定,對一次性付費的開發利用合同,在合同履行10年后可以自動從獨占許可轉換為非獨占許可,即作者可以在10年后解除獨占許可合同,與另外的出版商簽訂非獨占許可合同。當然,解除獨占許可的出版商可以與作者繼續簽訂非獨占許可合同,權利人可以從不同的被許可人身上獲取使用費[注]MARTIN SENFTLEBEN,“More Money for Creators and More Support for Copyright in society”,Columbia Journal of Law & the Arts,41(3),483.l。
3.關于事后公平報酬的評析。事后公平報酬盡管看來已經有了充分的理論基礎,但在實踐中還是存在一定問題。第一,盡管形式上不同,但美國、德國的相關法律規定都蘊含著通過增加作者的補償來實現公平正義的理念。這種激勵貌似與鼓勵創作者投入更多的時間和精力來產出更多的作品沒有太大的關系,但可以確定的是,這大大增加了社會公眾對版權產品的接觸面。第二,雖然德國《版權合同法》已經生效十多年了,但并沒有給作者帶來預期的收入改善。第三,事后的公平報酬可以支持那些在市場上獲得成功的作品,但該利益分配卻會讓使用者削減對那些尚不成功的作品和表演的開發投資。
已經有國家在其版權法中規定合同解除或者變更的條款,盡管前提條件和期限各不相同。有學者運用經濟學中的“討價還價模型”分析了合同變更與解除給公平補償的權利人方和開發版權的使用方帶來的不同影響[注]MARTIN SENFTLEBEN,“More Money for Creators and More Support for Copyright in society”,Columbia Journal of Law & the Arts,41(3),481.l。
在一次性付費和版稅的合同里,為應對作者、表演者單方面解除合同,開發使用者為了維護自己的利潤,會在討價還價博弈中采用投機行為,盡可能掌控局勢而不是坐等權利人來解除合同,所以自然會降低合同簽訂時的付酬標準。因此,法定的合同解除權會給權利人的收益、作品的產出帶來消極影響,直接影響的不僅是權利人的公平補償權,還有整個創意產業市場的發展。
2007年對英國和德國作家進行的問卷調查的問題是“是否在2005年成功變更合同”,兩個國家的問卷結果基本相似:43%的答案是變更過合同,并且比沒有變更合同的版權人獲得的報酬多一倍。但是作家們也提出了“雞和蛋”的問題:到底是收入高的作者擁有更強的變更合同的能力,還是變更了合同帶來了更高的收入?此外,有關絕版書籍的再版數據,也對看待合同變更和解除的影響帶來了新的視角。例如,美國版權法允許作者在首次出版后第35年或第56年可以解除或者變更合同,那些絕版的書籍就可以通過電子書或者再版的形式再次進入市場,版權保護期限下社會公眾所減少的接觸版權作品的機會被大大增加了,也成為解決版權保護期限導致版權作品社會接觸受阻的有效措施。合同變更和解除讓權利人收入增加、創作產出增加,并且增加公眾對作品的接觸,實現了版權的終極目標。
作品、表演的數字化、互聯網使用的轉型,作品、表演在創意產業中的開發利用所要面對的不確定性和信息不對稱,目前在我國尚沒有引起太多的關注,因此在開發利用合同簽訂與履行中平衡權利人與使用人的事前與事后的公平補償等相關規則和原則研究也尚屬于空白。歐盟以及域外相關國家的改革實踐,應該能夠為我國的版權立法與司法實踐提供啟示和借鑒。
版權具有不同于一般民事權利的特性,版權合同的訂立、履行等也與一般的合同有較多的差異。所以,有關版權合同是歸入民法典規范中,還是歸入一般的合同法規范中,或者是在版權法中規范,或者是單獨規范,各個國家有自己的選擇。
一是選擇歸入民法典或者債權法中。此種選擇是基于版權價值的難以評估,所以將版權的合同之債與侵權之債合并在一起。二是歸入版權法中,這也是大多數國家的做法。在歐洲大陸的作者權體系國家,如今版權法中都規定了出版合同、表演合同、電影制作合同、計算機軟件合同等;英美法系的版權體系國家法律中,也規定了適用于所有版權合同的條款,英國還單列了表演者權合同。我國也采用在版權法中規范版權合同的立法模式,《版權法》第3章中即有有關版權合同的內容。與前述國家規定不同的是,該章是以版權許可合同和版權轉讓合同來分類進行規范的,合同主體主要是版權人,而對鄰接權主體表演者、錄音錄像制作者、廣播組織相關合同沒有規定。《版權法》中總計有4個條款規定版權合同,總體來看比較宏觀和粗疏,實踐中除此之外只能適用一般的合同法的原則與規則,盡管在合同法的具體分類中也沒有版權合同的身影。三是單獨立法,如德國《版權合同法》。該法從產生以來爭議不斷,比如對創作者與產業開發者之間如何來分配作品開發利用的收益,是否應由立法來決定;再如,即使賦予創作者、表演者主張合理報酬的權利,但在行業實踐中權利人為了就業和投資的需要,也往往不敢去主張該權利;再者,即使有立法,司法實踐中法官也只能依據模糊的標準來判定權利人應該享有的合理的、適當的報酬,因為在權利人與產業之間存在著不確定性和信息不對稱等問題[注]《德國版權合同法:不合常理且無從選擇?》 ,http://www.maxlaw.cn/l/20151224/837276099727.shtml,最后訪問時間2019年8月3日。。
1.未開發利用合同的撤回或者解除。《指令》規定了撤回機制,即在一定的期限內(由成員國自己確定),如果未對該作品、表演或其他受保護內容進行開發利用,則作者或表演者可以全部或部分地撤回權利之獨占許可或轉讓。成員國也可以規定解除合同,而不僅僅是撤回獨占許可或者轉讓。我國版權法在版權轉讓與許可合同中,未關注合同相對方未實施開發利用的情形并因此作出規定,而只能去合同法中去尋找法律依據。根據《合同法》第94條的規定,因未開發利用作品、表演等受版權法保護內容而被撤回獨占許可使用或者轉讓解除合同,并不屬于我國合同解除的法定事由。更何況在沒有開發利用受版權法保護的內容但已經支付給權利人約定的報酬的情況,也不屬于不履行合同的主要債務的情形,很難斷定未實現合同的目的。
上述情形是否屬于我國法律規定的合同變更情形呢?合同的變更,是指合同依法成立后尚未履行或尚未完全履行時,由于客觀情況發生了變化,使原合同已不能履行或不應履行,經雙方當事人同意,依照法律規定的條件和程序,對原合同條款進行的修改或補充[注]楊立新:《合同法》,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07頁。。從《合同法》第77條看,合同的變更是雙方當事人協商一致的結果,司法實踐也遵循此規定[注]中視豐德影視版權代理有限公司與北京文鵬森奧影視投資有限責任公司著作權轉讓合同糾紛,北京高級人民法院(2014)高民(知)終字第4656號。,所以我國合同法理論與立法上不存在法定的合同變更問題。法律規定在一定期限內撤回許可或者轉讓,不屬于我國合同法中的合同變更。
2.法定期限的合同變更與解除。美國、德國、荷蘭等的版權法都有在開發利用合同實施一定期限后,權利重新回歸版權人手中的相關規定。按照民法原理,權利轉讓之后就不會再回到原權利人手中,但版權不同于一般的民事權利,假設版權人把版權未加期限地轉讓給受讓人(版權賣絕),那么在版權法的保護期限內版權人將不可能再行使自己的版權,其上的精神權利也就形同虛設了。所以早在20世紀80年代,“有期限轉讓”就開始出現在某些國家的版權法中,有規定5年的,還有規定3年的,某種程度上是對版權人的一種附加保護。[注]酈英:《版權合同與合同法》,《中國專利與商標》1996年第2期。我國版權法中沒有規定轉讓合同的期限,也沒有明確禁止版權賣絕,那么按照“合同嚴守”的原則,雙方的意思自治將導致版權人在漫長的版權期限內無法再行使版權,其公平獲酬權也無法實現。
1.事先的標準報酬規則。鑒于權利人與產業使用人談判地位的不平等,完全意思自治下簽訂的合同以及支付的使用報酬,難以體現公平正義,因此德國代表作者的協會與產業代表集體談判來確定特定產業部門的標準報酬規則,荷蘭則以行政條例的形式規定由版權人協會與產業代表共同請求相關部門確定標準報酬規則。從我國目前的版權法和合同法的規定來看,立法者和司法者都沒有介入決定版權內容開發利用的報酬,合同簽訂時的報酬基本上是在尊重合同當事人的意思自治下約定的數額。
2.公平報酬權行使的前提要件。當雙方最初同意的報酬相比事后利用該作品或者表演而產生的收入和利益過低時,作者和表演者有權請求合同的相對人給予額外的、適當的報酬。這是歐盟《指令》對成員國的原則性要求,德國于《指令》頒行前在其版權立法中將公平報酬權啟動的條件具體化:簽訂合同時的報酬與開發利用后的收益“驚人的比例失調”;而收益的前后差異不要求雙方當事人是可預見的;公平報酬權的行使延及所有的對作品、表演的開發利用合同,以及所有的被許可人、分許可合同的被許可人等。
我國版權法尚沒有類似的規定,但在合同法實踐中有情勢變更制度。通常,合同一旦訂立,其效力不受任何外部因素的影響,這就是契約嚴守理論,情勢變更是對契約嚴守理論的突破。2009年,最高人民法院在《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中首次以司法解釋的形式確立了情勢變更制度。其內容包括:合同成立以后客觀情況發生了重大變化;當事人在訂立合同時無法預見等。作者、表演者公平報酬權的實現問題,在我國能否援用上述情勢變更制度來解決?合同簽訂時的報酬與合同履行過程中報酬與作品市場價值之間出現嚴重比例失調的情形,應該屬于合同成立后客觀情況的重大變化,繼續履行勢必會顯失公平的情形。至于情勢變更制度對不可預見的內容要求,版權人在簽訂合同時也并不是完全不能預見將來作品、表演的市場成功機會,所以德國從一開始“暢銷條款”放寬“不可預見”條件的適用,到后來“公平條款”下直接取消“不可預見”條件的要求,目的都是為作者、表演者實現公平報酬權提供更為寬松的法律環境。在我國法律規定的情勢變更制度下,權利人變更與解除合同須向人民法院請求才能實現,屬于請求權;而歐盟《指令》以及當前其他國家的立法與司法實踐中,權利人公平報酬權的實現則屬于形成權,權利人有權直接變更合同或者解除合同,或者撤回相關的許可與轉讓等。
總之,在我國用情勢變更制度來實現權利人的公平報酬權,存在諸多無法逾越的理論和實踐障礙。
第一,將主張合理報酬的權利與合同歸入版權法中,在版權法中規定作者、表演者享有額外的、適當的報酬的權利;版權合同不僅以許可和轉讓來分類,還應當按照不同作品類型以及產業來單獨規定相對應的合同類型。
第二,在版權法中將一定期限內未開發利用受版權法保護內容的情形,設立為變更或者解除合同的法定事由,但應當考慮給予合同相對方以一定的通知時間,超過期限后仍舊不開發利用的,權利人可以直接進行合同變更或者解除。
第三,在版權法中明確版權是否允許全部轉讓,并且增加轉讓合同的固定期限或者時限期間的規定;增加版權人行使合同變更權和合同解除權的期限和內容的規定。
第四,版權法中可以規定在版權開發利用合同簽訂過程中運用相關行業的通用(標準)報酬規則。該規則可以是概括、模糊的,可以由作者的協會組織和產業代表談判決定,并指導性規定該標準可以作為權利人的最低報酬標準。合同簽訂后,規定使用人透明度義務,即確保作者和表演者可以及時獲得關于其許可和轉讓作品或者表演使用情況的充分、足夠的信息,尤其是使用類型、收入情況和應得報酬的信息。
第五,合同法框架內的情勢變更制度無法適用于涉及公平報酬權的版權開發利用合同,建議在我國版權法中單獨規定為實現公平報酬權而變更或者解除合同的啟動要件,以及將為實現公平報酬權而賦予權利人變更或者解除合同的權利定性為形成權,而不是請求權。
歐盟以及一些國家的版權改革,正是通過創作者的公平報酬權的實施,來激勵權利人創造更多的新作品,從而實現讓社會大眾接觸更多作品的版權價值目標。德國、荷蘭都開始在立法與司法實踐中嘗試標準補償規則的適用,不論是規定在法律還是行政條例中,該規則下的數額都是代表創作者的組織與代表產業部門方談判的結果;公平報酬權的事后補償機制,有不同的變更與解除的合同的模式:10年后的獨占許可合同變更為非獨占許可并且重新許可新的使用人;首次出版35年后版權人的合同解除權;版權開發利用合同每間隔5年版權重新回歸權利人,以及當作品、表演市場成功后的收益與簽訂合同時的報酬比例失調后,為保證權利人獲取公平的補償,德國法律規定了寬松的啟動要件。這一切都是為了讓創意產業與創作者在作品的使用中合理分享收益。
我國目前的合同法律制度無法應對版權、版權合同的特殊性,現有版權法對版權實施的合同規定又過于粗疏,對于談判地位弱勢的權利人如何在合同簽訂時給予事先保護,對于作品、表演在市場運行中,尤其是獲得商業成功后如何給予權利人事后保護,我國現行版權法中也沒有關注,歐盟及一些國家的改革措施值得借鑒。實際上目前德國、荷蘭有關標準報酬規則下的自愿談判機制只取得了有限的成功,建立有約束力的標準報酬規則是創意產業應承擔的立法義務。公平報酬權如何在實踐中更有效,也是我國在版權理論和立法司法方面必須面對的一個嚴峻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