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城市大學媒體與傳播系,香港 999077)
我不是做互聯網技術的,但應該算是第一代的用戶和用戶行為研究者,用網33 年,研究20 年。
1969 年互聯網誕生時,我還在上海讀中學,與其他國人一樣,從不知道世上已有這個神器。1986 年,我去美國印第安納大學(IU)讀博士,見到很多新東西,其中包括BITNET,可以給全世界發電子郵件,更重要的是收發免費(當時美國國內長途電話每分鐘1 美元、國際長途每分鐘3-5美元),所以狂給美國各地的新朋舊友發電郵,很爽,只恨當時還發不到中國。此外,我還常用TELNET 遠程登入辦公室電腦、用USENET 來收看新聞包,等等。
1990 年,我從IU 畢業去康乃狄克大學(UCONN)任教。第二年網上有了GOPHER 服務,我們可以從辦公室電腦瀏覽全美各大學圖書館的書刊資料,高效而又便利。再過兩年(1993),第一代的WWW 瀏覽器Masaic 問世,比GOPHER 更神奇,不僅能顯示文字而且還可以看圖像、聽音樂、播影片(當然先要花幾個小時下載,然后幾秒鐘就播完)。學校里頓時流行起用HTML 寫個人網頁,學生們熱衷于貼照片,我們教師則多半用來貼課件。1995 年,商業版的瀏覽器Netscape 誕生,但很快被微軟的Internet Explorer 超出?;ヂ摼W從此走出大學和研究所的象牙塔,成為易用而且免費的信息工具(這是當年對互聯網的主流定位)。
互聯網當然是信息工具,而且它提供的最好服務至今仍是信息(如搜索引擎、Wikipedia 等)。但是,互聯網不僅是信息工具,更是大眾媒體。后者除了信息,還包括新聞、娛樂、廣告等。這些服務應該并非在互聯網之父們的計劃之中,但如果沒有它們,互聯網至今恐怕還是象牙塔里精英們的玩具。
我是從幾次偶遇的聚會中逐漸意識到從信息工具到大眾媒體的必要和可能。1995 年,我在UCONN 升為終身教職,隨后到香港城市大學訪學。不久接待了一位來訪的老朋友,剛接手一家雜志,亟需在海外華人中擴大其讀者群。他問我有何方法?我反問,幾千萬華人散布在世界各地,推廣、銷售、收款等成本極高,很難盈利。他回答,我們不需盈利,只求低成本地擴大影響。我脫口而出,那就容易了,辦個互聯網版,不花什么錢但能被全世界看到。這位資深老記者立刻意識到互聯網就是他們踏破鐵鞋無覽處的神器,不久第一份網絡版中文雜志就誕生了。
其實當時我只是靈機一動。然而,IU 的Christine Ogan 教授(曾教過我)則已經在探索互聯網的定位問題。1996 年,她在傳播學頂刊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上發表了一篇題為“The Internet as mass medium”的論文①Morris,M.,& Ogan,C.(1996).The Internet as Mass Medium.Journal of Communication,46(1),39-50.,文中并未提出博大宏深的理論,但其標題一語破的,提醒世人(至少是傳播學界),互聯網不僅僅是信息工具,更是大眾媒體。2000 年,北京的一個跨世紀新媒體研討會上,新浪新聞的一位副總講道,“互聯網是什么?互聯網是媒體。是媒體就要按媒體的規律辦,我們還不太懂媒體的規律?!蔽以诼牨娤锫犃撕芨吲d,大家終于有了共識。
互聯網從信息工具變成大眾媒體的意義何在?首先是更大了,同時也不純了。新聞涉及政治、娛樂涉及文化、廣告涉及資本,遠比搜索引擎和維基百科更具挑戰。因此,更加需要加強研究。
作為長期研究媒體受眾的傳播學者,我的關注點是網民的使用行為。2000-2008 年間,我每年都在香港對一千多名市民(包括網民與非網民)進行一次電話抽樣調查,詢問其使用互聯網的情況或不適用的原因,九次共調查了上萬人。隨著網民日益普及而非網民減少,我改用網絡挖掘技術來研究網民行為,既快速、又省錢。
20 年來,我們通過線下(電話調查)和線上(網頁抓?。┑淖粉櫻芯?,發現和積累了一系列網民行為的特征與規律。其中與今天話題最有關系的是,網民通過使用(包括善用、誤用和濫用)而改造了互聯網,以滿足其高尚(或者低俗甚至卑劣)的需求。社會各色機構,如“藍”(技術界)“黃”(資本)“紅”(政界)“黑”(地下社會)等,無一不是為了服務、利用、應對這些需求而介人互聯網,從而推動其發展或變化。
今天,互聯網50 歲了。我的前輩(互聯網之父們)和同輩(第一代用戶們)回顧它的誕生和演變,無不感慨萬千。大家既驚嘆互聯網50 年來對人類社會的巨大貢獻,又遺憾它的異化,與初衷漸行漸遠,越來越商業化、中心化、噪音化。我亦有同感。但鑒于上述研究心得,我建議大家無須大喜大悲,用平常心坦然對之。
互聯網的上半場為什么會走到今天這種局面,既充滿了各種偶然事件,但也符合歷史發展的自然規律。當年的INTERNET(包括我提到的BITNET、TELNET、USENET、GOPHER、WWW 等等系統),如果不在1995 年前后由于電信、軟件等商業公司的介人而演化成商業化的大眾媒體,自然會有其他系統出來填補這個市場。事實上,美國的傳統媒體(如大型報業集團和有線電視網)紛紛從1970 年代開始研發各種聯網或互動的媒體系統;1980 年代推出了聯網信息系統(如ViewTron),但并不成功②https://en.wikipedia.org/wiki/Viewtron.;1990 年代推出了150+個頻道的互動電視系統,如果當時沒有WWW 網及其瀏覽器的競爭,我們也許現在還在通過光纖連接、在16K 大屏幕上使用500+有線電視網提供的搜索、新聞、娛樂、廣告、社交等服務呢。當然,這種系統同樣充滿了商業化、中心化和噪音化。
同理,如果互聯網在下半場里變本加厲地商業化、中心化和噪音化,超出用戶的容忍度極限,我相信自然會有新的替代網絡出現。會是基于生物技術的網絡嗎?我不知道,但我們應該不需要再等50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