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婧可
本文將著重討論不干涉原則和新干預主義、特別是人道主義干預之間的矛盾。前者一直被視為國際習慣法中一條基本且重要的原則,但是似乎越來越受到新干涉主義的沖擊。后者則廣泛被應用于現代戰爭的發起中,使得他國發動武力協助等軍事干預手段有了依據,盡管這種干預的國際合法性還存在許多爭議。
自1648年《威斯特伐利亞和平條約》簽署以來,主權和不干涉的雙重原則一直支配著國際政治事務。傳統的實證主義國際法理論認為,國家是國際事務的主體,作為獨立的法律主體,國家有權在不受外界干涉的情況下處理自己的事務,這就是主權的含義。由此可以得知,不干涉原則是對尼加拉瓜訴美國案中關于主權權力定義的延伸。這兩項原則既是國際法的基本原則和重要原則,也是《聯合國憲章》第二條規定和隱含的原則。然而,20世紀末發生的幾起外國軍隊在內戰中協助本土政府或叛軍的事件中,主權原則似乎不再神圣不可侵犯,不干涉原則的力量開始逐漸消失。很多戰爭的發起僅僅出于對人道問題潛在的考量,第三國便直接在沒有交戰國許可和聯合國安全理事會批準的情況下使用武力。不干涉和人道主義干預的對立和不一致的本質不斷出現。如何在不干涉原則與人權保護之間取得平衡,是當今國際社會亟待解決的問題。
不干涉原則之所以能夠成為各國認同的行為準則,是基于主權平等原則。在國際習慣法中,不干涉原則一直是各國堅持的一項基本原則,并得到國際法院的一再肯定。
作為被《聯合國憲章》第二章所規定的七個原則之一,所有聯合國成員國和各國際組織均須遵守主權平等的原則。除此之外,在第二章第七條中特別強調了:“本憲章不得認為授權聯合國干涉在本質上屬于任何國家國內管轄之事件,且并不要求會員國將該事項依本憲章提請解決”。從《1964年維也納外交關系公約》第四十一條第一款可以知道,公約規定了每個享有特權和豁免權的人,同時“有義務不干涉該國的國家內政”。在聯合國方面看,雖然一些國家以人道主義危機為借口,不斷要求聯合國實施授權的武裝干預,但總的來說,不干涉原則仍然是聯合國的指導原則之一。
從國際法的基本理論看,以主權平等原則為基礎的不干涉原則的法律地位是要高于其他具體法律和原則的,其認同民法中的公平誠信原則一般起到的是底線作用。如果不干涉原則與其他法律規定之間存在價值沖突,那么后者應該讓位于國際法的基本原則。任何旨在破壞或削弱由主權國家所選擇的國際秩序的核心要素,即不干涉原則的行為,都將導致對《威斯特伐利亞和平條約》之后建立的現代國際法制度的挑釁。
人道主義干預不僅只表示了現今常用的人道主義保護,其更賦予了一個國家在別國領土上可以以保護人權的緣由,在沒有目標國和聯合國安理會的準許下使用武力攻擊目標國領土的權力。
人道主義干預的興起也離不開與之相關的國際歷史背景。人道主義干預對于人權的強調,使得其在國際法中武力使用占據了絕對的政治正確性,因此受到很大程度的支持,特別是對于大多數西方國家。根據《聯合國憲章》第四十二條規定,如果其之上的規定不能解決沖突,安理會有權動用武力。這條規定的目的本意是在維護和平與世界秩序。然而,現在它通常被用來作為合法干涉他國內政的證據。這樣的情況在伊拉克戰爭、敘利亞內戰等熱點問題上屢見不鮮,但現階段卻鮮有參與干涉他國內部矛盾的非本土主權國家或政府因干涉內政而受到制裁。此外,“保護責任”的存在也給予了干預相當的法理上的支持。
2001年,為了響應聯合國秘書長科菲·安南關于加強國際干預的呼吁。加拿大政府成立了一個獨立的委員會,即干預與國家主權國際委員會(ICISS),并發表了一份名為《保護的責任》的報告。該報告的論證邏輯很值得一提。根據這份報告,國家主權意味著責任,照顧平民的主要責任則屬于國家本身。當國家不能或不愿保護其人民不受內戰、種族滅絕、種族清洗和危害人類罪行的傷害而造成大規模生命損失時,保護人權的國際責任應優先于不干涉原則。2005年,聯合國大會通過了“R2P”的概念,確認了“R2P”的三大支柱:國家保護責任、國際援助和能力確立、及時果斷應對。《保護的責任》的訂立是在盧旺達大屠殺的歷史背景下進行的,作為國際法發展的重要共識,對傳統的不干涉原則提出了巨大的挑戰。
冷戰時期是現代史和干涉內政被實際大量運用的轉折點。隨著去殖民化運動的擴張,許多國家在20世紀相繼宣布獨立。當時在迫于自身能力、財力不足的發展的壓力下,馬上在國際舞臺上站隊以獲得美國或蘇聯的援助對于大多數新成立的國家是必要的。因此,超級大國之間的意識形態沖突往往會導致比鄰新國家之間出現真正的武力沖突。為了保持民族國家制度的穩定,防止其被他國輕易干涉,大多數國家選擇了主動回避關于實施人道主義干預的討論。然而,冷戰結束后,為了加強對國際事務的掌控,超級大國開始通過資助政府和反叛者來獲取對目標國的操縱權。國家間的戰爭和沖突大幅減少,但同時像導致盧旺達大屠殺、索馬里部族沖突、南蘇丹內戰等與人道主義危機相關的國內沖突的比例卻有所上升。
筆者希望通過對兩個案例的分析,可以得出聯合國以及國際社會對不干涉原則和人道主義干預的大致態度。一個是1986年尼加拉瓜訴美國案,一個是1971年印度對東巴基斯坦的干預。
1. 1986年尼加拉瓜訴美國案
在1983年年底至1984年年初這段時間,美國向尼加拉瓜的幾個港口派遣了武裝部隊布雷,這些港口均為尼加拉瓜的絕對領土。這一行動造成嚴重損害,并且嚴重威脅到尼加拉瓜的國土安全。因此,尼加拉瓜于1984年向國際法院申請仲裁。國際法院認為,美國協助尼加拉瓜反政府武裝對抗尼加拉瓜政府,并在尼加拉瓜港口布雷的行動,違反了國際法。在國際法院駁回美國關于國際法院缺乏審理該案的管轄權的辯駁后,美國拒絕參與正在進行的訴訟程序。
根據法院法令的第53條,國際法院決定繼續對該案件進行缺席審判,并就該案件的是非曲直作出有利于尼加拉瓜的判決。法官在判決書中裁定,美國違反了國際習慣法的不干涉原則,即“訓練、武裝、裝備、資助和支援反政府武裝部隊,或以其他方式鼓勵、支持和協助在尼加拉瓜境內反對尼加拉瓜政權的軍事和準軍事活動”。該判決強調其他國家沒有任何權力干涉支持該國境內反對派。此外,不干涉原則雖并沒有在《憲章》中寫明,但是作為國家主權平等原則的必然結果,是每一個國家都應遵守的習慣國際法的一部分。因此,無論如何,任何國家或國家集團都無權干預別國內政,因為任何武裝干預行動都將導致違反國際法。
從本案可以看出,在國際法院的角度,對他國的干涉是非法的。然而,如何履行不干涉原則又存在很大問題。由于加害者拒絕執行判決,這類案件的結局往往是不了了之。判決作出了但沒有執行,無疑將嚴重影響國際法院的威信以及原則本身的價值。
2. 1971年印度對東巴基斯坦的干預
1971年初,東巴基斯坦宣布獨立,西巴基斯坦政府從1971年3月開始進行軍事鎮壓。1971年12月,印度在蘇聯的支持下,對巴基斯坦發動武裝進攻,肢解了巴基斯坦,第三次印巴戰爭爆發。此后,東巴基斯坦獲得獨立,成為孟加拉國。
印度的干預在國際社會引起了激烈的爭論。爭論主要圍繞著印度是否有權力通過武裝力量幫助東巴基斯坦。印度稱其干涉是人道主義干預,原因有二:首先,印度辯稱巴基斯坦入侵了印度領土。第二,印度非常關注東巴基斯坦境內發生的人權事件和其造成的影響,因為這將影響印度屬孟加拉邦。印度代表承認,干預確是暴行,但它是基于人道主義。
關于這場戰爭是否合法的爭論,主要有兩種觀點:人道主義干預的支持者們強調印度介入的原因是東巴基斯坦人民正在遭受反人性的苦難,并且印度從制定計劃到付諸行動共花了9個月的時間,因此,它更像是一個經過了深思熟慮的決定。此外根據誠信原則,他們愿意相信此次行動的動機是為了阻止人道主義危機。更重要的是,支持者認為,國際社會對于孟加拉國的承認是默許印度干涉最好的佐證,這在理論上是與近乎絕對的主權相一致的。與此同時,反對干預的人士指出,印度進行干預是為了自己的利益。由于戰爭,巴基斯坦失去了近乎一半的國土,印度由此成為了該地區最強大的國家。現實主義法理學家們提出最重要的觀點是:從一開始,他們就不認為任何單邊干預是合法的。由此,他們強調,對任何人道主義干預的準許都會導致單邊干預的濫用。將干預合法化會使各國有權力用其他國家的弱點,在不受懲罰的情況下侵犯其主權。因此,不管印度的目的是什么,單方面干預行動從初始就是非法的。
綜上所述,印巴事件只是人道主義干預的一個典型案例,此類事件盡管對象不同,但其本質都是相似的:以人權受到威脅為借口去干涉別國內政。不可否認,作為人類,我們應該對暴行有自己的底線。然而,國家容忍侵犯行為的限度是什么,以及如何平衡自己的主權權力和別國的保護責任是值得討論的問題。
冷戰時期,為防止被干涉,超級大國持續強調不干涉原則和主權的重要性。然而,在僅僅幾年之后的后冷戰時代,他們突然轉向開始重視“人道主義”。從國際法層面來說,這種基本價值取向的轉換必然與國際政治因素有極強的關系。由于沒有再高于各個國家之上的權力,聯合國在國際事務處理中便承擔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特別是在平衡主權和人道主義干預的問題上。
從《聯合國憲章》來看,聯合國在平衡不干涉原則和人權方面還是采取了模糊的態度。一方面在憲章第2條第4款和第2條第7款中強調不干涉和主權的重要性。其中,第2條第4款限制了成員國之間進行無論何種目的的強制性干預的可能性。第2條第7款規定聯合國不應干涉國家內政管轄下的事務。另一方面,第13條、第55條(c)款和第68條關于人權的規定卻對促進人權保護發揮了重要作用。雖然有學者認為第2條第7款的字面意思是阻止聯合國用像人權一樣的任何借口行使司法管轄權,但事實上,聯合國正在通過積極參與干預某些國家國內的人權問題來對第7款的但書進行解釋。可以推測,除非聯合國作出明令禁止,在大多數情況下人道主義干預還是被默許甚至允許的。
聯合國通過實施《憲章》第七章的法律機制,實現了從不干涉轉向人道主義干預的轉變。在聯合國的要求下,如果一個國家符合違反和平與安全的情況,那么通過武裝力量干預人道主義危機是被允許的。事實證明,聯合國在許多被認為人權問題導致國家的和平與安全受到威脅的地區,已經批準了相當數量的集體干預。
如上所述,單獨實施任一原則都有其自身的缺陷。一方面,過分強調不干涉原則,可能導致完全違背聯合國和國際社會初衷和價值的人道主義危機。另一方面,雖然人道主義干預的初衷是為了實現正義,尤其是保護的責任的提出,而在實踐中,這種權力被濫用的可能性極大。因此為了形成一個更完善、更公正的國際法體系,必須厘清和修正現階段關于干預的模棱兩可的法律規范,努力平衡不干涉原則和人道主義干預原則。
盡管有關不干涉原則和主權的規定在國際法和國際社會中仍然具有相當地位。但問題的關鍵是,在被視為違反不干涉原則行為應該受到的制裁都無法強制執行時,如何才能實現不干涉原則和主權原則的權威性。我們應當從歷史上的許多案例中吸取教訓。例如,上述尼加拉瓜訴美國一案,超級大國可以輕易撕毀裁定、藐視法庭、無視判決,拒絕接受對他們的懲罰。如果沒有強制執行的法律法規,對于那些侵犯他國主權的國家來說,有罪不罰更像是對霸權主義的鼓勵,聯合國和國際法庭也會失去其功能和意義。因此,為了改善當前的尷尬局面,聯合國和國際社會有必要探討并增加關于不干涉的違約條款。
在人道主義干預方面,根據2018年6月1日的聯合國秘書長報告,當前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保護的責任”真實的目的并不是為了保護,而是為了一些利益集團實現自己的目的。從某種意義上來看,他們用它來滿足自己的政治目的而動用武力,可真正為發動戰爭付出代價的只有被襲擊國。特別是在當前的國際形勢下,除了交戰國的人民外,沒有對象會為干涉所造成的損害實際買單。為了避免此類犯罪,報告建議“聯合國大會應當擴大對執行保護的責任進展情況的審議,將其列為常設議程項目……鑒于由此犯下殘暴罪行是對國際和平與安全的威脅,當安全理事會采取不當行動時,大會應考慮依據《憲章》所規定的備選辦法,將令人關切的局勢列入其議程,并提出可以采取的措施……”雖然這只是一個建議,但是在理論層面上不失為對現實情況的一種合理可行的補充。當把爭議的問題交給更多成員國去做決定,更多方的參與會加強聯合國對使用武力干預的監督。
我國對于人道主義干預的態度主要存在兩個階段。從20世紀50年代到冷戰結束之初,中國長期堅持強調主權原則和不干涉內政原則。尊重主權和不干涉原則是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的組成部分,該原則是自萬隆會議以來中國外交政策的指導方針。此外人道主義干預賦予別國在沒有當事國同意的情況下,對當事國發生的人道主義危機進行干預的權力,這帶有明顯的大國干預小國的不公平性,出于建國初始無論是國內還是國際,中國根基尚淺的歷史原因,當時我國對人道主義干預主要持不支持的立場。冷戰結束后,隨著中國國力的增強,國際地位不斷上升,并且伴隨著全球化的進程,我國逐漸開始尋求在國際社會體現大國擔當。總體上看,現今雖然中國不會放棄主權原則和不干涉內政原則,但對聯合國授權開展的人道主義干預行動也采取了務實的態度,愿意支持獲得安理會授權和當事國同意的帶有人道主義干預色彩的維和行動。在嚴格遵守國際法和聯合國憲章的情況下,愿意為全世界人民共同福祉作出貢獻。
值得一提的是,在剛剛結束的巴西金磚會議中,習近平主席也提及了對于處理國際問題的看法,習主席強調:“多邊主義的核心要義是:國際上的事,應該由大家商量著辦。不能由一國或少數幾個國家說了算。”習主席的講話其實同上述聯合國秘書長的建議有異曲同工之妙。
總之,將來這一領域的國際法規應當更好地平衡主權和人權的沖突。國家是由人民組成的,一國的主權是由其人民的集體權力產生的,集體權力又涵蓋了部分人權的內容。從這個角度出發,主權也包含了國家應當善待其國民并對國民進行保護的意味。此外,不干涉原則的行使有國家需要履行善待國民的條件,那么人道主義干預的行使也應當有條件。當一國確實發生嚴重的人道主義危機時,對于一國或者某集團國關于干預的行使如果可以受到聯合國大會和國際社會的嚴格控制和監督,將有利于對國際和平與安全的追求。
在目前的情況下,大多數干預其他國家的第三國的確沒有受到懲罰。為了避免這種情況再次發生,在國際法律方面應該做一些改變。國際社會有必要從過去吸取教訓,努力平衡不干涉原則和保護的責任。在構建世界新秩序的過程中,僵化的不干涉原則和過于寬泛隨意的人道主義干預標準都是不利于世界發展的。只有每個國家嚴格遵循聯合國大會的監督和指導后再采取武力干預行動,才能有利于更好地追求平等和人權保護,并且有助于建立一個更和平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