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晚秋的天氣,已是很涼。一個早晨,我的上身已穿上了一件破舊的黑棉襖,顯得臃腫、遲鈍,袖口綻裂,露著一些蒼白的棉絮,像黑夜里睜開的一雙雙疲憊的眼睛。我蹲在一個山頭上,身體瑟縮著、蠕動著,腳下、周圍,是切成片的紅薯干,紅薯干是昨天晚上剛剛切下的,面上還存著一些水滴,似是流淌的清冷的淚。我伸著手,透涼的風拂著手指,手指在爽冷的薯干上滑動,企圖把那些堆積的薯干推開,使它們乖巧地一塊塊擺起——便于曬干。我,低著頭,心深似海,如同一條游動的魚,孤寂地向深處沉潛。抬頭看看,太陽剛剛升起,晚秋的初陽,是那樣的蒼白慘淡,愈是增強了早晨的冷意。不遠處,還有幾個人,做著同我一樣的工作,他們低著頭,很用心地沉浸在這個清早的寂寞里,兀自地忙活著。我們,都成了這個曠野上的,一只只殼蟲,在一個巨大的背景上,龜縮著翕動。風掠過山坡的時候,一些枯草,隨風離去。枯草拉斷了游絲,游絲攜帶的水珠,墜落,無數個小小的太陽,砰然碎去。不遠處的一片刺槐林,大量的枯葉整齊地隨風飄落,傳出一陣唰啦唰啦的聲響,但很快又歸于沉寂。我常常漫過這短暫的唰唰的聲響,眺望遠處,陷入遠天相接處的蒼茫里。
那個時候,我真的需要一些聲響,好打破那個巨大的空寂。跟著,聲響就真的來了,嘎嘎,嘎嘎……急促的雁唳聲,從遙遠處傳來。我的喜悅,像燃燒的火焰,猝然跳起,仰首北望,一群大雁,正呈“人”字形,或“一”字形,翩然飛來。我漸漸看清了它們伸長的脖子和扇動的翅膀,我用我的期望,拉動它們的飛翔,讓它們從我的頭頂掠過;它們用其翅膀拍打著我內心的喜悅,帶動起我一陣飛揚的思緒。當它們飛過我的頭頂的時候,我不得不扭動我生硬的脖頸,作最大程度的追隨。它們飛過了那片刺槐林,直向遠處的那一脈朦朧的山巒飛去。最后,完全消失在我的視野里。可是,我并沒有收回我的視線,我仍在努力地尋找,固執、倔強,掙扎、茫然,遠處,只有莽莽蒼蒼的山巒、天際,還有沖擊流淌的殘敗的秋意。內心的喜悅,已被撕碎,我復陷入一種巨大的空曠無著之中。
我深深地體味到了,從一種空曠,陷入另一種更大的空曠的煎心的枯寂。
這樣的一種兒時的經歷,對我的成長,產生了極大的影響。以至于我成人之后,不喜歡奔跑,特別是在漫無邊際的田野上,在一種無礙的延伸里。那樣,會讓我心慌,會讓我陷入一種無所適從的茫然里。
我更喜歡獨居室內,讓自己存在于一個有限的空間里。我覺得這樣,一切都會是有邊有際的,不會因為過于的空曠,而使自己掉進一種虛無里。在一個有限的空間里,就像給自己構筑了一個堡壘,你可以享受到一種安全感,一種感覺到的存在而帶來的溫暖,仿佛伸伸手臂,就能觸及到一份愉快的心情。可以干一些自己想干的,隨心所欲的事情。比如,站在自己的書櫥前,徘徊一番,用手,沿著書脊,輕輕滑過,像在彈動一根根琴弦,一種滑潤的樂感,就透過手指,深入到心靈深處。或者,干脆拿出一本書,坐在窗下的沙發上,靜讀。一頁一頁地將書翻過,煮茶一般,用心靈“烹煮”書中的文字,將文字“煮”沸,也好泛起一些思想的水花。有時,我也就真的煮茶了,確切地說是“泡”茶。一個簡單的紫砂茶杯,一捏泛青的綠茶,茶放入杯中,熱水沖泡。看茶片,泛起,然后緩緩地沉下,偶或還有那么一兩片,不安分地載沉載浮,像極了一份游移不定的情緒,有一種飄忽、迷離的美;一種難以捕捉的忐忑的喜悅。然后,慢慢地啜飲。這個時候,最好放上一支曲子,輕松的、和緩的那種,能表現一種柔軟、舒緩或者有點兒哀婉的情緒,恰似此時的心情。比如《平沙落雁》、《江河水》或者《漢宮秋》等。也不妨聽一段昆曲,最理想的當屬《牡丹亭·尋夢》,又,最好是單雯唱的。
最撩人春色是今天
少甚么低就高來粉畫垣
原來春心無處不飛懸
是睡荼縻抓住裙釵線
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處奔。
纏綿、柔軟,千轉百回,低回不已。太美,太美,美得讓人心碎。好幾次,聽著,聽著我就熱淚盈眶了。
我覺得,這種狀態之下,周圍的空間顯得特別的厚實、綿密,雖是閑事,但總是一份屬于自己的事情。你應當總在做,做著一些事情,讓那些有意義的事情,塞滿現實的、精神的空間。但也很難全然做到如此,有些時候,室內的時間久了,也會無聊,會茫然地看著房中的某一個角落,那個角落就會情不自禁地擴張。那個時候,心也會擴大,就會虛無。
我知道,虛無,是一種更大范圍的空曠,一種更深層次生命的荒蕪。
所以,我努力去避免。
2
人,站在“藥王山”頂,四望之下,卻是一片迷茫。
山頂上,矗起了一座“藥王廟”,雕梁畫棟,飛檐斗拱,甚是輝煌。金黃的琉璃瓦,在陽光下,閃著逼人的光,有一種被刺穿般的感覺。
四月初八,是當地的“藥王廟會”,所以,此時的山上萬頭攢動。如潮的人,布滿了四圍的山坡。團著、坐著、跪著、舞著、唱著,以不同的方式詮釋著這一天的虔誠、喧鬧和膨脹。大量的冥紙在被焚燒著,空氣中充溢著嗆人的煙紙味,半空中飛舞著燒過的紙的灰片,如心靈深處飛出的一只只黑色的蝴蝶,許許多多的善男信女,就把自己的信念系在了這蝴蝶的翅膀上。
對于這個地方,我是極其熟悉的。藥王山的北面,山下是一條叫做“朱河”的河流,跨過河流,北行約二百米,就是我曾經工作過十二年的S中學。
學校的最前排是辦公樓,辦公樓前是一片開闊的草坪地,然后是鐵制柵欄的院墻。所以,好多年里,我就坐在一樓的一間大辦公室里,透過窗口,穿越柵欄,與對面的藥王山遙遙相望,像是一種宿命的約定,直到我離開這座學校,把它沉淀為一段記憶。
辦公室是兩間,通著,很寬敞。同辦公室里還有兩位教務員,年齡都比我大,我分別叫他們老劉和老王。老劉,是一名老民辦教師,那時他最大的心愿是等待“轉正”,所以,平日的談話話題,在他的口中,經常是七轉八轉,就轉到民辦教師轉正上去了。后來我想,一個人,如果把心思凝聚到一件事上,也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他的主要工作是寫通知,有什么樣的通知,他就將其工工整整地寫到小黑板上,然后掛在外面。他寫字的時候,精益求精,總是寫,擦,再寫,不斷地站在一定的距離上端詳,直到自己滿意地頷首、淺笑。字規范、端莊,透著一種執著的認真,像他的為人。有時,他還會跟我一同到各辦公室去,查一查出勤情況。我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手中拿著記事簿,一臉的嚴肅和認真。閑暇的時候,他會點上一支煙,抽著、抽著,人就睡著了,于是,鼻腔中就發出很幸福的鼾聲。他就是這樣的簡單,所以,我覺得他的心靈深處,一定是一片寬敞的、明亮的白,沒有蕪雜的草,干干凈凈的。老王則不同了,他能干一些細致的工作,比如制定一些表格,每學期開始的課程表,我都是交給他做的,他做的確實也很好。但他有些狡黠,愛貪小便宜,辦公室里的公共用品,經常會無緣無故地進入他的提包中,然后再進入他的家中。司空見慣了,我也就裝作不知道,反正也沒有什么貴重的東西,難得有人高興去做這樣的事情。

更多的時間,三個人于室內各自做著自己的事情,空闊的辦公室靜悄悄的,默默地涌動著一種寂寞和蕭索,心中落落,如清夜漫過,覺得生命似乎特別的冗長和無際。
我的工作就是辦公、看書。累了,就站起,抻抻胳膊,凝視著對面的藥王山。這并非我有意,而是實在太近了,山就在對面,我舉目,它就會撲面而來。所以,藥王山的四季變化、風雨陰晴,我盡了然。
藥王山,其實只是周圍山中的山頭之一,四周總共有九個山頭,狀如蓮花綻放,當地人稱為“九頂蓮花山”。九個山頭中,只有藥王山靠近公路,也少樹,那些年里,只在頂部稀稀疏疏地散著幾棵黃櫨。其它的幾個山頭,則大多被樹木覆蓋。我站在窗前的時候,不僅能看到藥王山,也能看到其它幾處的山的情況。
我覺得,與山對望,總還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可是,長時間的對望,我也會產生一種缺失、茫然、無緒。
特別是夏天里,一場不是很大的雨正在落著。樓窗的玻璃上,落下了一道道的雨痕,還在蜿蜒地滑動,心便軟軟的。人站窗前,窗外是一些淡然的朦朧,但你仍能看到對面山上,那濕淋淋的綠,感受到那濃郁的粘稠。這個時候,我總會很憂郁,心中油然產生一種莫名的失落,感到空蕩蕩的。我,被拉向一種不可知的遙遠。
季秋,對面藥王山上的那幾棵黃櫨,枝葉就變紅了。我拉開窗戶,秋日的天空顯得格外的高遠。晴空麗日之下,黃櫨葉紅得似火,辣辣地燃燒在半空中,強烈地沖擊著本已蕭瑟的心空。同樣是空曠如洗,心遠如無。
而今,我再次站在藥王山上的時候,十幾年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周圍的山頭上,已看不到一棵樹,藥王山上的那幾棵黃櫨也不見了,一種炫目、耀眼的空曠。山下,不斷傳來隆隆的機器轟鳴聲,一個叫“金寶”的旅游公司,正在對此進行開發,聽說要開發成一個旅游休閑區,其中已經建成的藥王廟,就是開發項目之一。可是,那些樹哪兒去了呢?是開發商將其砍伐了呢,還是村人因為開發而自己伐掉了呢?無論是哪一點,都不能夠成犧牲這些樹的理由;無論哪一點,都昭示著人的某種貪婪的本性。
山上的樹消失了,一座富麗堂皇的廟宇建起來了。我們失去的是一種生機、豐盈的現實,構建的是一種飄渺的虛無。許多人就在這“虛無”的荒漠里叩頭、膜拜,甚至于垂泣、呼號,用他們的虛妄去拓展更大的“虛無”。
山下,S中學還在,我能看到它那破舊的大門。那些人還在嗎?我不得而知。
我感覺到,往事已成為風。
3
對于歷史,我向來是心存敬畏之情。對于那些直到現在,還在一定程度上彰顯著歷史的古跡,我向來肅然對之,雖然,難免有蒼涼的痛。
行走在故宮的石板路上,一進一進地穿越。一幢幢的建筑,富麗堂皇,高聳挺拔,只覺得像山一樣,重重地壓了過來;蹍一下腳底的石板,硬硬的,幾百年的時間難以將它穿透,只是將其打磨得愈加明亮。那些幾百年里,曾經行走過的人們哪兒去了?有多少故事被壓在了這堅硬的石板之下?
那一日的黃昏,我坐在后面的景(煤)山上,看烏鴉在故宮的上空飛著,覺得,它們,像是歷史留下的一些攜有咒語的寫意的符號。
那幾日,故宮的一些建筑正在修繕。建筑被鐵制的支架撐起,支架上圍起了用來遮蔽的布幔。但它卻讓我想到了農村那些破敗的房屋,在村莊,總有一些破敗的房子,或是因為主人已移居外地,無法維修;或是因為香火已絕,無人維修。在風雨的侵襲下,在時光的摧折下,房草爛了,房梁斷了,墻垣坍塌了。一段時間之后,房基下會生長出雜草,漸漸地就荒蕪了這兒的生氣。一些大葉的、青蔥的蒼耳,愈加襯托出這兒的蒼涼。或許你從旁邊走過,會看到一枚生銹的鐵釘,或一把無法打開的鎖,那也只能刺破你心頭的痛,或者封閉你再生的希望,如此而已。
我不禁叩問:歷史是什么?歷史就是一個以時間掃蕩一切的過程,歷史就是一個一層層掩埋的過程。沒有人能阻止這種掃蕩和掩埋。
太和殿,一個皇帝接見臣僚議事的地方,故宮的主要建筑。“太和門”三個字,看上去剛勁有力,神采飛揚。據說,這三個字,是咸豐帝重修太和門時,由重臣畢道遠所題。這讓我想起一個叫“西鋪”的地方。一個位于山東淄博的村落。
去淄博,是因為參加一個筆會,參加筆會,是因為《通知》里說要游覽“蒲松齡故居”。
“蒲松齡故居”大而精巧,回廊屈曲,一進套著一進,但多為圖片展室。甫進大門,就能看到蒲松齡的白色大理石雕像,線條流暢,作沉思、凝視狀,從容的臉面上,絲毫看不出狐怪鬼仙的魅影。據知情人說,整幢建筑,只有那座破敗的門樓才是舊物,這讓我憮然,游覽之后,腦際中一片空白。于是驅車去“畢氏老宅”,號稱“十七世詩禮門第,五百年孝友家風”“四世一品”的望門舊族。蒲松齡在這兒坐館三十多年。
到達畢氏老宅時,已是正午,秋末的太陽依舊火辣辣地照著。大門外,攤曬著一片剛脫下的玉米粒,金燦燦的光芒,映著黑黝黝的大門和漆紅的梁柱,愈加顯得厚重而深沉。
導游小姐推開了大門,于是,就打開了通往一個家族深處的通道。我們將穿越這條通道,去洞察這個家族的興盛衰落和世態人情。導游小姐不斷地解說,聽上去不僅嫻熟,而且灌注了濃烈的個人情感,那些飛揚的話語,好像完全是自己生命花朵的自然綻放。
有人問:“你是畢家的人嗎?”導游小姐微微一笑:“過去不是,現在是了。”她的幽默,讓我們每一個人興奮。我覺得這是一個有情趣的女孩。她一定是,為能成為畢家的媳婦而自豪著,她的激情正是來自家族的自豪。
可我關注到的卻是一口老井,位于第一進院落的偏右方向上。圓形的井口,并不大,井臺是由青石板砌成的,井臺上安有一架轆轤,轆轤為兩塊厚重的青石板固定住,其中一塊青石板的陽面上,正楷鐫刻著“白陽井”三個字。蒼黑色的轆轤已經破損,堆滿了朽腐的跡痕,沒有了井繩,看來它再也無法攪動昔日的歲月。從井口下望,深而黑,也無從照出汲水人的倩影了。“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或許,這井臺邊上,還發生過一些纏綿的故事,可現在,卻也風流云散了。只剩下一口冷酷的老井,繼續蒼老著時光里的歲月,讓人嘆息,讓人無奈。
在一座木質結構的二層樓上,導游小姐正面壁解說,一首掛在墻上的“聊齋俚曲”。據說,蒲松齡一生寫有一百多萬字的“聊齋俚曲”,其中一部分就是專為畢家女眷寫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這個望族中的女眷是極喜歡唱俚曲的。有人問導游小姐:“你會唱嗎?”導游小姐說:“唱不好,可以試一下。”于是,導游小姐默然,唱起。柔婉、舒緩,情款款、意綿綿,極有韻致,是一種對時間和生命的穿透。我看到了多年前的那一個夜晚:圓月高懸,清輝鋪地,蒲留仙親自操琴,畢家女眷,團扇輕搖,朱唇輕啟,于是一曲清歌就悠揚在這無瑕的夜空里。
導游小姐已經唱畢,我的思緒也戛然墜地。曲終人散,所有的繁華、熱鬧、典雅、韻致,俱已沉淀為歷史。
現實之中,我的眼前,只有這空庭,院落。
對古跡的憑吊,繁華凋盡、時光掩埋之后,是一地的蒼涼,是一種飽脹著歷史張力的空曠和落寞,還有后來人的些許敬畏。
【作者簡介】路來森,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專欄作家,書評人。現已在《福建文學》《散文百家》《北方文學》《青海湖》《讀者》《小品文選刊》《雜文選刊》《廈門文學》《黃河文學》《陽光》《延安文學》《青島文學》《歲月》等上百種期刊發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