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東贊
(外交學院基礎教學部,北京100037)
一般系統論的創始人貝塔朗菲認為,系統可定義為“處在一定相互關系中與環境發生關系的各個組成部分的總和”。[1]句子結構單位之間以及結構單位與語言環境之間相互關聯、不斷調整結構關系從而實現自我優化以適應人類表達的需要。從這個角度上說,句子就是一個系統,并且是一個非加和的復合體,[2]它的內部包含兩個異質的子系統——開放類系統和封閉類系統。呂叔湘(1979)、朱德熙(1982)曾把漢語的詞類分為開放類和封閉類兩大類。開放類成員主要包括名詞、動詞、形容詞。它們分別對應空間、時間和性狀等三個基本認知范疇。開放類系統為句子提供一定的概念內容,在句子中表現為“質”的因素;封閉類成員主要包括數詞、量詞、代詞、區別詞、副詞、介詞、連詞、助詞、嘆詞、語氣詞、方位詞、趨向詞等,它們為句子提供一定的框架結構,并起到限制概念內容的作用。
開放類系統成員數目龐大,具有開放的性質,容易增加新成員。這是語言開放性特點的重要體現。語言是現實的編碼體系,人們對客體世界的認知成果往往以詞匯的形式體現出來。隨著實踐地不斷深入,人們在某一認知域中對事物的認知也會逐漸加深,這種認知程度的變化可以用“編碼度”來表示。[3]一般來說,某類事物的編碼度越高則表明人們對該事物的熟悉度也就越高,分類也就越細。以顏色詞為例,學界一般認為古代漢語中的基本顏色詞有“黑、白、黃、赤、青”5個,現代漢語基本顏色詞已經增加到了8個,《同義詞詞林》則收錄了11個基本顏色詞。基本顏色詞的變化反映出人們對顏色范疇認知的深化。再如玉器,“古人非常重視身上的配飾,不僅僅美化自身外形而且借以標志身份等級,其中,玉是最重要的配飾。”[4]古人根據玉器的形狀、顏色等給玉器劃分出許多不同的類別。從不同角度對事物進行分類,這體現出人們對事物屬性進一步的認知。
從哲學角度來看,事物自身的不同屬性乃是一種“量”的形式,是事物本質的不同表現。又如古人對馬的分類,漢代許慎《說文解字》“馬部”共收錄了100多個與“馬”有關的字。名稱十分復雜,并根據性別、形狀、毛色、行走及行走的速度、優劣等屬性對馬進行分類。如果說“顏色詞”、“玉器”以及“馬”的編碼度的細化反映出認知主體對名物范疇認知的深化,語義場“洗”的編碼度的細化則反映出認知主體在某一具體動作領域中認知程度的加深。對于“洗”這個義場,古人切出了十幾個義位。編碼度的細化反映出主體在某一認知領域中對客體測量的細化。這種測量是對事物的“質”的一種區分,測量結果通過語言中的開放類成員體現出來。編碼度的細化表明了某認知域中的開放類成員的“個性義素”比較豐富、具體。“個性義素”越豐富,詞語的使用范圍和功能越容易受到限制。
和開放類系統相比,封閉類系統成員數目相對較少,難以增加新成員,這也是語言自穩性的重要表現。隨著人們思維的發展及句子結構的復雜化,封閉類成員也會增加新的成員,這體現了語言適應性自組織的特點。開放類成員的發展是人類對客體世界的一種測量的結果,封閉類成員的發展則是人們對主體世界測量的一種反映。語言作為一個系統,穩定性是其重要特征。概念之間的關系是有限的、類型化的,這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封閉類形式數量上的有限性。
“語義”包括詞匯意義和語法意義兩層含義。詞匯意義主要指詞語的概念內容,反映出主體對客體世界的認識。當概念內容進入交際領域時,會被語言賦予一定的系統值,從而表現出相應的語法意義。詞匯意義的載體是詞匯單位即語言中的開放類成員。語法意義的載體主要是語言中的封閉類形式。開放類成員在語義上不受限制,大多數可以自由地指稱事物,它們的語義比較實在、有一定的概念內容。Hopper;Thompson(1984)的研究表明,語言中普遍存在的名詞和動詞兩大范疇產生于敘述過程中兩個最基本的章法功能:指稱事物和述說事件。其中,指稱事物不僅要求事物概念內容的明確,事物的內在屬性也應當明確。至于“述說事件”,是對事件在一定時空中的定格。“語言的本質乃是人類的活動,即一個人把他的思想傳達給另一個人的活動,以及這個人理解前一個人思想的活動。”[5]
為了達到交際的效果,傳遞的過程既要有一定的“質”,還要有相應的“量”。這里的“質”指的是一定的概念內容,主要由語言中的開放類成員承擔。這里所謂的“量”主要指與開放類成員在句子中的句法地位相對應的語法屬性,主要由封閉類成員表現出來。對于開放類成員來說,形式和語義的結合總是能夠指向具體的事物。“語義和構成語義的特征……是從感覺中抽象出來的,聽一個詞時順便也回憶起這個詞所涉及的對象的具體可感覺的個別樣本”。[6]“凳子”作為一種坐具,只要聽到這個語音符號,人們就會把語音形式跟語義結合在一起。對于封閉類成員來說,它們的語義比較虛化,沒有一定的概念內容,需要依附于開放類成分,在一個具體的結構式中才能體現出其語法意義。
范疇是人在頭腦中構造出的對客觀事物進行區分的標準。為了認識世界并在這個世界從事活動,人們必須對所遇到的事物進行范疇化。人們在范疇化的同時,語言工具自身也實現一種范疇化,并形成語義范疇和語法范疇。語義范疇是對由開放類成分提供的語義意義的抽象概括,語法范疇則是對由封閉類成分反映出的語法意義的抽象概括。封閉類成員的語義限制主要體現在對該封閉類形式所屬概念范疇的限制和范疇中概念成員的限制,這主要是由表現語法意義的語法形式的有限性決定的。一般來說,復雜的語義現象的表達需要用一定的形式加以限制,才能更好地減少歧義從而體現語言的經濟性。就“比較”這一語義范疇而言,漢語中用來表示比較的封閉類成分主要有“于”“比”等,英語中主要的標記詞是“than”。開放類成分在語義指稱上是自由的,封閉類成分的使用要受到語言系統內部的制約。開放類成分的個性義素比較豐富,可以區別不同事物。封閉類成員的個性義素在語言的發展中逐漸損失掉了,只是保留了原始的基義,這一特點同時也擴大了封閉類成員的使用范圍。
王力先生把邏輯思維的發展在語言結構形式的體現歸納為兩個方面:一是把要說的話盡可能概括起來,成為一個完整的結構;一是化零為整,使許多零星的小句子結合成為一個大的句子,使以前那種藕斷絲連的語句變為一個有機的整體。[7]開放類成員的功能在于表達概念內容,概念內容主要涉及到空間、時間以及性狀三個基本的認知領域;封閉類成員的功能在于表達概念結構,概念結構主要指概念之間的語法關系或者邏輯關系。就漢語來說,句中基本概念的表達使用的是獨立的詞,表達具體關系概念和純粹關系概念時,使用的也是獨立的詞。這體現出漢語作為意合型語言的特點。例如:
1.小明的帽子被風吹進了河里。
2.A rustler lassoed the steers.
在例(1)中,開放類成員為:小明、帽子、風、吹、河。它們為整個句子提供了概念內容。在沒有封閉類成員的情況下,我們大體可以推知這句話的內容。封閉類成員“進”“被”“了”表明整個事件發生的時間為過去,且強調一種被動的語態。在例(2)中,“rustler、lasso、steer”為該句子提供了概念內容,我們大體能理解這句話所涉及的內容或背景,即“盜牛賊用繩索套公牛”。the、a、er、s表明了事件在空間中的“量”,ed則表明了事件在時間中的定值。
吉爾斯·福康涅(Gilles Fauconier)從心理空間的角度探討了開放類成員和封閉類成員在功能上的區別,指出二者在心理空間的建構上具有不同的功能。開放類系統主要為心理空間提供內容,封閉類成分(語法元素)則是建立不同心理空間的工具。[8]例如:“阿里登泰山”。在這一句中,空間元素為“阿里、泰山”,語義框架是“登”。“阿里、泰山、登”構成了一個基礎空間(base space)。概念內容可以通過不同的構建詞(語法元素)來建立不同的心理空間表達式。“阿里登過泰山”建立的則是一個已然空間,這個已然空間的建立則是由封閉類成員“過”體現出來的。從某種程度上說,開放類系統構成的心理空間是一個抽象的模型。人們需要運用相關的封閉類成分將其轉化為動態的句子,將抽象的模型定值在一定的時空領域中。
封閉類成員作為表達概念結構的語法成分,在句子中起到連接、限制開放類成員的作用。它們在語言中呈現出等級分布以及拓撲性等特點。倫納德·泰爾米(Leonard Talmy)認為,封閉類系統是由語法概念范疇和成員組成的相對封閉的一個域,封閉類形式的清單在不同的語言中呈現等級分布,通常有四個等級。[9]
(一)普遍存在的形式 幾乎所有語言都有表示肯定和否定的封閉類形式。肯定和否定是人類認知的一個基本的語義范疇,需要通過一定的手段或成分表示出來。例如:漢語中的否定詞有“不、沒、否、非、未、無”等;英語中的“not、no”等。
(二)很少存在的形式 如“比率”。有的語言在表示“快”與“慢”上,有一定的動詞的詞性變化,但這種情況是很少見的。
(三)不存在的形式 如在表示顏色事物等事物時候,大多數語言都沒有一定的封閉類形式。
倫納德·泰爾米(Leonard Talmy)從語言類型學的角度分析了封閉類成員在語言中的等級分布,對我們理解漢語中封閉類成員的情況有重要的參考價值。他還提出了一些制約原則,為判定一個結構單位是否為封閉類成員提供了一個參照標準。這些原則或標準主要包括拓撲性原則和某些中性特征。拓撲性源于拓撲學,拓撲學是幾何學的一個分支,它和通常的平面幾何、立體幾何不同。在語言學中,拓撲性主要表現在量級中性和形狀中性等方面。量性中級排除了“數量”因素,形狀中性排除了具體“形狀”因素。另外,開放類形式有專有名詞,封閉類成分沒有專有名詞。量級中性在時間范疇和空間范疇方面均有反映,形狀中性主要表現在物質名詞的空間范疇方面。例如:
3.Don’t come across the street when there is heavy traffic.
4.I came across the bridge to greet him.
5.I came across an old school friend in oxford Street this morning.
當Across用在street,bridge時,其“穿過”的意義比較明顯,一般要求客體具有“面”的語義特征。當和人搭配時,Across的這種要求降低,體現出拓撲性。
一般來說,詞語在性狀和時空范疇內越具體、越典型,與其搭配成員的類型也就越固定。封閉類成分在數量和形狀方面所具有量級中性的特點擴大了其使用范圍,與它搭配的詞語一般不局限于某些個別成員,而是同一個語義范疇內的大部分成員,這也是漢語漢語句法結構容量擴大化的一個重要表現。由于封閉類成員其自身所承載的某種語義信息,往往會成為某種顯赫的范疇,有些封閉類成員所在的結構式則會發生一定的句法結構擴展。“假如某種范疇語義由語法化程度高或句法功能強大的形式手段表達,并且成為該手段所表達的核心(原型)語義,該范疇便成為語言中既凸顯又強勢(prominent and powerful)的范疇,即顯赫范疇。”[10]作為開放類系統的典型成員,名詞、動詞的概念內容均表示出一定的時間和空間因素。封閉類系統的成員的形成從某種程度上來是開放類成員“去時空化”的過程,其結果表現為封閉類成員表現出一定的拓撲性。
開放類成員和和封閉類成員在句子中的角色和功能是不同的,且是不可或缺的兩大部分。開放類系統主要表現時間、空間、以及性狀領域中實體的概念內容,是句子中“質”的因素。封閉類系統為句子提供一定的概念框架,句子通過這些框架把概念內容組織起來,從而形成一個有序的結構體。除此之外,封閉類系統中的成員所具有的拓撲性以及量級中性,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概念內容相關的語法屬性。封閉類成分所表現出的拓撲性也是語言表達抽象概念或者句法關系的一種內在要求。語言作為一個自組織系統,它的各個部分既是由其它部分的作用而存在,又是為其它部分,為了整體而存在的;各個部分交互作用,彼此產生影響從而聯接而形成一個自組織的有機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