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梯畬話中的苗瑤語底層

陳勝凱，儂常生，胡石玉

（云南師范大學 漢藏語研究院，昆明 650500）

語言底層理論認為，在人類歷史長河中會發生語言轉用現象，有的語言成為語言接觸的勝利者流傳下來，另一些語言則淪為失敗者而消亡。在這個過程中，勝利的語言中所吸收的失敗者語言的成分就是語言底層。中國東南部的方言普遍存在語言底層。這些底層詞的存在，在很大程度上構成了南方方言的特色詞的來源。

本文主要依據如下三條原則對民族語的底層進行判定：一是漢語中沒有本字，但可以在民族語中找到語音、意義相同或相近的詞、語素。這類詞語可直接判定為民族語的底層。二是在漢語中能找到本字，但該字出現的年代很晚，且多是形聲、轉注字的。這條原則樹立的理據在于，語言是人類交際的主要工具，一個語言的常用概念，如同經常要用到的工具，幾乎不會是晚起字。如果這些晚起字還是筆畫繁多，又是運用形聲方法制成的漢字，則可能是民族語在漢語方言中留下的音譯詞；若在民族語的語料中，能夠發現其相近意義的詞存在語音曲折造成詞匯派生的痕跡，即這個詞在民族語的語料中構成轉注關系，但在漢語中卻沒有這樣的演化證據，也判定其為民族語的底層。三是漢語中能找到讀音相似的字，但根據音韻分析，更接近民族語。

一、有民族語的證據無本字的底層

（1）蝴蝶pha31。云梯畬話中的蝴蝶有兩種說法：一是pha31j?u325，二是ku44tiɑu42。第二種說法應該就是漢語中的“蝴蝶”一詞。云梯畬話的pha31j?u325與諸苗瑤語的語音形式相近：王輔世將蝴蝶構擬為*mptse[1]109。苗語中[2]140，臘乙坪方言為pɑ44p?42，養蒿方言為kɑ?33pa55lj?31，先進方言為mpou31ka?43ntsi44，吉衛方言為pɑ44p?31；布努瑤語大興鄉方言為?a21mphai43；標敏瑤語為sui53bia42；炯奈語[3]六巷方言為mp?32mp?22；巴哼語[4]滾董方言為qa22li55lj?22、文界方言為qa31li55lja31、虎形山方言為mpei55。漢語方言方面，溫州方言為be44?ai212、廣州話為p??53?a53、陽江話為p??33?a33、廈門話為be51ia5、潮州話為bue53ia4。以上，本文認為云梯畬話中的蝴蝶pha31j?u325應當是苗瑤語的底層，另外，以上溫州、梅縣、廣州、陽江、廈門、潮州等幾個漢語方言點中的蝴蝶也應該是苗瑤語底層。

（2）菜刀pai44。云梯畬話說菜刀為tɑu44pai44。苗語中，養蒿方言為pen33/tiu53xhu33?o33，吉衛方言為qo35dei44，枧槽方言為pu24tɑo43；畬語羅浮方言為nui53pha35t?33；布努瑤語大興鄉方言為t?u44pe54，長垌方言為dzu21；標敏瑤語為?u42；炯奈語六巷方言為ntan35na?31po?21。游文良先生認為：“畬語菜刀的tou1應來自苗瑤語，后來因語音與客家話的‘刀’相近，逐漸用了tou1 代替了古苗瑤語的t?u1。”[5]刀，效開一，平端豪。游先生所列的各個畬話的“刀”與中古音在聲韻調上均構成對應，無疑是漢語詞。其實真正的苗瑤語底層應該是語素pai44，上述苗瑤語的語料可見，一些苗瑤語語言點中菜刀可以不同于類似“t?u”的語素，但一定缺不了一個帶雙唇音的類似pai的語素，養蒿方言只用pen33就能標示菜刀，就是最好的證據。溫州方言中菜刀有兩種說法：tshe55t344/bu55t344，后者也和云梯畬話一樣是苗瑤語底層，tɑu44pai44應是漢語和苗瑤語形成的合璧詞。

（3）東西。云梯畬話說“東西”為n?31。畬語蓮花方言為na31，羅浮方言為na31；勉語為ke2na?i3；優諾語黃落方言為ho?13n?n33；炯奈語六巷方言為nei53?a31。溫州方言表達“什么、東西”有兩種講法：a44??31、m?44se312（么什）第一種也可能是苗瑤語底層。

（4）聞ph??31。云梯畬話說“聞”為ph??31和phi31。畬語蓮花方言為ku?31，羅浮方言為ku?31；勉語方言為n°om52；布努瑤語為m°en42。另外，鼻子在畬語中說khu?33piu42（蓮花方言）hu?33piu42（羅浮方言）。聞：臻合三，上微聞。中古的微部字畬話中一般讀?n、?t、i?u、un、y、yn。臻攝的韻母在中古多帶有-n鼻音，云梯畬話中除了“聞”字外，并沒有從-n尾轉成-?的現象。聲調方面，云梯畬話中的312調對應中古漢語的去聲，也不合聞在中古音體系中平聲的音韻地位。

漢語方言方面，溫州方言為ho?42；梅縣客家話為vun11；廣州話為m?n21；廈門話為bun24；潮州話為②2/4表示“聞”在潮州方言里有第二調和第四調兩個聲調。bu?55/bu?35；福州方言為u?52。以上各方言點，除了溫州方言與云梯畬話都為去聲調外，其余均不能與云梯畬話構成對應。畬話中的“ph??31”應該是畬語底層。

（5）撕pa31。云梯畬話說撕為pa31。畬話蓮花方言為ta33，羅浮方言為ta33；勉瑤語方言為pit55。云梯畬話為pa31，在語音形式上與畬語、勉瑤語語音相近意義相同，可能是苗瑤語底層。

（6）抱tsh?n325。云梯畬話說抱用tsh?n325。tsh?n325既可用作動詞，又可用作量詞。苗瑤語中也有“抱”同用情況據《苗瑤語方言詞匯集》，“抱”做量詞和動詞具有完全一樣的語音形式[2]10。漢語也有用“抱”做量詞情況，但頻率較少。本文在ccl語料庫中對“抱”的現代漢語（現代漢語方言也屬于現代漢語的范疇）用法進行檢索，發現，漢語中“抱”的用例一般都是用作動詞、名詞（抱負），就幾乎沒見到量詞的用法。

苗語臘乙坪方言中“抱”為t?u44，石門坎方言為?tsa31，畬語蓮花方言為[6]tshu42，羅浮方言為tshu42。以上民族語的語音形式與漢語中表達“抱”意義的“抱（效開一，上並皓）、摟（流開一，平來侯）”等字有十分巨大的語音差異，但這些字與苗語、畬語卻音近義同，應該是苗瑤語的底層。

（7）忘記?o?22。云梯畬話“忘記”說thai42?o?22。苗語中，臘乙坪方言為“忘記”說no?33，養蒿方言為n°ho?33/n°ho?33qa?33，先進方言為n°au55；布努瑤語為ta5n°u?3。以上苗瑤語語料的語音形式與云梯畬話十分接近。忘：宕合三，去微漾，中古音擬作*miwɑ?。漢語方音字匯載諸方言“忘”字的讀音：梅縣客家話為m??4；廣州話為m??4；廈門話為b??4；湖州話為bua?4；福州話為u??4；建甌話為ua?4；北京話為ua?5。這些方言點不是唇音聲母就是零聲母或者唇齒聲母以及帶有合口的濁喉音（合口的濁喉音，其本質和w就沒什么差別了），并沒有一個點的方言是以舌尖鼻音做聲母的。而在這一點上畬話的特性與民族語十分吻合。從調型上看，大部分民族語的調型與畬話的?o22一樣都是平調。因此，畬話中的?o22應是苗瑤語的底層。

（8）喊。云梯畬話“喊”為u?325，嚴式記音為γw?325。苗語中，先進方言為ho44，石門坎方言為xu22；畬語蓮花方言為kh?6，羅浮方言為kh?6。

二、體現形聲、轉注特色的晚起字

（1）推。云梯畬話說推為“搡”，語音形式是so?325。苗語中，臘乙坪方言為t?ho?35，養蒿方言為xho?35；畬語蓮湖方言為su?22；標敏瑤語s??35；勉語fo??52。

搡：宕開一，上心蕩。畬話方言謂“推”為“搡”，并沒有推的說法。《漢語大字典》引“搡”字的文獻多出于《集韻》 《字匯》 《紅樓夢》 《儒林外史》中古后期及近代的文獻而非《廣韻》。《說文解字》等早期的漢語字書中并未收錄過“搡”字。王力《古漢語詞典》：“搡，晚起字，用力推人。”[7]說明“搡”字在當時（切韻時期）并不流行于主流的官方語言之中。而在漢朝時期，作為“推”這樣一個極為常見的動作，卻不見于漢朝的字書之中，也進一步加大了該字是漢語借自少數民族之后產生的可能性。《集韻》中未見于先秦的典籍卻在唐宋時大量產生的形聲字，有可能是少數民族語借詞。基于上述假設，再聯系上述苗瑤語的例子，本文認為“搡”是苗瑤語的底層詞。

（2）樹/柱。云梯畬話稱“樹”為?y31，對應漢語中的樹。但畬話也稱“柱子”為?y22t??325。棟：通合一，送去端，中古音擬為*tu?。中古的送韻在云梯畬話中一律讀成了o?韻母而沒有??韻，從聲調來看，云梯畬話中的325調應該是上聲，這也與棟字在中古歸入去聲不合。因此，語素t??325不對應漢語中的“棟”。但畬話中的語素t??325與苗瑤語中的樹語音相似：王輔世將樹構擬為*??ja?[1]265。畬話蓮花方言為t??31，羅浮方言為t??31；臘乙坪方言為q?35ntu53，養蒿方言為t?44，先進方言為nt??44，石門坎方言為ntao22；勉語方言為dja?24；布努瑤語為nta?42；大興鄉方言為nta?42，長垌方言為dia?24；標敏瑤語為dia?24；龍華方言為nt?u?35，六巷方言為nta?22。本文認為畬話中的t??325對應苗瑤語的樹。從語料來看，各苗瑤語中柱子與樹的讀音都有某種程度上的相似（見表1）。

表1 苗瑤語“樹”與“柱”比較

上述“柱子”與“樹”的語音形式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從歷史事實解釋，可見古代樓房的柱子都是用樹的主干做的。由此，本文認為，苗瑤語中的柱子是以語音曲折為手段“轉注”派生而成的。轉注者，建類一首，同義相授，老考是也。老考二字構成疊韻，其派生形式類似于所謂的“一韻之轉”[8]。而云梯畬話中的柱子，其語音形式為?y22t??325，是由漢語的“樹”與“t??325”合璧而成。將“樹”與“柱”的意義合璧，體現了云梯畬話中的柱子是由“樹”轉注而來的痕跡。且t??325的韻母不符合送韻在云梯畬話的今讀情況。由此，該詞為民族語的底層。

三、語音上更接近民族語的本字

（1）尾巴。云梯畬話說尾巴為“mi44tiu44”。畬語蓮花方言為ka22t?33，羅浮方言為ka22t?33；苗語臘乙坪方言為pji44t?44，養蒿方言為qa33t?35，先進方言為ko44tu55，枧槽方言為ku44du55；瑤語大興鄉方言為ku44tau43，長垌方言為tuei53；標敏瑤語為k?42duai31；勉語為twei221；布努瑤語為tau343；優諾語小寨方言為k?33te22，黃落方言為k?33te22；巴哼語滾董方言為tai33tai22，文界方言為t??33t?31，虎形山方言為tei33tei13。王輔世[1]201將尾巴構擬為*twu。揚雄《方言》十二：鬌，尾，梢，盡也。尾，梢也[9]。揚雄并沒有標示通行的地域，可能當時“鬌”的說法已相當普遍，不具有地域特征。《說文解字注》卷九，髟部：直追 切，髮隋也。從髟，隋省。接著查《廣韻》鬌：直垂切，平支定：鬌髮落；丁果切，上果端：小兒翦髮爲鬌；徒果切，上果定：沒有解釋意義。以上《說文解字注》的解釋及《廣韻》的三個讀音，均與尾巴、末端無關。因此，鬌應當是揚雄在作《方言》時所用的一個音譯詞，其本意與云梯畬話以及苗瑤語的尾巴音近義同。經過上述分析，再反過來參考以上語料，“鬌”作為尾巴的意思在苗瑤語族語言中是廣泛存在的。因此，本文有理由認為畬話中尾巴的語素“tiu44”應是苗瑤語的底層，畬話中的“mi44tiu44”實為“尾鬌”，這應該是苗瑤語和漢語形成的合璧詞。

（2）粽子。云梯畬話的“粽子”叫ku44ku55-44p?n325/p325。現在依然說粽子為粑粑的苗瑤語有：苗語臘乙坪方言pi為44pɑ35；瑤語長垌方言為puo33k?54d?uo21；標敏瑤語為piau33k?42?u35；巴哼語虎形山方言為pa55；炯奈語龍華方言為mpa?53nt?o?53，六巷方言為mpa35nt?o?35。其他跟畬話“ku44ku55-44p?n325”音近義同的語言點還有布努瑤語ja?21ko8θu?24。跟很多苗瑤語一樣，最初畬族人端午不吃粽子，而食粑粑。所以盡管粽子和粑粑是不同的食品，當粽子隨著民族交流而進入生活，他們仍采用了最初的叫法。

這是來自民族語的證據。從漢語歷史文獻看，“粑”字在《廣韻》 《集韻》這樣的大宗韻書中都無法找到，《方言調查字表》也未將其列入調查范圍之內。《漢語大字典》給出的三條注釋均顯示其為方言詞。其中，僅第一條是指食品，但三條注釋均未引用官修辭書或者古典文獻作為其證據。說明在上古、中古乃至近代，“粑”字均未在漢語世界并長期廣泛地通行。《故訓匯纂》引桂馥《札樸》卷十：“滇人呼餅曰粑。”[10]再回顧上述民族語的語料，可以猜想“滇人呼餅曰粑”，乃至南方方言中廣泛存在的“粑”很可能是來自于苗瑤語的底層。

（3）舔。云梯畬話“舔”說?ai44。畬語蓮花方言為zi35；苗語臘乙坪方言為?a33，養蒿方言為?i31，先進方言為?ai24；羅浮方言為zi35；布努瑤語ja43。王輔世將舔構擬為*??p[1]280。舐：止開三，上船紙。中古音擬作*zye（據韻典網）。支部字在畬話中一般讀?、i、oi、?、u韻，云梯畬話中的舐在聲、韻、調三方面都與中古音不合，也不符合支部字在畬話中的演變規律。但畬話中的舔與苗語支的舔音近義同，也更接近王輔世的構擬，故可能是苗瑤語的底層。

（4）掃帚。云梯畬話說掃帚為kuan55①該語素的調值記為55調，因在漢語中找不到本字，且該語素無單說的情況，只能得到其連讀的調值。sɑu44。苗語枧槽方言為khau31t?huɑ43，養蒿方言為ti?33ken35；瑤語長垌話為phout54dau33ka?n53；標敏瑤語為su53kuan35；勉語為dau33ka?n35。云梯畬話的“kuan55sɑu44”應該也是苗瑤和漢語接觸所形成的合璧詞。

從文獻角度看，對云梯畬話的底層探析尚屬首次，該研究的方法和結論或許有待后期進一步完善和修正。由于畬族人發生語言轉用的現象比較久遠，加之其族遷移歷史漫長，也使得畬話不可避免地與遷徙地原住民發生接觸現象。在這個過程中，可能會使得一些苗瑤語的底層詞進一步失落，也可能會陰差陽錯地吸收南部其他方言的民族語底層詞。如，畬話說“溪”為“坑”，符合壯侗語對溪流的說法，但據研究，說“溪”為“坑”在粵語中也有廣泛的使用。因此，后期對這些底層詞進行形成層次的分析或是本研究的一個富有挑戰性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