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曾經有一段時間,邸凱覺得很充實。經過了許多事兒,曾經的累和痛都已經過去,上天還是公平的,覺得有些事還是順著他們的意愿發展的。
每天上班下班,邸凱穿過車水馬龍的唐道637,看到廣場上大寫意的龍馬雕塑靜靜地矗立在那兒,不知疲倦地迎來送往日益增多的陌生面孔。第一次見這些抽象的雕塑,就有一種親近感,好像上輩子就認識它們,或者在它們還是一堆原材料的時候就熟悉了一樣。那列火車像犯了多大的錯誤似的,用鐵欄桿圍住了,再也沒有日行千里的瀟灑和豪邁,人們只把它當作了一種符號,一種曾經輝煌的存在,一種現在曾經的輝煌。
腳下踩著的是一座年輕的城市,年輕得仿佛剛剛誕生,一瞬間就已長大。在短短的十多年時間里,原來以土坯房為主的村莊集鎮被鋼筋水泥的高樓大廈所替代,極像海綿體吸水一樣,把遠遠近近的人和事都吸引了過來。
邸凱和妻子方瑩的青唐書院就是這樣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吸引過來的。
青唐書院落戶海湖新區通達廣場A區B號樓二十九樓。通達廣場是中國通達實業有限公司旗下第九十八家連鎖企業,在全國從南至北遍地開花,業績非凡。這次憑借非凡的實力和明銳的洞察力進駐西寧海湖,在這里投擲十幾億的資金,確實需要超前的眼光和巨大的勇氣。
通達廣場A區全是文化類公司。常言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里匯集了書刊編輯、圖書印刷、廣告設計、藝術創意、影視劇制作等等諸多公司。濃厚的文化藝術因子滲透在每一個角落,文化藝術制作方面的任何項目及課題,從創意、設計、制作、包裝、發布到推廣,在這里都能找到相應的部門。
“青唐”這個西寧曾經的名稱是邸凱心中揮之不去的情結。自從“青唐”二字作為邸凱公司名稱的前綴,不管公司業務如何變化,“青唐”二字不會更改,這是送給方瑩的一份不變的禮物,是一段美好時光的見證,也邸凱心中一個不便言說的夢想。
坐落于二十九樓的青唐書院按功能基本分為接待區、辦公區和藏書區三大部分。接待區安置一套實木沙發,一個榆木根雕茶臺,堂間懸掛一副鏡框裝裱的五尺《鷹擊雪域》工筆畫非常顯眼,在蒼茫的雪域上空,一只傷殘的蒼鷹怒目圓睜,伸展巨大的羽翅,沖出厚重的烏云,乘著一股氣流飛上云端。這幅作品是邸凱創作的,整整畫了八年的時間才最后完稿。辦公區兩排相對的長條形辦公桌,被分割成一個個小小的空間,每個空間都有一臺電腦,每臺小轉椅上都有工作人員,靠墻是一排長條形案子,上面是一臺投影儀,對面墻上是一面多功能電子屏。周圍擺滿了各種設備。第三部分為圖書陳列室兼資料室,里邊幾個大書架上整整齊齊地擺滿了圖書,這里收集了近二三十年間甘青地區出版的各類圖書,包括文史經哲、書畫廣告,還包括數百冊志書、野史之類的地方文獻。從這些藏書也可以看到邸凱和方瑩的文化取向和業務需求。公司業務上的追求和主人興趣愛好使這家在新城黃金地段高檔寫字樓的公司小有名氣,一向生意興隆。
青唐書院其實和先前集收徒講學、藏書、著書編書等功能的書院沒有任何關系。其實以前只是坐落于西寧南城壕的一家普通的青唐打字復印社而已。只因按邸凱的話說“毗鄰一些舊日往事,遺留一段青唐背影”,那里殘存著一段近千年的青唐城古城墻遺址而有“青唐”之名;只是原址要建造青唐城遺址公園,方瑩和邸凱的小店正好在拆遷范圍之內,向海湖新區搬家時突然靈機一動,在“青唐”后面綴加“書院”二字,想出這么一個名字來。邸凱當時被自己這神來之筆所感動,竟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差點沒把自己發育不全的腿造成二次傷害。
青唐書院,好啊,就是它了。
就這樣,一個經營打字、復印、廣告設計、文檔處理等業務廣告設計公司被冠于“書院”二字,像被動接受了一項光榮而神圣的任務一樣,附加了一種壯士奔赴疆場的使命感和凄美感。
那天以后,青唐書院以后幾年的工作都在自覺不自覺地往“書院”上靠,期望青唐書院真正能夠名副其實起來,這是邸凱和方瑩共同的心愿。
2
方瑩忘不了邸凱講他小時候的故事,她被那個邸凱不知說了多少遍的故事揪著心。如果不是七歲的邸凱遭遇意外,也許邸凱的人生將會是另外的樣子。
那另外是一種什么樣子呢?方瑩始終沒有想清楚,如果真是另外的樣子,或許她們就沒有以后那么多故事,方瑩有時候覺得命運就是這么安排的。
邸凱家住在西寧城西火燒溝。邸凱七歲的時候,有一天中午放學回家,說好回家做飯的母親還沒有回來,邸凱爬上門前一截矮墻,坐著等了一會兒,不見母親回來,隨后站起來,一邊在矮墻上走來走去,一邊向遠方的老榆樹下張望,那里是母親回來要經過的地方。
七月的太陽拼命地散發著它的熱量。邸凱一腳踩空,一個跟頭從墻上翻下來。待到邸凱慢慢地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鄉衛生院的病床上,看到了旁邊哭成淚人的母親,還有低頭抽煙的父親,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只是感覺脖子有點麻木。
從窗戶透進來的亮光看,天快黑了,打完最后一組吊針,看著邸凱沒有什么大礙,在父親的請求下,出院回家。
后來,邸凱慢慢發現同學們像有人往上揪一樣,沒幾年時間,蹭蹭蹭,一個個都長大了,而自己像長鐵一樣,長得很慢,也像在故意等著弟弟妹妹,等著和他們一樣高的時候,邸凱初中畢業了。成績不錯的他沒有上高中,而是聽了隔壁張老師的話,背起被褥上了市職業學校,去學習平面設計,說這門專業的用途很廣泛,社會需求量大,學成后可以直接就業,說這也是一門手藝,一技在身,吃穿不愁。
邸凱預感自己的身材出現了問題,與別人的不一樣,盡管自己的上唇早已長出細細的絨毛,自己的身高卻像一個十二三歲孩子的樣子,并沒有再長高多少。還有,自己一張英俊、成熟的臉幾乎是直接栽到胸腔上的,中間沒有任何過渡,脊背也慢慢變成了背鍋形狀,邸凱開始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了。
方瑩想到這些的時候,父母的影子再一次掠過腦際。對父母,方瑩內心深處珍藏著一聲鄭重的道歉——對不起。但這對不起好長一段時間里始終沒有說出來,只是埋藏在心底遙遠的地方,隨著時間的推移暗自滋長,離嘴巴越來越近了。其實母親早已原諒她了,但父親表面上冷冰冰的,幾年過去,還是沒有從那件事情中走出來。
邸凱從市職業學校畢業后,再也沒有回到火燒溝。在職校班主任老師家開的打字復印社里打了兩年工,知道了這份工作比父母親成天汗流浹背在地里刨食要輕松得多。他在多少個不眠的夜晚多少次的想,如果有一天自己能擁有這樣一套設備,那該多好啊!
兩年后,邸凱帶著滿滿的信心籌備開張自己的打字復印社,要知道,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后期,打字復印還是稀缺的技術活兒,不像今天,電腦大大普及,人人會打字,幾乎所有的單位都配備了打字機和復印機。
農村娃邸凱能夠順利地開張自己的打字復印社,也是機緣湊巧。他職校班主任老師家的電腦和復印機要升級,要更新換代,新的設備已經看好,這套設備就作價處理給了邸凱,要邸凱半月之內找房子搬出去,條件是必須離開這兒五里以上。邸凱明白,這鋪面也講究熟門熟道,一個地方難容兩個同樣的鋪子。職校班主任老師的用意邸凱能領會,關鍵是這套設備落在自個手里,這也是天意,是自己的祖宗哪輩子積了德啊!
恰好前年家里的草驢生了驢騾子,父親把兩歲的驢騾子賣了,拿著騾子錢,加上邸凱省吃儉用的一點積蓄,又到親戚家借了一些,就把這套設備處理了回來。按照父親的說法,邸凱是個干不成苦活的人,每個羊的嘴底下都有一把草,這娃娃能靠著這些機器吃飯了!
職校班主任老師其實舍不得他走,但是看著他的樣子,早干早立,還是放手了,又給他說了很多開鋪子需要知道的事情。
在找鋪面的時候,邸凱有意離開職校班主任老師的鋪面數公里的地方找,才在南城壕找到了一間鋪面,租金比較便宜,還是臨街的,附近有學校、醫院等好幾個單位。
鋪面不遠的地方,有一座上面長滿荒草和小樹的小土山。其實這不是小土山,而是半截用黃土夯筑的土墻,土墻下還有一個省政府立的“青海省文物保護單位”的石碑。這段土墻也是這里的一個地標性標記,有一點歷史知識的邸凱知道這段土墻可不簡單,就是具有近千年歷史的青唐古城的南城墻遺址。
“青唐”一詞為古藏語,意為野馬川,因西寧有西川、南川、北川,三川合流,這里水草豐美,傳說一度有野馬奔馳,故有此地名。北宋時期,吐蕃首領唃廝啰建立地方政權,在今西寧修筑青唐城。青唐城周長約二十里,中間有墻阻隔,形成東西二城。西城為唃廝啰王宮、貴族宅邸、佛寺等貴族區及普通居民區,東城為商品交易場所。公元十一世紀,連接中原地區和西域諸國的黃金通道河西走廊被西夏國阻隔,西夏對商旅進行苛刻、瘋狂的盤剝和掠奪,“商人苦之”,商旅被迫繞道走“絲綢之路”南路青海道,青唐城成為南“絲綢之路”青海道重要樞紐,一度商賈云集,商貿繁榮。
如今東、西面墻體早已不見蹤跡,上面矗立著高大的住宅和商廈。只有這段老城墻迎著秋日的涼風屹立在路邊,與邸凱的鋪子相距只有幾十米的樣子。每當邸凱打開門走出鋪子,就能看到夯筑的黃土墻像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一樣,也在默默地注視著他的小門店。幾經對視,邸凱覺得昔日青唐城雖然在時間的流里越來越消瘦,但它確實在西寧的歷史上涂抹了濃重的一筆。
邸凱對自己的打字復印店起了個有歷史感和文化韻味的名字叫青唐打字復印社。
有了職校學習的一些繪圖專業知識,加上自己小時候就對繪畫有很深的興趣愛好,閑暇時候他總想畫上幾筆。一天上午要求他打字的人比較多,下午來復印的比較多。每天下午,他看著復印機吞吐著一張張復印出的圖片或文字的時候,他的眼前總是晃動著古時候那些手持刻刀在木板上一刀刀雕刻出文字、花草的工匠,還有那些在雕版上貼上毛邊紙,用刷子刷幾下,揭下毛邊紙,顯示出一行行方塊文字,總是思緒萬千。眼前的機器真是太神奇了!沒有生意的時候,他會蹲在凳子上,拿起畫筆信筆涂鴉,什么老家火燒溝的山溝、矮樹、泥屋、土墻,還有家里的四眼藏狗、草驢騾駒,甚至前邊的那段青唐古城的老土墻,都是他練習畫畫的素材。
有一天,店里來了一位藏族漢子,拿出一本雪域攝影圖冊,翻出幾幅圖要邸凱復印一下。邸凱看見選出來的圖片,全是威武陽剛的草原漢子,像一個個雕塑一樣,厚重、穩健,再加上身上寬大的藏袍、神秘的小飾物和遠處的雪山、牧場,還有那遼闊的天空,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待他復印完成后,取出紙片時,邸凱開始喜歡草原,喜歡草原上的一切。
機緣就是這么巧合,喜歡就是這么任性,這么沒有理由。
當那人拿著那冊圖書離開的時候,邸凱還在想象著草原上的那些物事,并有了馬上到大十字新華書店買幾本雪域畫冊來欣賞的沖動。
有不少人來到店門前的時候,都要盯著門頭的店名看,都會會心地笑一下。方瑩就是被青唐這個名字打動的,并牢牢地記在了心里。
記得方瑩第一次到這個打字復印社,是父親叫他去打印一篇文稿。父親以前是一位語文老師,當了十幾年的老師,后來轉行到中區政府,主要從事編纂區志、大事記、地名志等工作。父親平時喜歡咬文嚼字,寫一些文字,投給日報的副刊,常有一些豆腐塊文字被刊登,每當這時,父親總會拿著樣刊翻來覆去地看,同事們說又有大作發表,他總是笑一笑,謙遜地說:偶然得之,偶然得之!這樣說了幾回,“得之”這個雅號不禁流傳開來,有人在得之后面又加了兩個字,得之先生。不知是尊敬還是嘲諷他的斯文清酸,總之,這個稱號還被他帶過的學生知道了,在背地里都稱他為得之先生。
那天方瑩受父親得之先生之托到青唐復印社打一篇文稿,一進門,首先看到里面條幾上整齊地放著一幅人物工筆畫,畫的是一位身穿白板皮襖的藏族漢子,腰挎藏刀,頭上扎著英雄結,猩紅的流蘇從側面垂下來,古銅色的長臉棱角分明。好一幅畫呀,方瑩不覺稱贊一句。環視一周,見室內無人,再次低頭賞畫時,感到眼前光線一暗,有人進來了,隨之有聲音傳過來,你要復印嗎?
男中音,富有磁性的那種。
方瑩趕忙抬頭,只見一個個頭比自己還要矮、縮著脖子駝背的人站在面前。趕忙說,我要打一篇文稿,現在有時間嗎?
有時間,拿來我看。邸凱隨之瞅了瞅方瑩,不覺眼前一亮,這位姑娘舉止大方,比自己高了一頭,梳著高高的馬尾辮,明眸皓齒,是個漂亮健壯的姑娘,邸凱心里暗自稱贊。
坐在電腦前,邸凱看著手里的手寫稿,開始敲起鍵盤,嗒嗒嗒嗒,有節奏的鍵盤敲擊聲響起來,電腦屏幕上一行行方塊字像水溝里的水頭一樣,突突突只往前竄。方瑩被邸凱麻利的打字聲吸引住了。哦,世界上還有如此瀟灑、如此快速的打字呀!
后來,方瑩又幾次來青唐打字復印社打字或復印材料,順便看看主人新創作的工筆畫。一來二去,兩人慢慢熟悉起來,有時候還能說上幾句話。方瑩說得最多的是你為什么老是畫牧區的人和東西啥的?邸凱說,我沒去過牧區,但喜歡牧區,那里天高山遠,人啊、鷹啊、狗啊都具有很強的特征,剽悍、有力道,喜歡!他還說有朝一日,一定要去玉樹,再遠一些,還要去西藏,西藏是世界上最美最圣潔的地方!
方瑩每次都聽得入了迷,有時竟莫名其妙地想象著自己跟著邸凱,倆人頭戴寬沿禮帽,戴著太陽鏡,背著雙肩旅行包,行走在蒼茫遼遠的大草原上,常常是自己走在前面,脖子上的紅紗巾像飄帶一樣隨風飄揚,紗巾不時撩撥著邸凱的臉頰……
突然間,方瑩回到現實,被這樣的想法嚇了一跳,一朵紅云不由飛上她的臉頰,臉上微微發燙。
她趕忙瞅一眼邸凱,邸凱并沒有注意到方瑩的不安和變化,眼睛還是盯著電腦屏幕,手底下嗒嗒嗒的敲擊聲卻時斷時續,水溝里的水頭忽而向前一竄,忽而往后縮一下,再義無反顧地一路流瀉而去。
3
方瑩的出現使邸凱相形見絀。邸凱強壓著自己收不住韁的思緒,不讓想象的馬兒像野馬一樣瘋狂地在原野上馳騁撒歡,這樣會太危險,會對自己傷害很大。
方瑩每次來總有理由,想學畫畫,學的還是邸凱喜歡的雪域物事。她還想學習打字,聽嗒嗒嗒嗒的聲音,看著屏幕上出現山溝里水頭突突突往前竄的景象。
打字復印社的業務越來越多,邸凱也越來越忙。兩年下來,手頭有了一點積蓄,恰好房主要回內地老家,要把房屋轉手賣了,邸凱認為這兒地段雖然算不上繁華,但從這兩年的發展看,是越來越好了。他和家人商量把鋪子買下來,但家人沒有一個支持他的。他也知道,就是支持,也是口頭的,他們確實也拿不出多余的錢來。邸凱只得自己想辦法借了一些錢,把鋪子盤了下來。
有了自己的鋪面,邸凱整天盤算著如何把生意再做大一些。那個叫方瑩的姑娘和他閑談時也是這么說的。
有一天,方瑩真的跑來做了邸凱的助手,成為了店里的第一位店員。她是奔著那好聽的嗒嗒嗒嗒的聲音而來,奔著那些奔跑的牦牛而來,奔著邸凱那張清秀靜默的臉龐而來。
又有一天,方瑩不像是開玩笑似地對邸凱說,我要嫁人了!邸凱聽到后站在原地,兩手摩挲著,突然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干什么,傻愣了半天,跑到窗子邊的凳子上坐下來,慢慢地想,自己為什么突然間頭腦里一片空白。
他望著對面的青唐城古城墻遺址,突然覺得那是一個巨大的墳墓,里面埋藏著無數的秘密,看著古城墻,一種地老天荒的感覺油然而生,時間易逝,生命終歸弱小。
邸凱醒悟過來的時候,看到方瑩正盯著他看,像看了一個世紀一樣。
方瑩說,你喜歡我嗎?
不,不,沒有!邸凱閃爍其詞地說。
我從你的眼睛里看到了憂傷!方瑩說。
我生來憂傷,為那些細碎的、弱小的生命感到憂傷。邸凱不敢正視方瑩的眼睛。
我愿化解你的憂傷,陪你一起去遠方看草原,看牧場,看雪山,看牛羊。在那里,我們都是渺小的,但是你一定會感到你的存在,感到我們的存在。方瑩和風細雨地說。
兩個月后,人們發現青唐打字復印社停業關門。一些老客戶來了又去,來了又去,后來才發現打字復印社鐵將軍把門,里面的老板不知去向。最先發現青唐打字復印社關門的是方瑩的父親得之先生,因為同時不見的還有自己的女兒方瑩。
方瑩的失蹤是有預兆的。前些時候,女兒方瑩有事沒事都要提到邸凱,說邸凱人不錯,雖然身體有殘疾,但是心里有山河,是個不錯的人。得之先生覺得女兒在邸凱打字復印社打工,除了每月能掙幾百元外,也長了不少的見識,這都得益于邸凱。這小子人勤快,腦子活,要不是身體有殘疾,一定是個不錯的人,也許在考慮女兒以后的終身大事的時候,可以考慮,但現實這樣殘酷,這件事是不可能的!
得之先生不愿意往下想。
但端端遇著偏偏了,毛線的細處斷哩。
有一天,方瑩回來得比較晚,說今天店里活兒多,忙壞了。隨后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樣子,在老伴的追問下,方瑩說出他和邸凱已經好上了,將來還要干出一番大事來。
得之先生一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轉身給了方瑩一個耳光,說,我的丫頭就是扔到黃河里聽響聲,也不能嫁給一個長不大的羅鍋兒,他羅鍋就是有三頭六臂的本事,我家的丫頭不能給他當老婆。
方瑩的媽媽帶著哭腔也過來幫腔,天下男人多的是,你就看上那個羅鍋了?要人才沒人才,要錢沒錢,你是啥眼光啊我的傻丫頭?!
得之先生還要罵方瑩,哪知老伴調轉矛頭沖著得之先生罵起來,都是你,都是你干得好事!當初丫頭想跟著湟中的老娘娘學習堆繡,你老腦筋,說學堆繡太難,還說堆繡是奢侈品,買的人少,掙不了幾個錢,將來連外孫子讀書都供幫不起。跟上外院的秀兒學裁縫吧,你說往后人們都穿成品衣裳,裁縫遲早要失業。這個不能學,那個不能學,挑來撿去選上了學打字,倒把女兒選給了一個這么一個人。
方瑩好幾天沒去上班,坐在自己的房間里不出來,父母對她的警惕性慢慢松懈下來。
一天,方瑩說要去湟中娘娘家住幾天,順便看看學堆繡難不難,要是不難的話,就跟著娘娘學幾天再說。或許真學成了,吃一碗堆繡的飯也是不錯的。
那天晚上,大家歡歡喜喜地包了一頓餃子吃。第二天,方瑩和媽媽坐上湟中的班車去了魯沙爾,隨后媽媽返回了西寧家里。
方瑩在娘娘家住了幾天,一邊看娘娘做堆繡,一邊把自己的事情說了,沒想到娘娘對這件事另有看法,說,你的這件事情你媽媽給我說了,還給我露了個底,就是要我好好勸勸你。
老娘娘看了看方瑩單純的大眼睛,嘆口氣,說,一個人的一輩子太短,真正遇到一個人不容易,能夠走到一起更不容易。姑娘,聽娘娘一句勸,那個他要是實心實意喜歡你,你也喜歡他,這叫兩情相悅,就不要委屈了自己。
方瑩把邸凱的情況全部告訴了湟中娘娘,娘娘稍愣了一下,說,只要人好、勤快,有責任心,家境不好都沒有關系,只是,只是長得和你不般配啊!唉,不般配也不是最重要,重要的還得講一個人的德行,也就是你們年輕人說的人品。
方瑩兩手相互摩挲著,不說話。
老娘娘又說,就像你的姑父,年輕的時候,遠看近看都是一表人才,誰知肚子里盡是一些花花腸子,好吃懶做,喜歡結交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活兒不好好干,還經常在外面惹禍,不是今兒賬主找上門來,就是明兒派出所的找上門來,一天也不叫你省心。
有一次,他做得事情簡直是豬狗不如,他在外面欠了人家的賭債,人家拿著斧子上門要債,說不給錢就要剁掉你姑父的一只手指,被逼無奈,他竟然答應人家讓我陪那個賭徒一晚上,賭債一筆勾銷。呸!這是他們在合伙演戲,想搗騰我的那點兒私房錢。我急了,轉身進了廚房,操起菜刀就往門外沖,我要拼了,我要先砍死那個討債睡人家婆娘的,再砍死這個喪盡天良獻上自己婆娘的,然后我就自我解決算了。
說到傷心處,湟中娘娘哽咽起來。待我沖出大門的時候,發現門外連一個人影也沒有,早讓他們跑光了。我一不做,二不休,撕散盤著的頭發,把上面的兩顆紐扣解開,撒腿跑到派出所告狀去了。派出所的聽了事情的前前后后,幾個人相視一笑,還擠了擠眼睛,說這事情要嚴肅處理,必須的。然后勸我回家等消息。我看到他們相互眼睛,知道我走了之后,這事會不了了之,我就在樓道里坐下來,說,今天如果不處理這件事,我就死給你們看,我掙扎著爬起來就往墻上撞,派出所的人嚇壞了,趕忙跑過來按住我,并一本正經地勸我回家,說一定要管管這件事,簡直是無法無天了!
幾天后,和你姑父一起賭博,一起來鬧事的幾個人全被派出所的罰了款,有的還坐了幾天班房,我是哭著笑著把你姑父送到派出所的。
湟中娘娘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說。
如果你鐵了心的話,還是那句老話,不要委屈了自己,只要自己愿意,就往前走一步吧!你父母的思想我去做,就是豁出這張老臉,也要為姑娘進一趟城!
在湟中娘娘的支持下,邸凱帶著方瑩從西寧消失了。
4
方瑩回想起自己經歷的一幕幕場景時,有些事情如在昨天,歷歷在目,而有些事情真像做夢一樣,飄飄忽忽,好像刮一場風就會刮個一干二凈。
在外出的日子里,他們先是去了格爾木,在一家廣告公司打工,干了兩個月,又去了拉薩。找到湟中娘娘的老三兒子在拉薩開的百貨商店,方瑩在店里干點活,邸凱在八角街一家新河湟文化傳播公司作文字校對和打雜工作。
假日閑暇,倆人到附近的布達拉宮、大昭寺進行朝拜,到稍遠的雪山、圣湖觀光。面對這里一塵不染的山水,面對不知疲倦翱翔于高空的蒼鷹,邸凱常常有一種虛脫的感覺,就像自己回到了一種久別的、說不出的、空曠靜謐的、原先不會有,以后也不再有的原始境界里。他常常陷入這樣一種境界里面不能自拔。
方瑩每當看到邸凱陶醉其中的樣子,也不打攪,默默地分享著心愛的人的陶醉。一切的一切是那么的美好。
春去秋來,高原的拉薩氣溫逐漸轉涼。遠處雪山草甸、藍天白云帶來了思鄉的惆悵,兩人都開始想念西寧的家人。更讓他倆不安的是方瑩有了身孕,劇烈的反應逼著他們開始做回家的打算。
湟中娘娘的三兒子早將方瑩懷孕的消息傳到了家里。聽說得之先生急得幾夜都沒有睡好覺,只得抹下老臉說,事到如今,也只能這樣了,誰叫自己教子無方,家里出了這么一檔子事兒。以后再也不在眾人面前洋洋自得地說“偶然得之,偶然得之”了,那還有什么勁道。就把臉面抹下來裝進褲襠里算了。
農歷九月頭上,方瑩和邸凱回到了西寧。先去火燒溝邸凱家認親,還買了酒,給黨家七舍送去,也算是新媳婦認門。邸凱家的人自然歡歡喜喜,村里的老少爺們直豎大拇指,說邸凱這娃娃,人小志氣大,真不賴,還把西寧瓤瓤里的姑娘領回來了,為咱百年火燒溝爭了光啊!
拜會丈人丈母是遲早的事兒。這天,方瑩無意中從妹妹嘴里知道父親這幾天到蘭州學習培訓,三天后才回家,覺得這是個不錯的機會,打算帶著邸凱回家。不管女兒千錯萬錯,畢竟是母親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母親對自己再不滿意,再有看法,都不會怎么樣的,更何況女兒還有孕在身呢。
邸凱穿一套中式夾克衫,提著大包小包,跟著方瑩來到了方瑩家,知道消息的全家人早早迎候在大門外,大家彼此都見過面,用不著介紹。
方瑩媽媽心里的疙瘩沒有散,看著走在后面的邸凱說,這位親戚不認識,拿的禮物重唄,包包蛋蛋的提壞了!趕緊叫方瑩弟弟提上。
落座后,大家免不了一陣噓寒問暖。
母親一會兒哭天抹淚,一會兒問長問短,不是埋怨湟中的老娘娘,就是埋怨老伴得之先生。說一千,道一萬,大家最擔心的還是方瑩的身體。原先白凈秀氣的方瑩比原先黑了不少,也更加豐滿成熟了。看到邸凱一張英俊的臉配上一段矮小背鍋的身軀,看著就覺得不夠協調。但從邸凱的眉宇間,母親看到了一股丈夫得之先生以前的精氣神,不就是身材有殘缺嗎?人確是一個好人。方瑩母親這樣安慰著自己,她已想好丈夫回來后怎樣給丈夫說了。
青唐打字復印社重新開張營業。里面添置了傳真機、掃描儀等一些設備,等過段時間,計劃還要添置一臺彩色打印機。
青唐打字復印社設備越來越齊全,功能越來越強大。重要的是,方瑩由先前的雇傭工變成了現在的老板娘。
一些老客戶又紛紛跑到這里來了,都說你店里的變化大,真是人丁興旺啊!都快變成三個人了。方瑩掩面一笑,邸凱更是嘻嘻笑著,連連拱手作揖,多虧大家,多虧大家!
見證了雪域蒼鷹的高遠,外強中干的邸凱從心底敬佩雪域高原生物生命力的強大。在高空歷練過、奮飛過的蒼鷹能告訴你世界上并沒有自愿的弱者。閑暇時間,邸凱在構思一幅作品,一幅關于鷹的憤怒的作品。
過了幾個月,邸凱和方瑩商量著要拓展擴大業務,憑著在格爾木和拉薩打工、學習的一些經驗,上文化創意、廣告設計、大圖印制業務,技術不是問題,關鍵是資金的投入。邸凱火燒溝的老家如今雖然不再為一桶水發愁,從湟中螞蟻溝水庫沿鴛鴦溝修建的總寨西干渠,解決了人畜吃水問題,溝底的土路也打成了硬化路,條件和以前相比,確實可以說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讓家里拿出一些錢來買設備,幾乎沒有這個可能。
憨厚老實的邸家老漢常常說,每個羊的嘴底下都有一把草,如今羊兒已經找到草場,尕娃你身體這樣,卻成了一個讓火燒溝幾個村里人人眼熱的小老板,還娶上方瑩這樣貌美天仙似的媳婦,這都是老先人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啊!
有次邸凱回家,再次提到要擴大業務,需要一些錢的事,邸家老漢一時間竟然老淚縱橫,哽咽著說,我和你媽把你們兄弟幾個拉大成人,已經使了小時候吃奶的勁兒了,我們的三十六錛斧已經砍完。邸凱的事情,我們是虧欠得很多,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如今來看,邸凱是最努力,也叫我們最放心的一個人,看來老天爺也是公平的,將來我們沒有了,到了那邊,我們也能閉眼了。你們要擴大生意,需要錢,這錢是硬頭貨,說沒有就沒有,干著急,我們手里是有幾大錢兒,都是我和你媽牙縫里摳出來的,這錢雖然不多,但我想是這樣的,就是雷打也不能動,不能動有不能動的理由。你哥已錯過了娶媳婦的最好時候,一旦猛扎扎出來個媳婦,咋辦哩,我和你媽把手指頭刴給嗎?這點錢,你們誰也別扯心,我要給你哥跌拌個媳婦哩。
房間里出現了短暫的靜默。過了一會兒,父親又對邸凱說,回去給你媳婦說,不要生氣,錢兒的事情我們再幫不上忙。
邸凱看著日漸衰老的父母,默不作聲,房間里又一陣靜默。
父親站起來準備走出去,又說,不要著急,慢慢來,做生意要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你們已經有了一些基礎,只要不亂來,一定會稍后結大瓜的。
邸凱這邊借不到錢,方瑩硬著頭皮到娘家去借。
方瑩向母親說明來意,母親去和父親商量。半晌,母親沉著臉出來了,方瑩一看母親的臉色,就知道這邊也沒戲。自打從西藏回來,自己和父親沒打過幾次照面,父親也沒有對自己說過一句話,哪怕是一句戳心的話也好,關心的話也罷,方瑩覺得心里會舒服一點。這樣對待空氣一樣的態度,方瑩確實受不了,千錯萬錯都已經錯了,自己也通過母親向父親傳達過歉意了,父親的態度還是這樣硬朗,這多少讓做女兒的心里難受。
自己背過人都哭過幾次了,不為和邸凱私奔同居而后悔,也不為自己跟著邸凱這樣一個殘疾的身軀而委屈,只是覺得父母親年歲大了,為兒女們操碎了心,為那一夜之間增添的白頭發感到心痛,為那明顯佝僂了的腰背而流淚!
母親沉著臉,走到方瑩跟前,語重心長地說,娃兒啊,自己的路兒自己走,腳上的鞋子合不合腳只有自己知道,我們方家家族里啥樣的人都有,就是沒有……好,不說了,錢的事,你爸爸答應了,手頭有幾萬塊錢,要多少,吭一聲,不夠我們再想辦法。記著,娘老子永遠是娘老子。如今,你們已經長大成人,父母的翅膀再也罩不住你們,有本事到更遠的天上去飛吧!
方瑩聽了母親的話,知道是父親的意思,又喜又悲,倒不忍心借這個錢了。
5
邸凱和方瑩把店鋪旁邊的兩間鋪面盤了過來,簡單裝修了一下,到專門制作牌匾的鋪子里訂做了一塊藍底紅字牌匾,上面是舒體字“青唐廣告設計公司”。從拉薩回來,邸凱開始回籠資金,又從朋友處臨時倒了一下賬,湊夠了注冊時需要的驗資資金50萬元,而后跑工商、稅務、銀行等單位,籌備公司注冊事宜,經過幾個月的努力,公司名稱終于注冊下來,又辦理了公司賬號,在公安分局指定的刻章公司刻制了一套印章。正好鋪面也裝修出來了。
公司開張的那天,邸凱和方瑩的家人大都來了,只有得之老先生轉不過彎來,找個借口沒有參加。
開張儀式及其簡單。先是放了幾千響鞭炮,邸凱和方瑩同時為扁牌竭下紅綢,邸凱的朋友和親屬及圍觀的群眾拍手祝賀。邸凱掏出事先準備好的稿子,做了簡短的發言,又對公司這幾年的發展作了回顧,對新聘請的幾位員工做了介紹和隆重推出。然后邀請親朋好友進工作室及辦公室參觀。
這次裝修,邸凱注重了文化氛圍的營造,眾人看了都說像個公司的樣子。之后,在大西門餐飲城對客人進行宴請。
方瑩的身子越來越重。每天上班遲來早回,不再坐班,只是干些記記賬、收收錢的事。邸凱忙里忙外的,手里的手機不停地響起來,詢問價格的、訂貨的、催貨的,沒個消停的時候。
這時傳來小道消息,說這一帶要建造青唐城遺址公園,要拆遷一些建筑,拆遷的大致范圍已經定下來了,正在做最后的論證,對外界還處于保密階段。
邸凱目測店鋪至那段老墻的距離,總是覺得距離不是太遠,自己的公司應該在拆遷范圍之內,那怎么辦呢?公司開張不久,一切剛剛走向正規,幾個新員工對業務也剛剛熟悉,新機器的操作還沒有完全熟練起來。如果真的要拆遷,那自己的損失可就大了,到哪去找條件這么好的房子安置公司,即使找到地方,那個地方又有多少人氣呢?要多長時間才能做起來,都是未知數。
這里有這么多的新老客戶,他們對自己的生意非常照顧,就是那次關門歇業近一年,后來鋪子開張起來,人們又來給自己捧場,這些都是自己和方瑩多年來用勤懇和實誠養出來的人氣,是多么的不容易呀!
大約一個月后,街道公告欄貼出公告,為保護那段長300米的近千年的青唐城古城墻遺址,市政府投資數千萬,要建造一個保護性青唐城古遺址公園云云。
傳聞終于坐實了。
令邸凱感到不安的是公告說在一個月之內完成拆遷任務,房屋登記及丈量工作已經開始。這個消息令人頭痛。這么短時間到哪里找房子,即使房子拆遷,得到一些補償款,還要費多少工夫啊!何況手頭承接的設計活兒不下幾十個,最主要的是承接了市郊一個縣《年鑒》的設計排版工作,兩本大型旅游風光畫冊的制作,這種《年鑒》一年一鑒,是一種政府行為,做成功了,樹立良好的口碑,將是多好的事,以后的路兒將會越走越寬敞。畫冊的編輯制作也是公司首次接的活兒,都是同樣愛好畫畫的朋友推薦介紹過來的,來不得一絲馬虎和差池。但是,偏偏在這個時候被搬遷走人,還不知道究竟要到哪個地方去落腳,實在是麻煩的問題。
更加操心的是方瑩偏偏在這個時候身體不舒服,怕是要生養了,但預產期還有一段時間啊,為防止意外,拜托她娘家的人把她送進了紅十字醫院婦產科一邊保胎,一邊待產。
沒有一個商量的人,邸凱覺得事事難熬。一天的事情總是辦不完,晚上忙到十一二點才能回家,中間也是簡簡單單吃點飯。遇著有些棘手的事,還得巴結熟人,找關系疏通。有的事情就梗在一個點上,沒了進展,這讓邸凱鬧心。但是他一想到妻子方瑩曾做出過那么大的犧牲,受到那么多的委屈,想想這么多年來遇到的坎坎坷坷,硬是咬著牙堅持著、努力著,最后還是闖過來了,還是把手邊的活兒一件一件完成,一件一件辦好了。
天下沒有過不了的火焰山。邸凱想,做事就要做好,做出個樣子來,絕不能半途而廢,這是他做人的底線,做事的風格。
由于青唐城遺址公園是市政府主抓的項目,必須在十月前完工,為“國慶”獻禮。拆遷辦公室就設在邸凱的廣告設計公司旁邊,雖然工作人員沒有進來催促過,但拆遷辦出出進進的忙碌氣氛足以讓邸凱感到一股股強勁的氣場向自己逼來。
只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在拆遷劃定范圍內的墻壁上、卷閘門上、電線桿上都寫滿了大大的黑體“拆”字,還在外面重重地畫了一個圈。
周圍的店鋪依然生意紅火,一邊正常營業,一邊都在尋找自己中意的去向。
邸凱從城中跑道城東,又從城東跑到城南,調查市場,認為城東發展勢頭緩慢,如論長久,將與海東,更遠至蘭州建立大經濟貿易圈,前景美好,只是目前經濟發展不看好,人氣不足。至于南川,“嘩嘩”建起的樓群猶如資金鏈斷裂一樣,發展緩慢下來,居住人口也沒有達到預期,一些原先規劃的重點單位也停止南遷,要想城南活起來,需要一定的時日,也不能作為投資目的地。對城北邸凱基本沒有想法,不去考慮。
邸凱想到了城西。每次回火燒溝老家,看到如火如荼興建中的城西大地,總有一種親切的感覺。邸凱也從政府上班的朋友那兒知道了今后西寧市總體規劃:中疏,東延,西擴,南活,北控。西擴的內容相當寬泛,在這塊開闊平坦、具有悠久歷史文化底蘊的地方打造西寧市海湖新區,前景輝煌。
邸凱分析著、想象著,像一位城市的規劃者。突然間他笑了,笑得很燦爛,他笑自己并不要如此廣闊的戰場,自己只需要幾間房子而已;笑自己并不是這個城市的策劃者,自己只是一介草民,為了自己一家人的生計而奔波,為了自己的知己、自己的妻子方瑩而努力的。
這是這段時間難得的,他為自己的笑而笑!
思路有了大致的方向,邸凱突然間輕松了許多,決定該去看看幾天沒見的方瑩了。
方瑩清楚地記得,就在青唐廣告設計公司全部設備被搬家公司拉走的消息時,正在紅十字醫院婦產科待產。
邸凱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地方,先把設備寄存在一個朋友公司的庫房內,等找到適合的地點再說,七八個員工暫時放假,先發一半的生活費,在家等候消息。
方瑩生了個大胖小子,可把父親得之先生高興壞了,表面上對方瑩不理不睬,卻對小外甥格外關心,每天跑到醫院看孩子,叮囑老伴熬烏雞湯給女兒喝。
邸凱在外面忙得焦頭爛額,每天都要抽時間跑來看孩子和方瑩,每次來的時候,方瑩都想伏在邸凱懷里哭一場,都是你做得孽,害得自己受這么多的罪。繼而又幸福得笑了,女人嘛,就是這個樣子!
方瑩記得自己滿月的時候,為紀念方瑩出月擺了幾桌宴席,除了兩邊的親屬外,還有兩桌邸凱的朋友,基本都是本市的一些書畫愛好者和文化創意方面的人,大家借出滿月這件事好好聚一聚,暢談書畫、文藝方面的一些奇聞軼事,或本市發生的事情。邸凱就公司的選址情況給大家做了匯報,表示自己很迷茫,目前還沒有什么頭緒。
大家七嘴八舌理論起來,最后都把焦點對準西區,準確點說是新建的海湖新區。說海湖按規劃將是西寧未來的都市新中心,一些行政職能部門將會陸續落戶海湖,即將建成一個高大上的新型城區,這樣,完全可以帶動一些文化、旅游、餐飲企業及大量服務行業的發展,并有較好的發展前景。
大家的意見和自己的想法不謀而合,邸凱感到萬分欣慰。
6
自從青唐書院在海湖新區安家落戶后,業務上更趨于廣告設計及書籍出版前的設計和排版業務,和西寧、蘭州、西安、深圳的幾家印刷廠有了業務上的往來,成為比較固定的合作伙伴。
青唐書院策劃了幾部大型畫冊,對幾部“非遺”叢書進行精心的設計和編排,在圈子內的知名度越來越高。但和專業搞了幾十年某些文化傳媒公司相比,又覺得勢單力薄,沒有實力和他們競爭。只是偶爾吃一點大公司吃剩下的殘羹剩飯而已。
邸凱在思考,能不能走出一條專業性比較強、發展空間廣闊的路子呢?
一天,一個州縣的朋友又介紹過來一套年鑒,要做出版前的排版工作。這套年鑒具有承上啟下的過渡作用,共有三卷,三年前的內容編為第一卷,前兩年的編為第二卷,當年的編為第三卷。從第四卷開始,一年一鑒,開始真正的“年鑒”編纂。在年鑒的排版過程中,邸凱發現了商機。
更主要的是,他知道一件事,第二輪全國志書的編纂將在2020年前全部完成,如果在這個節點上還有完不成的,各級政府領導將受到約談。省內有近幾十部各級各類志書正在緊張地編纂當中,但是由于各種原因,有的地區沒有合適的編修人選,編修工作仍未啟動或剛剛啟動,進展緩慢。到時候如果完不成編纂任務,出不了志書,誰的臉上都不好看。
聽說內地較發達的省份順應市場,出現了專門編寫各級各類志書的寫作班子,類似于當今一些暢銷書創作團隊,收集素材的,編寫的,出版的,推銷的,通聯的,在幾套程式化的故事模式里套進不同的故事,追求故事的離奇、荒誕,要的是速度,造就了一批批所謂的快餐文學,成就了一個個寫作團隊。而從全國這個大面上來看,志書行業的專業編纂團隊也初見端倪。比如,幾年前,《X縣地名志》承包給河南的一家志書編纂公司,字數30萬字,這邊只負責基礎材料的提供,幾年后,聽說這本《地名志》還真出版發行了。
邸凱當初聽到這個消息,感到非常震驚,一本成熟的志書包括一個地區的政治,經濟、文化、自然、地理、人文等等多個方面,只是憑著收集到的一點材料,就能編纂出一部反映一個區域各方面的狀況嗎?
連地名都不熟悉的外鄉人究竟是怎樣編纂這本《地名志》的,里面地名的來歷、變遷及地名和當地風物等的內在聯系又是怎樣把握處理的,不得而知。總之,這樣編纂出來的志書又能夠怎樣“存史、資政和教化”功能呢?邸凱陷入了沉思。
沉思的結果也讓邸凱本人大吃一驚。如果按照這個思路走,召集本地區已經退休的修志老專家或具有一定文字水平并喜好文史的人,加以培訓,組成一個志書編纂團隊,將某些無人編志的縣區的志書承包下來,給他們編寫志書,可能會減少許多不必要的尷尬,從而保證志書的質量,還能對外面擠進來的“編纂公司”造成一種無形的抵制,或許還是有功的啊!
邸凱把這個想法告訴方瑩,方瑩表現得特別興奮,說這件事能行,但首先得保守秘密,不要對別人說。等事情有了眉目,有了一定的進展的時候,再公之于眾。這件事情大白于天下之時,也就是我們成功的時候啊!
方瑩眼睛放光,神采飛揚,說,邸凱,你是天底下最聰慧的男人,你知道嗎,這將是一個多么大的商機,在商言商,這個計劃如果成功,我們將成為志書編纂行業打假、維持正常修志秩序的功臣也未可知。這也是對那些只求完成任務,不管質量好壞的父母官的再教育。
邸凱說,對,是這么個理兒。現在我們要做的第一是調查市場,就是到一些州縣看一看,問一問志書的編纂情況,評估這個市場究竟有多大,前景如何;這方面我知道有一個人了解情況,這個人姓甚名誰暫且保密,給你留一點懸念,這個人跟你我都有關系,是我的貴人。第二,從全省范圍內搜羅志書編纂人員的名字,包括省、市、區和縣一級的,這個比較容易知道。只要到一個地方,周邊地區的情況都可以了解。看哪些人已經退休,哪些退休后被返聘繼續從事志書編纂工作,得心中有數;第三,那些對各地志書有研究的,對一個地方的政治、經濟、文化及地方民俗、人文地理等工作比較熟悉的,在基層政府職能部門工作過的,有一定文字基礎的人,都要建立檔案,以備后用。
哎呀,真看不出來啊,你對這件事考慮多長時間了?方瑩好奇地問邸凱。
是有一段時間了。主要是那些花錢雇來的外地人,根本不熟悉這里的情況,就憑一點點基礎資料,怎么能編寫出反映本地狀況的志書呢?這簡直是天方夜譚!但事實就是這樣,聽說有些縣里已經把修志任務承包出去了,結果編出的初稿出現不少問題,鬧出類似“青海某地水稻畝產多少斤”的笑話。
邸凱接著說,一個縣里,編修地名志,本來這是非常嚴肅的事兒,盛世修志,如今我們國家綜合國力強盛,在政府指導下編修志書,是非常好的事,但我們有的干部,圖省、圖快,違心地將修志任務承包出去,也許還從中牟利也說不準。
還有一點,我們青唐書院立足海湖,海湖即江湖,這里只是我們的一個門面,是我們汲取營養,接納信息,接觸現代社會的一個觸角,通過這個觸角,我們將及時調整呼吸,制定調子,正確定位走向,在方志領域能夠有所作為。邸凱信心滿滿,像一位即將指揮一場戰役的將帥一樣。
方瑩聽著,被邸凱的慷慨陳詞所感動,眼眶不覺間竟濕潤起來。她知道,走到今天的這一步,確實不容易。她想起了南城壕附近的家,想起了被稱為得之先生的父親,一種更為復雜的情感涌上心頭。
7
一個大膽的計劃在邸凱腦際回旋,邸凱對突然間萌生的又一重大設想又吃了一驚。這是邸凱腦洞的再一次洞開,這讓他眼前看到了不一樣的景致。
那天早餐后,邸凱在接待室等到了一位不同尋常的客人。客人就是自己的老岳丈得之先生,這位資深的修志老專家,曾參與過兩個區五六部志書的修編工作,在西寧市方志行業有不錯的口碑。
父親的大駕光臨,可把方瑩驚得老半天回不過神來。要知道,自從自己執意嫁給邸凱,還采取了那樣極端的方式,使這位有臉面,常常愛護自己羽毛的老同志情何以堪?雖然隨著時間的流逝和孩子的出生,彼此間誤解有所緩和,但彼此之間,沒有更深的交心。方瑩覺得父親沒有實質性的從心底原諒自己,那件事情的陰影還在父親心里占據著一定的地方,方瑩這種不安和歉疚也許會影響一輩子。
老岳丈得之先生對全省地方志領域各區縣的編修進展情況及這段時間地方志領域的風向標了如指掌。這位老志人早對地方志書編纂外包極為不滿,希望有關部門能夠尊重歷史法則,重視實地勘驗,表現了老志人的責任心,這也是邸凱最為佩服老岳父的地方。他一直呼吁地方志由親歷者、知情人、研究者來編纂,才能編纂出站得住腳的本子來。
前段時間,得之先生從方瑩母親口中得知邸凱和方瑩在做這樣一件事情,對邸凱的看法完全改變,認為邸凱雖然身體存在缺陷,還是一個有思想的人,決定出面幫他們一下,但考慮到現在還沒有和女兒方瑩有過實質性交流,他還不愿把想法直接告訴方瑩,就通過方瑩弟弟給邸凱帶話,說邸凱如果有時間的話,要到青唐書院看一看,有一些事情要給邸凱說一下。
邸凱聽到后很高興,特約老岳丈得之先生今天早上到青唐書院,就成立地方志編纂工作團隊的事情請教老岳父得之先生。
原木茶臺上精致的青瓷茶具顯出古香古色的情調,與室內仿古與現代相結合的裝飾風格相一致。老岳丈得之先生端起茶臺上橙黃的龍井茶,對邸凱透露的想法進行了更進一步的延伸。他說,就我手頭掌握的志人人脈數量來說,組建一個團隊還是綽綽有余的,包括一名有經驗的總纂,三至四名編寫者,人員足夠。
邸凱略蹙一下眉頭,押了一口茶,一股帶點苦味的清香溢滿全身。邸凱強壓著心里的激動,說,這件事情的關鍵是人,要有幾位能夠提起來的人,承攬志書的事情不用發愁,就我現在掌握的情況來看,已經有好幾個州縣都在急切地尋找合伙人。如果這時候我們還沒有把這桿大旗豎起來,更多的外省編纂團隊就會快速楔進來,我們的動作一要快,二要準。真要行動起來,一個團隊恐怕有點運轉不開……
不不,老岳丈得之先生擺擺手,打斷了邸凱的話,說,剛開始的時候攤子不要宜太大。按照你的計劃,先啟動一個團隊運作起來,一些我們現在還預想不到的問題會逐漸暴露出來,緊接著根據具體情況具體解決問題。我看最重要的問題還是和各政府部門之間溝通的問題,包括今后合作的時候怎樣配合、協調的問題,還有各下屬單位原始資料的提供方式,都是需要進一步規劃的要素。當然,只要班子形成,架子搭建起來,各負其責,遇到問題,大家群策群力,一定會解決的。
確實,單憑老岳父的文字功力和社會經驗,那是沒得說。在教育上十多年,轉行到機關從事修志工作又是十幾年,如今雖然已經退休,還是閑不下來,被返聘編年鑒,加上在文學創作方面的造詣,各方面都積累了相當豐富的經驗,這些都是難能可貴的。
得之先生知道女兒女婿將要干一件大事,也很興奮,說,修志這事兒吧,其實也不難,資料收集的事情還是重中之重,擁有資料的數量和優劣,直接關系到志書的質量。這就要求我們的人要做到三勤,就是腿勤、嘴勤、手勤,勤跑單位、多動口訪問、及時記錄。收集大量的第一手資料,有了資料,就如巧婦人有了足夠的食材,何愁做不出香噴噴的飯食來?
說到辦公地兒的時候,老岳丈得之先生朝窗外望了望,窗外滿眼的各類建筑,鱗次櫛比,標榜著這個城市少有的繁華。他頓了頓說,這個團隊如果成立起來,辦公宜采取分散與集中相結合的方式,只是在這高大上的海湖這間豪華的寫字樓里可寫不出好東西來,這兒人心浮躁,誘惑太多,是年輕人的天下,我們這些老年人真是有點無所適從,白天的人流、晚上的霓虹,總是讓人靜不下心了啊!
邸凱那個從天而降的想法就是這時候毫無預兆的冒出來了。是啊,自己的公司不就是青唐書院嗎?古代書院不都是開設在比較清靜的地方的嗎?他第一時間想到了湟中娘娘家的農家小院。把魯沙爾老娘娘家的小院租上,稍微收拾改裝一下,召集一幫文人墨客,干得還是修志問道的大事情,不就真成了名副其實的書院嗎?
湟中娘娘家的小院坐落在佛教圣地八瓣蓮花山東山腳下,不僅交通便利,離塔爾寺也不遠,清早還能聽到寺院的鐘罄聲。東面不遠處有蓮花湖公園,環境相當優美。
前幾年,一輩子不走正道的姑父因病去世,三個兒女都成家立業,在西寧和魯沙爾街上買了房子,湟中娘娘舍不得小院里的花花草草,一直沒有跟隨兒子去住商品房,一個人守著上下兩層的小樓,閑暇時候舞弄幾下自己的堆繡,如今眼睛不好,堆繡也做得少了,一天和同道的老姐妹們說說話,談論談論堆繡,不知不覺,一天的光陰打發過去了。
邸凱每年都要抽時間過去看看,知道湟中娘娘一定會同意把房子騰出幾間來,做這樣有意義的事情的。
邸凱把這個想法說出來,老岳丈得之先生伸出大拇指,哎呀,還是年輕人的腦瓜子靈活啊!
方瑩過來添茶的時候,看到父親滿意、丈夫得意的神態,不禁感到好奇,問道,是什么事情讓你們值得這么高興啊?
岳父得之先生和邸凱都沒有說話,相視一笑。看到翁婿兩人神秘的樣子,不再多問,心想一定又有什么重大設想已經瓜熟蒂落。
方瑩也笑了。
【作者簡介】郭成良,青海省湟中人,青海省作家協會會員。發表詩歌、散文、小說等文學作品百篇。作品入選《青海文學十年精選》《青海美文雙年選》等文學作品集,主編《湟中文學叢書》(小說卷),《青海民風鄉俗及工藝》《千戶營高臺》由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發行。曾獲第十五屆中國人口文化獎文學類散文優秀獎。現從事地方志編纂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