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開放初期粵港經濟關系的歷史考察

【摘 要】基于歷史地緣和社會文化的淵源，粵港兩地有著密不可分的內在的有機聯系。改革開放以來，香港成為內地引進資金、技術和管理經驗的重要來源，粵港關系由此進入一個全新歷史時期。改革開放初期，隨著國際局勢、國內環境的變化，粵港經濟關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發展起來，集中體現在投資、貿易、金融、工業和旅游等方面的合作。盡管粵港經濟合作日趨緊密并取得了很多成績，帶來了兩地經濟社會的繁榮發展，但也經歷了迂回、困境，遭遇了質疑與否定，艱難曲折的改革實踐呈現了粵港經濟合作跌宕起伏的發展歷程。

【關鍵詞】改革開放;中央決策;投資環境;粵港經濟關系

【中圖分類號】K27【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2096-6644-（2019）06-0023-10

農村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試行與廣東、福建兩省“先走一步”試驗是中國改革開放啟動的兩個關鍵點。廣東之所以能占得“先走一步”先機，兩個重要原因就是毗鄰港澳的地緣優勢及擁有豐富華僑資源的人緣優勢。為配合“先走一步”的試驗，廣東開始在發展外向型經濟領域探索試路，而粵港經濟合作正是廣東外向型經濟發展的開篇之舉。改革開放初期①，粵港經濟合作發展在曲折中前行，其一波三折發展歷程正是廣東改革開放“破冰之旅”的精彩寫照，為廣東的“先行先試”提供了寶貴的實踐基礎與理論借鑒。

經筆者不完全檢索，以1978—1991年粵港經濟關系研究為主題的專門論著還沒有出現，但一些論著和論文中涉及了這一內容。②此類研究主要有兩個特點：一是側重于從區域經濟學角度闡述這一時期粵港兩地依靠“前店后廠”的產業分工體系推進區域合作的歷史進程;二是較多從市場與民間力量層面去探究影響粵港經濟關系走向的外在因素。不足之處在于此類研究均未深入探討政府決策部署對粵港經濟關系的深刻影響。改革開放后，粵港經濟合作的范圍主要包括：投資、貿易、金融、旅游、工業、農業、高科技產業和房地產業等。但CEPA③簽訂之前，投資與貿易是粵港經濟合作的主要形式。本文將依據全國及廣東的改革背景，著重從投資關系與貿易關系兩方面，考察改革開放初期粵港經濟關系的發展歷程，闡述粵港經濟關系與中央及廣東決策部署之間的緊密關聯。

一、粵港經濟關系產生的歷史背景

（一）天時：特殊的國際與國內環境

粵港經濟的快速發展與當時特殊的國際、國內環境密不可分。20世紀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國際經濟環境發生重大變化。日本和亞洲“四小龍”急需進行產業升級，但又面臨勞動力不足與土地緊缺的困境，產業轉型已成為突破發展瓶頸的關鍵手段。香港迫切需要其邊緣或附近的地方，提供較為廉價的工業用地、廠房設施、原材料供應及充足的勞動力。而廣東剛好符合香港經濟發展的需求。國內改革開放決策方針確定后不久，廣東又得到中央賦予的特殊政策與靈活措施，得以在全國改革大潮中“先走一步”。此后，中央對廣東發展給予很大支持。當時，中央主要領導人頻繁南下，為廣東改革解困指路。中央各職能機構主動放下“身段”，為廣東發展制定專門的政策，在不違反原則的情況下“開綠燈”。①

（二）地利：粵港兩地獨特的地緣優勢

區位因素在投資和外貿方面起著重要作用，廣東毗鄰香港的獨特地理條件成為了粵港經濟合作發展的地緣優勢。改革開放初期，由于地緣上的特殊關系，香港的經濟社會發展對廣東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廣東干部群眾奮起思變的強烈意愿被香港的資本、技術、時尚、自由喚醒。到了20世紀80年代末，一本公開介紹香港觀念風尚的流行雜志《南風窗》在廣東深受歡迎。隨著廣東對“南風”的日益包容與接納，“南風”不僅吹來有關香港的資訊，還有整個外部世界的信息與遠景。香港由此成為廣東走向世界舞臺的一個重要門戶。美國學者傅高義曾在《先行一步：改革中的廣東》一書中專門就港澳因素與珠江三角洲經濟騰飛之間的關系做過探討，他以東莞為例，指出：“全省比其（東莞）更靠近香港的只有寶安縣;80年代初，東莞與香港已有車船來往;香港約有60萬東莞人及其后裔;在改革開放前的幾十年中，約有20%的東莞青年苦于當地沒有發展機會而偷渡到香港;與香港簽訂的合同中，約50%是與原來的東莞人簽訂。”②

（三）人和：廣東具有豐富的華僑資源

廣東作為全國著名僑鄉，擁有豐富的華僑資源。基于兩地特殊的人緣優勢，粵港兩地居民在各個歷史時期都保持著緊密的社會聯系。1950年代中期以后，由于國家加強了對粵港邊界的管制，廣東的偷渡外逃現象頻繁發生，這恰恰反映了粵港兩地不可切割的民間往來。三年自然災害期間，寶安當地黨委、政府在省委主要領導支持下，提出“利用香港、建設寶安”的口號，以支持粵港之間“小額貿易”的形成。改革開放初期，廣東主政者制定了一系列有助于華僑回鄉投資的優惠政策。關于華僑在珠江三角洲經濟發展中的作用，國務院副總理谷牧在當時一個講話中說：目前利用的外資，主要是僑資，珠江三角洲各縣市已吸收的外資，加上深圳特區吸收的，90%來自港澳同胞和華僑，此外，一些比較先進的新技術和新設備，也都是通過海外華僑“穿針引線”引進來的，甚至，珠江三角洲各縣市的不少公益事業，也與華僑的捐贈分不開。③

二、粵港經濟關系的發展歷程

（一）萌發：以“前店后廠”模式起步（1978—1980）

學者陳廣漢認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影響香港、澳門與內地經貿聯系的因素包括兩個方面，即內地市場對外的開放度和區域之間比較優勢的變化，其中內地市場對外開放程度和開放方式是基本的要素。①這一階段，中央的決策部署帶來了內地市場的開放，廣東的政策措施又進一步激發了外商投資的熱情，為粵港合作營造了有利的發展環境。

改革開放以后，粵港官方互訪交流日趨常態化。1978年12月，中國對外貿易部部長李強訪問香港。這是新中國成立后第一位部長級官員訪問香港。次年3月，香港總督麥理浩應李強邀請赴北京進行訪問，他的到訪標志著中國內地與香港政府之間的關系開始改善和發展。麥理浩在訪問內地時，往返途中經過廣州，與廣東省革委會主任習仲勛以及楊尚昆、劉田夫、梁威林、曾定石等會見。②雙方就兩地友好往來進一步發展經濟合作進行了會談。12月，習仲勛訪問澳大利亞后順道訪問考察了香港，與署理港督姬達會晤交流，表達相互合作、共同發展③的立場。這次訪港對粵港關系影響巨大，增進了雙方的交流和了解，為經濟上合作交流創造了條件。

除了粵港官方互訪交流日趨常態化，國家層面的重大決策部署也為港商到內地的投資創造了有利環境。1978年7月，國務院頒布了《開展對外加工裝配業務試行辦法》，允許采取先辦廠、后承接外商加工裝配業務的“來料加工”方式，試行“三來一補”業務。1978年9月15日，香港信孚手袋廠與東莞虎門鎮太平竹器廠合辦的太平手袋廠正式投產，由于“三來一補”是新鮮事物，縣委、縣革委會缺乏經驗，只能“摸著石頭過河”。為了加強對外加工業務的統一領導、管理和服務，1978年12月21日，東莞縣成立了對外來料加工裝配業務領導小組，④負責全縣“三來一補”（后擴大到合資合作企業）洽談、簽約、審批等日常工作。這是全國首個加工貿易裝配業務辦公室，開“一個窗口對外”“一條龍服務”先河。在東莞探索“三來一補”的同時，珠江三角洲其他一些地方也開始與港澳商人洽談加工貿易事宜。在順德，中國紡織品進出口總公司廣東分公司和香港大進（國際）貿易有限公司合作加工事宜，1978年6月雙方簽署合作協議。在珠海，1978年7月至8月香港永新公司創始人曹光彪也與中國紡織品進出口總公司簽訂“籌辦毛紡定點廠協議書”，創辦香洲毛紡廠。⑤據統計，從國務院《開展對外加工裝配業務試行辦法》出臺到1978年底，短短半年，廣東加工貿易簽訂151個項目，協議或合同總金額15490萬美元。1979年加工貿易呈井噴式發展，僅僅第一季度就簽約了197個項目，合同總金額11373萬美元。⑥

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以后，中央高層華國鋒、葉劍英、鄧小平、李先念等人對引進外資、利用外資、學習外國先進技術和管理經驗等問題作了多次批示和講話。1979年1月，鄧小平在一份反映香港廠商要求在廣州開設工廠的材料上批示：這種事，我看廣東可以放手干。⑦1月17日，鄧小平在同胡厥文、胡子昂、榮毅仁等工商界領導人談話時明確地提出：現在搞建設，門路要多一點，可以利用外國的資金和技術，華僑、華裔也可以回來辦工廠。吸引外資可以采取補償貿易的辦法，也可以搞合營，先選擇資金周轉快的行業做起。⑧鄧小平關于對外開放的論述初步奠定了中國對外開放政策的理論基礎。在明確指導思想以后，如何加快對外開放的步伐，采取什么樣的具體政策有效吸引外國的先進技術、設備、經驗和資金，就成為一個必須用新思路才能解決的問題。

1979年7月，國務院頒發《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外合資經營企業法》，為外資進入國內提供了重要的法律保障。7月15日，中共中央、國務院批轉《廣東省委、福建省委關于對外經濟活動實行特殊政策和靈活措施的兩個報告》（中發[1979]50號文），指出“廣東、福建兩省靠近港澳，華僑多，資源比較豐富，具有加快經濟發展的許多有利條件。中央確定，對兩省對外經濟活動實行特殊政策和靈活措施，給地方以更多的主動權”。①此后廣東擁有了在計劃、財政、金融、物質、商業運作、對外貿易、勞動工資、物價調控等方面的諸多“特殊權限”。同年，廣東開辦深圳、珠海、汕頭三個經濟特區，外商企業按15%的稅率征收所得稅。②

1979年9月，國務院頒布《開展對外加工裝配和中小型補償貿易辦法》，明確鼓勵各地開展對外加工裝配和中小型補償貿易，《開展對外加工裝配和中小型補償貿易辦法》對加工貿易在資金上提供支持，專門安排一筆人民幣貸款和外匯貸款，解決在來料加工過程中需要的人民幣配套。③隨后，珠江三角洲地區的“三來一補”鄉鎮企業迅猛發展。

在省級層面，廣東省積極創造有利于外資進入和發展的政策環境。1980年4月，省政府頒布《關于發展對外加工裝配和中小型補償貿易辦法的通知》，對地、市下放加工裝配和補償貿易的審批權，鼓勵地方放手去搞來料加工和補償貿易。④同時，根據國家政策，積極下放外資項目審批權，鼓勵地方政府大力吸引外資。廣東省政府規定，加工裝配項目，引進設備在30萬美元以下，3年內可用工繳費償還的，各縣和肇慶、惠州、梅州、潮州市外經委有權審批;引進設備在30萬美元以上，50萬美元以下，各地行政公署和韶關、佛山、江門、湛江及茂名市外經委有權審批;引進設備在50萬美元以上，100萬美元以下，一律報省主管廳、局審批;引進設備在100萬美元以上的項目，報省外經委審批。⑤外商投資開始成為了廣東經濟發展的強大驅動力量，而在廣東吸引的外來資金中，港資占據了主要比重。港商看準了內地勞動力成本低、地價低的優勢，到珠江三角洲投資辦廠，為勞動密集型的制造業尋找新的出路。廣東抓住國家鼓勵發展國際加工業務和當時國際產業結構調整的機遇，沖破傳統觀念，大膽發展“三來一補”業務。大量港澳企業通過直接投資將制造業和工廠轉移到珠三角地區，在港澳與珠三角之間形成了一種港澳接單、管理、融資、出口和珠三角制造的“前店后廠”式垂直產業分工體系。

這一階段，由于人們對外資缺乏足夠的認識，思想上較為慎重，粵港經濟合作尚處于萌發試探期，但開啟了以“前店后廠”為主要模式的經濟合作關系。香港制造業向廣東的大規模轉移逐步帶動了兩地之間的投資、貿易與科技合作，廣東吸引外資的序幕由此拉開。

（二）徘徊：廣東改革遭受質疑，粵港合作陷入困境（1981—1983）

1981—1983年，由于國際經濟環境與國內政治環境的變化，國家對外向型經濟重視程度有所降溫。中央及廣東關于外向型經濟發展的決策部署數量減少，在外貿領域開始實施出口許可證制度。1981年，國務院批轉《國家進出口委、國家計委關于部分物資計劃外出口實行許可證辦法請示報告的通知》，實行出口許可證制度，廣東也在政策的范圍之內。⑥外經貿部要求廣東嚴格執行進出口許可證制度，對港澳地區235種出口產品實行許可證管理，“三來一補”項目中只要涉及這235種商品，均需到省外經貿委批準，統一申領出口許可證。①

1982年12月，外經貿部還專門發文強調：出口許可證制度對于貫徹對外開放政策，在搞活對外貿易的基礎上加強管理，起了積極的作用，應堅持實行。同時，外經貿部還再次擴大出口許可證涉及的商品范圍，由87種增加為89種。②

由于國際與國內政治環境的變化及中央有關政策的收緊，1981年，廣東出口額的年增長率不到1%。1982年情況最差，廣東的海外銷售額下降了7%。出口收購額占工農業產值的百分率從1982到1984年連續3年下降，1984年降到最低點9%。③這一時期，香港經濟形勢衰退、廣東基礎設施落后、廣東改革開放遭受質疑成為了影響兩地經濟合作的關鍵因素。

1.香港經濟形勢衰退

1981—1983年期間，香港經濟經歷了一段艱難時期，美國經濟的大衰退導致香港在1982年外貿額下降了5%。之后的兩年，盡管工業經濟開始明顯復蘇，但香港卻陷入了嚴重的信心危機：貨幣疲軟，地產價低，基本設備投資少。1981—1984年期間，香港貿易連續出現赤字，盡管這一情況對香港經濟沒有構成威脅，但卻限制了從廣州進口產品的承受能力。另外，這一階段針對1997年香港回歸問題的中英談判也對香港民眾情緒與經濟形勢造成了重要影響。香港的公眾情緒、股票市場、房地產市場及港幣匯率曾三次大幅度滑落。香港民眾對1997年香港回歸之后的政策環境充滿顧慮。許多中產階級知識分子及富商人家紛紛向英國、加拿大、美國、新加坡、澳大利亞或新西蘭等國家和地區申請國籍或永久居留權。許多香港人想在1997年之前離開，但更多的人則在觀望等待。④

2.廣東基礎設施落后

這一階段，廣東在運輸、通信和能源等方面基礎設施落后是制約兩地經濟合作第二大關鍵因素。20世紀80年代初期，全省發電能力只有200萬千瓦，而各行各業發展迅速，電力供應非常緊張。廣州和珠江三角洲的工廠經常是“開三停四”（開3天工，停電4天）。落后的交通狀況更是阻礙了外商投資的腳步。當時從廣州開車到深圳，上午出發，下午才能到，而且道路坑坑洼洼。有海外游客調侃說：“社會主義的道路不好走。”⑤1983年春夏之交，廣東連續下了兩個多月雨，全省道路破爛不堪。廣珠公路是廣州通往珠海向澳門出境的一條主要公路，由于需經過河流縱橫交錯的水網地帶，往往造成嚴重交通堵塞。未改造前的廣珠公路要經過三洪奇、容奇、細滘、沙口四個渡口，非高峰期過渡亦需近三個小時，以致廣州至拱北的行車待渡時間竟達六七個小時。⑥1979年，霍英東到內地考察投資環境，他明顯感覺有兩大不足：一是交通配套差，二是住宿接待差。⑦當時，香港商人胡應湘在對廣東基礎設施建設考察后也認為，和交通問題一樣，電力供應不足也會阻礙廣東的發展。⑧

3.廣東改革開放遭受質疑

針對廣東的先走一步，鄰省紛紛向中央告狀，說廣東搞亂了市場，引起周邊各省價格大飆升，是罪魁禍首。⑨加之經濟領域的走私犯罪活動，國務院的一些部門和一些地區開始議論廣東改革開放。中央國務院領導同志中也有不同看法。這造成了中央在部分改革舉措上的“收緊”。1982年1月，國務院發出通知，規定所有需要“中央統籌安排”的商品，廣東省各分公司都要服從總公司的決定。3個月后，剛剛擴大后的經貿部派出100多名干部分別到大連、天津、上海和廣州設立“特派員辦事處”，他們的職責是“監督和領導”主要出口商品的統籌安排工作，以及簽發進出口許可證。1982年8月，北京禁止廣東和福建兩省的企業進口17種轉賣給內地省份的奢侈商品。所有進口的電視機、汽車和電冰箱，必須持有由北京簽發的運輸特許證，才能運出廣東銷往其他省份。①許多干部把中央的加緊控制措施看作是1979年賦予廣東特殊政策與靈活措施的倒退，一種對改革幻滅的情緒，以及出口生產單位感到在外匯留成方面被引入歧途的感覺日益增長。

在政策收緊形勢下，廣東改革事業仍然得到了中央部分領導的肯定及廣東主政者的堅持。1982年2月12日，時任中央書記處書記谷牧在廣東、福建兩省座談會上發言指出：“由于反走私斗爭，中央對兩省實行特殊政策的決心會不會改變？這一點可以放心，不會變。中央對兩省的政策，只有總結經驗，繼續前進，不會改變。”②在特殊政治環境下，谷牧與廣東、福建兩省負責同志多次交換意見，取得“不爭辯，不解釋，埋頭做工作”的共識。③中央及廣東決策者對改革的信心與勇氣驅散了廣大干部群眾心中疑慮，粵港經濟合作逐漸走出低谷，迎來了更廣闊的發展空間。

（三）轉折：投資環境得到有效改善（1984）

1984年是粵港經濟合作的關鍵之年，也是廣東改革開放的轉折之年。1984年1月，鄧小平第一次視察經濟特區，結束對“是否辦特區”的爭論，堅定了廣東推進改革的信心。同年12月《中英聯合聲明》簽署，香港商人的投資熱情激增，粵港經濟合作走出停滯狀態，掀起了新一輪的發展。這一年，省委頒布實施了一系列有利于華僑回鄉投資的政策文件，并開始實行“筑巢引鳳”④策略，加強基礎設施建設，改善投資環境。

1.鄧小平第一次視察經濟特區

1984年，廣東建立經濟特區、實行開放政策和粵港經貿合作已取得了初步成就，但也遇到了許多困難和阻力。不少人對廣東的改革開放和粵港經貿合作都有異議，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當時，廣東壓力相當大，剛剛起步的粵港經濟合作再次面臨嚴峻考驗。1984年1、2月間，鄧小平視察廣東等地，為深圳、珠海經濟特區親筆題詞，并作講話。1月28日晚上，鄧小平在中山溫泉賓館會見了港澳知名人士霍英東、馬萬祺及澳門南光公司總經理柯正平等。他說：“辦特區是我倡議的，不曉得成功不成功？看來路子走對了。”⑤2月24日，鄧小平同中央負責人談經濟特區和增加對外開放城市時說到：“我們建立經濟特區，實行開放政策，有個指導思想要明確，就是不是收，而是放。”⑥鄧小平肯定了廣東建設成就，肯定了辦特區的路子是正確的。從此之后，“特區不能辦”的議論基本上沒有了，改變兩省實行特殊政策、靈活措施的意見也沒誰公開提了。⑦這給了廣東和特區建設以及粵港經濟合作決定性的支持，對于堅持實行對外開放政策，開創粵港經濟合作的新局面，有著十分重要的指導意義。廣東的決策者和關注粵港經濟合作的海內外人士，從鄧小平的講話中汲取了極大的智慧和動力。人們開始審視改革開放五年來的實踐和有關粵港經濟合作的重大問題。當時，許多人把眼光投向開展粵港經濟合作起步比較早的深圳。從深圳的發展中認識到，粵港經濟合作完全符合小平的講話精神，是中國共產黨帶領人民進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成功實踐，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理論成果指導下的實踐。此后，廣東改革開放范圍擴大到整個珠三角地區，吸引外資的“軟”“硬”環境也得到明顯的改善。在此基礎上香港資金開始大量進入廣東，粵港進出口貿易額也大幅增長。中央以及廣東省的決策者和粵港的有識之士，順勢將經貿合作推進快速發展階段。

2.全面落實華僑政策

1984年1月，谷牧向中央書記處和國務院遞交報告，提出：像珠江三角洲這樣的僑鄉，“應當更加充分地調動和發揮廣大海外僑胞愛國愛鄉的積極性”，①為調動香港同胞來粵投資的積極性，省委、省政府根據谷牧報告和中央有關政策，深入考察，召開專門工作會議，制訂了一系列吸引華僑回鄉投資的優惠政策。同年，省委、省政府發出《關于進一步全面落實僑房政策的通知》，并頒布了《華僑、港澳同胞捐辦公益事業支援家鄉建設優待辦法》。其中，《華僑、港澳同胞捐辦公益事業支援家鄉建設優待辦法》規定：華僑、港澳同胞捐辦公益事業，支援家鄉建設，給予優待。捐贈外匯可在當地中國銀行開立外匯存款專戶，并予以計息。接受捐贈單位按有關的外匯管理規定專款專用;捐贈物資，或者使用捐贈外匯進口的物資，準予免稅進口。屬于國家限制進口的物資，按國務院有關規定分別征稅或免稅;捐辦項目所需職工，可根據捐贈人的意愿和捐資情況，優先安排捐贈人的符合招工條件的親屬。就業人員如屬農村戶口，公安、糧食部門可予辦理城鎮的入戶手續等。大部分縣、市恢復和成立了僑聯組織，選拔了一大批德才兼備的歸僑、僑眷到各級領導崗位。②政策的全面落實，大大激發了海外華僑和港澳同胞的愛國愛鄉熱情。回來投資辦企業的和捐資興辦公益事業的華僑與日俱增，對粵港經濟合作和廣東經濟文化的發展發揮了重要作用。

3.通過“筑巢引鳳”推動基礎設施建設

20世紀80年代初，廣東落后的基礎設施建設成為經濟社會發展“瓶頸”，在一定程度上削減了港澳同胞回鄉投資熱情。1984年6月25日，時任廣東省長梁靈光在省人大六屆二次會議上指出：加強基礎設施建設，吸引更多港商和外商來廣東投資辦廠。隨后，許多地方提出“筑巢引鳳”口號。然而，開展基礎設施建設的資金從何而來？省委、省政府積極探索，借鑒國外經驗，率先實行“以橋養橋、以路養路、過橋收費、收費還貸”的新型投資體制，廣泛開辟多種投資渠道。“以橋養橋、以路養路”的經驗逐步在全省推開，掀起了集資建設公路橋梁的熱潮，全省的公路、橋梁等基礎設施建設出現了快馬加鞭、突飛猛進的局面。1984年，東莞高埗大橋、三洪奇大橋、細滘大橋、沙口大橋、容奇大橋相繼建成通車。同年底，廣深、廣珠兩條公路全線實現無渡口通車。③

廣東省委、省政府還制訂了吸引外商投資內地能源建設相關政策文件。從1984年起，省政府指出，利用外資應著重放在改善能源（特別是電力）、交通、原材料工業等薄弱環節，并優先引進先進技術，改造能增加出口創匯的企業，以及產品能替代進口的建設項目。④有許多海外華僑和香港商人對廣東的基礎設施建設作出了重大貢獻，胡應湘就是其中一個典型代表。早在1979年，香港商人胡應湘就認為電力供應不足也會阻礙廣東發展。在與廣東省主要領導談判后，他簽訂了一份建造大型電廠意向書。但由于廣東方面堅持要用石油做燃料，談判由此陷入僵局。⑤1984年，廣東的電力短缺問題已變得十分尖銳。時任省長梁靈光回憶：有一次，他與外賓在中山紀念堂觀看文藝演出，剛演到一半突然停電，整個紀念堂漆黑一片，頓時嘩聲四起，派人一打聽，原來是超負荷，緊急拉電閘。①為了有效緩解電力緊缺的局面，廣東省同意由胡應湘投資建造火力發電廠。該廠于1985年2月破土動工，21個月后完工，創造了世界紀錄。隨著投資環境的不斷改善，越來越多的外商前來廣東投資興辦實業。

（四）深化：掀起第二輪改革之風（1985—1991）

1984年中，廣東省打擊經濟領域犯罪運動接近尾聲。鄧小平南方視察與《中英聯合聲明》簽署為粵港經濟合作進一步深化營造了寬松有利政治環境，注入了強大發展動力。這一階段，廣東相繼出臺了吸引外商投資內地的優惠政策，并利用外資與“以橋養橋、以路養路”“引鳳筑巢”②等政策完善基礎設施建設，改善投資“軟”“硬”環境，粵港經貿合作關系由此進入了第二次騰飛。

1985年2月，中央確定珠江三角洲4個市12個縣為經濟開放區，粵港經貿合作范圍擴大到兩萬多平方公里的地區，并將通過經濟特區到開放城市和經濟開放區，直到內地，滾動式地由沿海向內地逐步推進。③爭取港澳地區的投資成為廣東改革開放的一項重要任務。為加強對外投資引導和監督，國家陸續頒布一系列政策和法規，如1985年《國務院關于華僑投資優惠的暫行規定》的發布為華僑在內地投資提供了一系列優惠政策。1985年中期，全國范圍內開展了減少中國貿易赤字螺旋式的上升的行動。盡管國家層面出臺了限制進口的相關政策措施，但廣東在1985年11月還是采取了相關措施，進一步下放權力，規定縣級外貿企業可同時承辦進出口業務。縣級外貿分公司于1986年1月開始承辦進口業務。

20世紀80年代中期在外國投資者看來，中國投資環境與東南亞或臺灣地區相比依然存在很大差距。在廣東，新簽訂外資合同從1985年的1.37萬項下降到1986年的9500項。④外商投資者在廣東和中國各地投資的急劇下降，促使“二十二條”政策頒布。1986年4月國務院頒布《中華人民共和國外資企業法》，同年10月頒布《關于鼓勵外商投資的規定》（簡稱“二十二條”），首次明確出口型企業、技術先進型企業、能源交通、原材料生產等基礎設施和基礎產業為利用外資的重點。對吸引外資，由單純提供稅費減免優惠轉變為在政治、社會、經濟等方面全面改善外商投資環境。⑤1987年，廣東制訂了補充規定，對主要的原則提出更完善的細則。1987年4月廣東省政府出臺了《廣東省鼓勵外商投資實施辦法》，其中提到對產品出口企業和先進技術企業，在國家規定減免企業所得稅期間，免征地方所得稅;在以上免減稅期滿后，先進技術企業除按國家規定延長三年減半繳納企業所得稅外，再減半繳納地方所得稅三年;對產品出口企業按以上減免企業所得稅和地方所得稅期滿以后，凡當年出口產品產值達到當年企業產品產值百分之七十以上的，除按現行稅率減半繳納企業所得稅外，仍可以減免地方所得稅。⑥這一《辦法》出臺大大調動了港澳同胞回鄉投資熱情。1988年國務院決定廣東省為全國綜合改革試區，廣東省進一步放寬直接利用外資的審批權限，規定外商投資比例占50%以上，產品出口占70%以上，市和省直廳局的審批權限為3000萬美元以下，縣及縣級市為500萬美元以下;外商投資比例不足50%，產品出口不足70%的，經濟特區和廣州市的審批權限為3000萬美元以下，其余各市和省直廳局為1500萬美元以下，縣和縣級市為300萬美元以下。外商獨資企業，產品全部外銷的，各市、縣可自選審批等。①1989年《境外投資外匯管理辦法》出臺。國家與省委、省政府相繼實施的這些鼓勵外商投資的政策文件，調節了政府、民眾和港商在合作中的利益關系，三方匯聚形成的巨大力量為粵港兩地的經濟合作創造了一個個的奇跡。傅高義曾對這一階段的粵港關系做出評述：“毫無疑問，香港自1984年以后的蓬勃發展，極大地推動了廣東的出口熱潮。樂觀的估計認為，廣東75%的出口產品是輸往香港或經香港轉口的;1986年和1987年中，廣東外來投資的80%-90%來自香港。”②

這一階段，外商投資為廣東境內基礎設施改善提供了有力支撐。1986年外資投入中，有40%以上是外國銀行貸款，這筆6.32億美元資金大部分用于改善基礎設施。北歐幾家銀行貸款用于給廣東改善電話通信設施。從1986年中期開始，有10多個城鎮相繼在一年內建立了國際直撥電話和傳真服務。其他貸款則被用在鐵路和橋梁建設上。到1987年底，已有2條鐵路干線在施工，3條在設計。1987年從香港經廣州直達澳門的公路，中途已不用過渡。③除了有效利用外商投資改善基礎設施建設，廣東依靠“以橋養橋、以路養路”及“引鳳筑巢”的政策背景，基礎設施建設得以快速發展。據統計，至1990年，廣東省建成了大中橋梁上千座，實現了主要干線公路無渡口通車;增加內河港口裝卸能力1500萬噸、沿海港口吞吐能力2400萬噸;改造了廣深鐵路，建成了恒廣復線、三茂鐵路。④

但值得一提的是，1988—1991年期間，全國進入治理整頓階段。這段時期，對基本建設項目的審批工作銳減，甚至暫停了。1988年秋季，廣東所有已獲批準但尚未動工的項目均被凍結，并提交“重新審查”。10月份第一批被取消的基建項目是13座合資的賓館。⑤1989年，廣東的改革開放事業腳步有所放緩。許多項目紛紛下馬，招商引資的勢頭掉了下來。一些外商到廣州轉了一圈，心情很高興，但一到晚上就改變了主意，因為總是停電，社會治安形勢也越來越緊迫。⑥時任珠海市委書記的梁廣大回憶說：小平二次南巡之前，剛剛上任的新省委書記謝非其實面臨的壓力是最大的。廣東是姓社還是姓資？是以反和平演變為中心還是堅持開放搞活？高層顯然有不同看法和聲音。⑦外商比內地干部更敏感地察覺到了中國政治氣候產生的變化，投資者與招商者彼此都觀望彷徨、心照不宣。因特殊政治環境變化，1989—1990年連續兩年出現港資負增長。不過這只是一次短暫的低潮，1991年就恢復并超過1988年的投資水平。總體來說，1985—1991年是粵港經濟關系深化發展時期，在粵港資增長迅速，7年間共簽訂利用港資（1987年前含澳門資金）合同1421990萬美元，實際利用港資866582萬美元。⑧

三、粵港經濟關系產生的歷史影響

（一）促進廣東經濟社會的全面發展

改革開放推進了粵港經濟合作，合作又推進粵港兩地經濟社會發展。1979—1991年的13年間，廣東共簽訂利用港澳資金合同項目108194宗，協議利用港澳資金209.4億美元，實際利用港澳資金106.1億美元。⑨20世紀80年代，廣東特別是珠江三角洲地區，在堅持粵港經濟合作快速發展經濟的過程中，不斷探索創新發展模式，以“三來一補”的形式招商引資，以“筑巢引鳳”為目標加強基礎設施建設，與港澳形成了“前店后廠”的區域經濟合作模式。合作促進了廣東對發展資源的優化配置以及對先進技術與管理經驗的消化吸收，進而加快了由農業社會步入工業社會乃至成為世界重要制造業基地的發展進程。20世紀80年代中期，廣東由一個海疆農業省份一躍成為改革開放中崛起的耀眼新星。珠江三角洲由此成為全國經濟發展最快的地區之一，并完成了由初級工業化階段到工業化中級發展階段的跨越。在粵港經濟合作的推動下，廣東經濟保持健康、快速的發展，并實現了現代化建設的全面進步。

（二）促使廣東完成改革開放試點地區的歷史使命

粵港經濟合作是改革開放初期廣東在“先走一步”中的重要實踐。中央賦予廣東特殊政策與靈活措施后，廣東為全國的改革開放政策進一步向廣度和深度推進積累了寶貴的經驗。合作不僅為廣東和內地其他省份數百萬城鄉勞動力提供了就業平臺，吸收了農村數千萬富余勞動力來城市就業，而且培養、鍛煉、造就了一大批經濟社會建設的優秀人才。合作不但使大片的土地產出價值大大提升，還創造了人類共享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它已成為中國“一國兩制”背景下區域產業合作的成功范例，成為國家發展戰略的重要組成部分，加快了中國改革開放的前進步伐。在試行外向型經濟發展等重要實踐的助推下，廣東也由此完成了作為改革開放試點地區的歷史使命。

（三）為廣東改革開放提供實踐依據

改革開放初期，廣東的改革事業備受質疑。有的人認為：對經濟體制進行改革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改革開放的實踐背離了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堅持，廣東的沿海開放城市就是“中國特色資本主義”的典型。艱巨的試驗面臨巨大的風險。廣東省委和廣東改革開放的先行者，在中央決策部署的指引下，在鄧小平的多次指導和鼓勵下，開啟改革開放的“破冰”之旅，解放思想，先試先行。廣東的干部群眾以推進粵港經濟合作發展為依托，率先在引進外資方面作出了大膽探索，為廣東的改革開放提供了重要的實踐依據，也為全國其他地區的改革創造了成功典范。

（四）為香港的繁榮穩定創造有利條件

改革開放初期，粵港在投資與貿易方面的合作往來促使香港大批制造企業轉移到廣東，從而大大降低香港出口產品的生產成本，獲取了巨大經濟利益，提高了香港的國際競爭力，同時確保香港能夠集中資源發展服務業，最終實現產業結構的轉型升級。香港也通過廣東積極與內地其他省市發展經貿聯系，開拓了廣大的消費市場，為香港的進一步發展提供了遼闊的腹地。因此，粵港經濟合作密切了香港與內地的合作關系，為香港的繁榮穩定創造有利條件。

四、結語

盡管粵港經濟合作的成功與兩地地理位置及人文環境密不可分，但其發展進程卻深受中央及廣東決策部署深刻影響。中央賦予廣東的特殊政策和靈活措施帶來了粵港經濟合作的起步，隨后廣東在全國改革大局中歷經的挫敗、質疑與否定也導致粵港經濟合作的停滯與困境。當有不少人認為廣東的沿海開放城市就是“搞資本主義”的時候，廣東的決策者始終能夠看清形勢，認清改革開放的社會主義實質，成功地開辟了粵港經濟合作的道路。粵港經濟合作得以成功，在于堅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的指導，堅持實事求是、實踐第一，堅持以市場為取向的改革。在中共中央、國務院的關心和指引下，廣東始終站在大多數人民根本利益的立場上，站在順應人類社會發展的基本規律和發展趨勢的立場上。因此，粵港經濟合作是廣東先行先試改革歷程的精彩縮影，是廣東改革開放的重要組成部分，更是中國共產黨帶領人民進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成功實踐。

（洪曉霓，法學碩士，中共廣東省委黨史研究室第三研究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