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燦晴
(廣東財經大學經濟學院,廣東 廣州 510320)
“社會何以可能”這一問題雖然最早是由齊美爾直接提出,但很早就引起了各學科重要思想家的注意和探索。在西方社會思想史中,最為人們熟知的就是英國政治哲學家霍布斯提出的“利維坦”理論,以及法國啟蒙思想家盧梭提出的“社會契約論”。在霍布斯看來,強權政府機構(即利維坦)是人類合作的前提條件。而盧梭的理論則認為,自由人互動交往達成“社會契約”,才維持了人類社會或社群間的合作。表面上看,霍布斯和盧梭的理論不同,但就合作如何達成這一點,二者在本質上是相同的,即只有在某種外在強制力量和社會安排下,個體之間的合作才是可能的。這并沒有解決利己的個人如何在自愿的基礎上達成合作這一難題,即人們如何克服“囚徒困境”的問題并沒有解決。在《集體行動的邏輯》一書中,奧爾森一針見血,將霍布斯和盧梭的老問題擺在人們面前:“除非一個集團中人數很少,或者除非存在強制或其他某些特殊手段以使個人按照他們的共同利益行事,有理性的、尋求自我利益的個人不會采取行動以實現他們共同的或集團的利益。”[1]如何解釋世界上復雜多樣的合作現象,理論界仍然在進行艱難的探索。作為這一難題的解釋路徑之一的利他主義,一直以來被看作人類合作得以達成的關鍵。
利他主義(altruism)由法國哲學家孔德提出,包含兩種含義:第一,利他者像愛自己一樣去愛他人;第二,以犧牲自己的利益為代價去提高他人的生存機會[2]。兩種含義分別側重于倫理系統和科學界。本文采用利他主義的第二種含義。關于合作,本文采用Bowles和Gintis的定義:“個體耗費個人成本參加聯合活動,其帶來的收益要超過引起的費用。”[3]因此,在本文中,利他與合作具有一定的等價性。隨著國外利他主義研究的不斷進展,國內亦有學者對利他主義進行了介紹與研究。比如,楊春學將利他視為效用函數的一種“偏好”,將利他行為視為“合作行為”,對利他主義進行建模,從生物遺傳、文化繼承和社會互動中分析了利他主義的生存機制,并探討了利他主義和效率的相關問題[4];葉航等則在進化穩定均衡(ESS)概念基礎上,通過一個演化模型,對利他行為的進化優勢做了深入分析,并討論了合作剩余如何導致利他偏好內生化[5]。黃少安等從直接效用和間接效用兩個方面綜合評述了利他主義研究的發展過程,但對以桑塔費(Santa Fe)學派提出的強互惠理論的介紹較為簡略[6];他們也從基本方法論、思維原理和技術方法3個層次對利他行為經濟學研究的方法論進行了探討[7]。本文則著重從合作這一角度研究利他主義的研究,凸顯其發展脈絡,并特別介紹桑塔費學派關于利他主義研究的新進展。
對合作的解釋,傳統理論主要有群體選擇理論、親緣選擇理論、互惠利他理論,以及基于聲譽考慮的理論。其中,基于聲譽考慮的理論主要有兩種:一是間接互惠理論;二是有成本的信號理論。
從進化論的視角看,利他主義的存在是一個謎團。因為按照自然選擇理論,動物們都將以增進自己生存和繁衍幾率為行為原則,沒有利他主義行為存在的空間。但人們發現,利他主義行為在動物王國中,特別是在具有復雜社會結構的種群中較為普遍,如共享血液的吸血蝙蝠、在危險來臨時不惜暴露自己而發出警報的非洲小猴。在社會化的昆蟲種群(蟻群、蜂群)中,利他行為更為深入。如何解釋這些普遍存在的利他現象呢?達爾文曾首先提出一種看法:“道德水準較高,多數人奉行道德規范的部落,絕對比其他部落更為有利。無疑,一個部落若有許多熱愛群體、忠于群體、服從群體,既勇敢又體恤他人,隨時準備互相支援并為共同利益自我犧牲的人,必能戰勝其他大多數部落;這便是天擇。”[8]這直接影響了后來生物學家愛德華茲提出的群體選擇理論。群體選擇理論得到了勞倫茲、埃利森、威爾遜等一批重要的生物學家的支持。該理論最基本的思想是,遺傳進化既在生物個體層次上發生,也在生物種群層次上實現。若生物個體的利他行為有利于種群利益,則該行為特征就可以隨種群利益的最大化而得到保存和進化。按照這種思想推論,如果面臨種群競爭,或者面臨巨大災變時,利他主義者較多的群體將比完全由利己者構成的群體有更高的生存適應性。從而,群體的勝利將導致利他行為的擴散和成功演化。
后達爾文主義(neo-Darwinism)的建立者R.A.Fisher,J.B.S.Haldane和S.Wright雖然承認群體選擇原則上可以解釋利他主義的演化,但是他們質疑這種演化機制的重要性。很多20世紀中期的生態學家和一些行為科學家,特別是Konrad Lorenz,常常假設自然選擇將產生有利于整個群體的結果,卻忽視了個體選擇水平不一定能保證利他主義者在群體中占多數這樣的情形出現。這種不嚴謹的“群體收益”的說法在60年代遭到了以Williams為首的生物學家的挑戰。在《適應與自然選擇》一書中,Williams聲稱自然選擇僅作用于個體層面,并認為這是最忠實于達爾文的進化思想[9]。生物學界緊跟Williams的腳步對群體選擇理論進行研究,最終使得個體選擇理論成為主流的理論和方法。作為一種方法論,群體選擇理論日漸衰落,主要的原因在于該理論存在道金斯所提出的“內部顛覆”問題[10],這被視為一個重大的理論缺陷。在道金斯看來,利他行為可能是“演化穩定策略”。即便一個群體在最初并無自私者,全部都是利他者,也無法抵抗一個自私個體的侵入。哪怕只產生一個自私者,也足以令利他行為的模式崩潰。因為自私者比利他者有更高的適應性,即使在很短的代際遺傳中,利他者也將會被淘汰。換言之,群體選擇理論的致命弱點是:它無法解釋,那些采取利他行為的個體雖然給群體帶來了好處,但卻是以犧牲自己的個體利益為代價的,那么相對于利己者,利他者如何能保持相對的遺傳優勢,從而在嚴酷的生存競爭中得以進化[5]。
由于群體選擇理論無法令人信服地解釋利他主義,Hamilton于1964年提出了親緣選擇理論[11]。該理論具有強大的說服力,很快在社會行為演化理論中占據了主流地位。親緣選擇理論基本思想是,利他者只對與自己有血緣關系的親屬提供幫助或做出犧牲。由于受助者攜帶有與利他者相同或相似的基因,當滿足Hamilton法則時,從基因的層面來看,利他者的適應性并不會因為做出了利他行為而降低。這樣,利他主義就可以經過親緣選擇得以演進。所以親緣選擇理論的基礎在于基因的內在適應度,而不是體適應度。親緣選擇理論意味著,生物體對自己的親緣個體更有可能表現出利他主義行為,而親緣關系越近,利他程度也就越高。
與人們的慣常思維不同,親緣選擇并不一定要求動物一定能夠識別出自己的親屬,更不用說基因相似程度了。其替代的方案是使用一個近似的基因識別方法,例如,給定基因相似者集中居住,那么,表現出利他行為的個體,其利他行為的接受者很可能是他的親族。親緣選擇也被視為基因層次上的演化理論的勝利,個體只不過是承載基因的器具,基因池的成功演進才是演進成功的標準。
實際上利他主義得以演進的關鍵之處在于施助者和受助者類型的相似性,而非基因相關性。單次囚徒困境博弈可以很清楚地說明施助者與受助者類型的相似性是利他主義成功演進的關鍵,在這個博弈模型中,利他主義成功演進的關鍵之處在于利他者有足夠大的可能性得到一個同類型的博弈伙伴。而這種相似性的提高,是否是由于尋找有親緣關系的博弈伙伴,或者是利他者可能有能力識別出其他的利他者,或者是其他的原因,對利他主義演進的動態過程是無差異的。
由于親緣選擇適用范圍的有限性,無法解釋非親緣個體之間的利他行為。Trivers提出了互惠利他理論(又叫直接互惠理論)來解釋無關個體之間的利他主義行為[12]。Trivers的基本觀點很直接:如果利他行為有預期的未來收益,只要幫助他人的成本會小于未來的可能收益,那么就有可能促使個體去幫助他人,這也保證了這種行為在自然選擇下可以成功演進。互惠利他的本質就是幫助那些以后可以幫助自己的人,因此,長期的重復博弈關系至關重要。
Trivers提出的互惠利他理論成了無親緣關系個體之間合作演進的標準解釋。在Axelrod等用一個演化博弈模型[13]將 Trivers的理論模型化后,出現了許多相關的文獻(例如 Sugden[14]、Boyd等[15],Boyd等[16],Nowak等[17],Boerlijst等[18])。很多行為科學家相信互惠利他理論足以解釋人類合作何以可能這一謎團,經濟學家則特別偏好這一理論,因為互惠利他理論是以“理性選擇模型”為基礎的,這與主流經濟分析的前提假設一致。互惠利他理論確實可以解釋動物世界中非親緣個體間大部分的合作行為。然而,這個理論需要個體的多次互動,并且要能識別出上一階段互動的個體。這種演進機制更有可能在相對較小的群體中發生。在大規模群體中,這種機制很難適用。早有文獻證明,重復的N人囚徒困境博弈中,即便參與人再度相逢的概率足夠高,成員之間的合作也很難僅僅依靠針鋒相對、互惠利他之類的策略來維持[19]。當然,互惠利他理論也無法解釋非重復博弈中的合作行為。
在一些非重復的單次博弈(one-shot game)情形中,或者博弈的參與人并不固定的情形中,利他行為都無法視為重復博弈的結果,也不能由親緣利他或直接的互惠利他來解釋。為了解開非重復博弈中的合作難題,生物學家Alexander提出了間接互惠理論[20]。其基本思想是,社會中存在第三方力量對具有利他行為聲譽的個體進行獎勵,而個體也可以通過建立良好的聲譽來獲得他人的獎勵。因此,間接互惠在本質上是每個個體在群體中持續地得到評估和再評估,這種評估已不局限于直接互惠利他理論中兩個直接交往的個體。Nowak等曾建立一個數學模型來刻畫這種(間接)評估,模型中每個個體均有一個可以遺傳的策略;同時還有一個別人給予的印象分,該印象分不可遺傳[21]。他們證明,在一個不重疊的演化模型中,如果每一代個體之間的交往足夠頻繁,則印象分就會成為一個合作聲譽的信號,利他合作機制可以基于這種印象分而得以建立。Wedekind等對上述思想進行了實驗檢驗,結果支持了聲譽機制對人類合作至關重要的看法[22]。
雖然間接互惠可以解釋很多利他行為,但也并非沒有缺陷。首先,如果存在評價的失誤,間接互惠就無法基于印象分得到演進[23]。其次,如果個體可以自由地進入和退出群體,間接互惠也很難得到演進。換言之,間接互惠要求個體生活在封閉的群體之中。如果存在不同的群體,可以彼此混合,那么合作的比率就會急劇下降,直至為零[24]。第三,印象分代表良好聲譽,但什么叫“良好的聲譽”,這個在現實中可能比較難以定義。
基于聲譽考慮的利他行為理論還有一個分支,即有成本的信號理論。這種理論認為,某些人具有良好品質而某些人沒有,如果信息是對稱的,具有良好品質的人可以一起合作并取得生存優勢;但由于信息不對稱,具有良好品質的人需要通過某些利他行為傳遞自身品質的信號,盡管這些信號代價不菲,但卻建立了聲譽資本,使得具有良好品質的人能夠獲得長期利益。這個理論似乎是說:老實人在短期吃虧,但長期受益。不過,這暗含如下假設:老實人(具有良好品質的個體)應當具有相對更低的邊際信號成本。因為這樣,不具有良好品質的個體才不能模仿良好品質的個體。另外,信號收益也很重要,如果沒有信號收益,不合作就是占優的策略[25]。
成本的信號理論一定程度上也可解釋大群體中的合作,但是和間接互惠一樣存在理論的缺陷。最典型的缺點就是現實中高品質的個體可以采取的信號是多種多樣的,不一定非要用代價不菲的利他行為來作為信號[26]。如此一來,就出現了多重均衡,在某些均衡中是以利他行為為信號,在另一些均衡中則以其他的并非利他的行為作為信號。因此,如果不附加其他的機制,單靠有成本的信號也很難對利他合作進行合理解釋。
其實,無論互惠利他理論,抑或基于聲譽考慮的理論,都不過是信息傳遞機制,都試圖通過某些信息披露來顯示個體固有的策略態度和行為傾向,而對手觀察到個體的信息后也會采取相應的行動,從而達成合作的行為。直接互惠利他理論和基于聲譽考慮的理論之間的區別在于,前者的信息是直接傳遞的,后者的信息是(通過聲譽系統)間接傳遞的。但兩者本質上又是相同的,都是在(不合作的)短期利益和(合作的)長期利益之間權衡取舍的問題。因此,它們都不能對單次匿名博弈中的合作做出解釋。
傳統對合作的解釋主要基于親緣選擇、互惠利他等理論,這些理論對人類和非人類種群都適用。桑塔費學派的Bowles等人認為,人類的合作部分地基于人類比較獨特的能力,至少在演進上是較高階段的能力,傳統的理論不能完全解釋人類的合作行為[27]。他們試圖尋求一種單單對人類合作有效的解釋,于是提出了強互惠的概念。他們把強互惠(又稱利他懲罰)定義為個體傾向于先于與他人合作,在遭遇背叛后,他們甚至采取自己付出也得不到補償的代價來懲罰背叛者的行為傾向。強互惠者一方面會采取有條件的利他行為,另一方面也會采取有條件的利他懲罰,這種行為會令其個人承擔代價,但是卻會給群體中的其他成員帶來好處。在術語上,之所以稱“強”互惠,也是為了和其他的“弱”互惠(如互惠利他、基于聲譽考慮等)有所區別。實驗經濟學家Fehr曾將個體強互惠性作為控制變量進行實驗發現,當利他懲罰成為可能時,合作就會興起,沒有利他懲罰時,合作很快就會破裂[28]。這顯示了對背叛者的利他懲罰是合作得以達成的關鍵。他據此建議,在研究人類合作的演化時,應該關注對利他懲罰(強互惠)的解釋。
大量的實驗研究證明了人類社會中強互惠偏好的存在,如最后通牒博弈、公共品博弈、獨裁者博弈等。甚至在第三方中也存在著強烈的合作與強互惠動機,Fehr在一系列實驗中檢驗了第三方裁決的特征和強度[29],他發現幾乎三分之二的第三方確實懲罰了分配規則的違背者,且懲罰強度隨著違規程度的增加而增加。這樣的結果表明強互惠已經擴展到了不受違規影響的第三方。
但是原有的親緣選擇理論、互惠利他理論、昂貴信號和間接互惠理論都不能為強互惠的演進提供合適的解釋。他們所提供的解釋的困境在于:若將強互惠理性化,就不得不將它看作是一種適應不良的行為,這又與實證中強互惠具有適應性特征的事實相悖。Fehr認為需要另外的演化理論來解釋強互惠[30]。對于這一難題,Gintis認為,如果存在群體選擇,在一定的條件下,互惠利他主義中就可以產生強互惠性[31]。他利用實驗模擬人類早期演進的特征發現,一小部分的強互惠者會侵入到由自私個體組成的群體中,并且可以穩定地演進。
Bowles等的計算機仿真模型進一步支持了強互惠性的演化[27]。模型環境設定為更新世晚期的狩獵和采集社會,運行大約500代后,整個人群中強互惠者、自私者、合作者的人口比例就趨于穩定,分別為37.2%、38.2%、24.6%,平均卸責率(不合作的比率)為11.1%。隨后,Sánchez等進行了更深入的計算機仿真研究,結果表明,即便群體在初始時全部為自私者,只要存在突變概率導致強互惠者以某種概率變異出來,由于強互惠者具有利他懲罰傾向和能力,就會降低利己者的適存性(fitness),從而提升合作者和強互惠者在人口中的比例,強互惠者就在生存競爭的自然演化過程中生存下來[27]。
但是,強互惠作為人類社會中合作的解釋存在著一個問題:現存的模型認為非親緣個體間的合作僅在小規模群體中是演化穩定的,用這些模型來分析強互惠的演化將會得出這樣的結論:在大的非親緣群體中人們將不會自己負擔成本來懲罰他人。Boyd認為,利他懲罰和利他合作之間具有重要的非對稱性,從而可以使利他懲罰在單次匿名博弈中得到演進[32]。這個過程將使利他懲罰和利他合作在大規模的群體中仍然保持一定的比例。
同時,人們開始從微觀上研究強互惠。Fehr開始注意強互惠發生的生物機理。在回顧了關于利他懲罰、利他合作和一些將行為博弈理論與神經成像技術結合在一起的大腦成像研究文獻后發現,人們的合作和強互惠傾向是與神經回路相關的,這表明進化使得人們擁有使利他行為具有心理回報的機制[28]。為了進一步探究利他懲罰的神經基礎,De Quervain等設計了一個有關懲罰背叛者的經濟交易實驗,他們使用正電子發射X線斷層掃描技術(PET)檢驗懲罰者的大腦反應,發現實施有效的懲罰激活了實施主體的大腦的背紋體,這表明有意的懲罰行為很可能受到了來自大腦的某種激勵或獎賞。而且研究表明,那些背紋體激活能力更強,被試在懲罰背叛者方面也愿意承擔更高的代價[33]。上述發現支持了如下假說:人們會從懲罰違規者中得到精神快樂。因為,背紋體的激活反映的就是利他懲罰者可以從懲罰過程中獲得精神滿足。
這些致力于研究人類合作的演化基礎的行為實驗表明,愿意實施有成本的懲罰(甚至在單次博弈中),可能是人類心理的一部分,也是理解我們社會的關鍵因素。但這些實驗的絕大多數被試都僅限于現代社會的學生,有學者認為這樣的研究結果不具有確定性。Henrich等使用來自15個不同的社會背景的人群,進行有關利他懲罰的實驗,結果表明,當不平等的程度增加時,所有的人群都顯示出實施懲罰的意向,但懲罰的程度在不同的群體中有著巨大的差別[34]。同時,在所有的人群中,有成本的懲罰與利他行為是正相關的。這些發現是與人類的利他主義的基因-文化共同演化模型是一致的,進一步明確了人類合作理論的發展方向。
Price對這些跨文化的實驗不以為然,同時質疑從種群選擇的角度來解釋人類合作演進的研究方法[35]。在實驗方面,他認為甚至在一個博弈環境中看似個體層次上的行為,沒有理由認為人們在其歷代生活的環境中仍然會表現出這種行為,因為實驗博弈的環境不能模擬出人們合作性交往的歷代所生存的環境。在理論方面,他認為沒有必要使用群體選擇來解釋人類合作,因為很多簡單的個體水平的選擇理論已足以解釋這些合作現象。對于將強互惠作為匿名單次交往中的合作行為的一種解釋的必要性,Lehmann等也提出了自己的懷疑,他在對強互惠的演進進行分析后認為,要解決單次匿名交往中的合作之謎,并不需要建立促使強互惠出現的新的模型,而是要理解實驗博弈參與者行為的解釋框架[36]。例如:實驗中的個體不可能表現出一種適應不良的行為,因為他們不會將匿名單次交往的實驗環境與更近似于演進環境的匿名多次博弈(合作是最佳選擇)相混淆。按照這種解釋,強互惠的“基因群體選擇”和“文化群體選擇”都不能用來解釋匿名單次交往中的合作,因為這將意味著實驗個體錯誤地理解了實驗內容,以一種適應于非隨機交往的行為方式(或者基因或者文化的)來行事。
從這些學者的質疑中可以看出,強互惠理論仍有諸多需要完善之處,但其作為一種對人類合作的新解釋,相對于傳統理論,對人類行為的認識和闡釋更為深刻。毫無疑問的是,它將合作之謎的解釋,大大推進了一步。
社會規范和與之相聯系的利他主義行為對人類合作和社會秩序的維持至關重要,并且它們影響家庭生活、政治和經濟行為。Bernhard發現利他規范的服從和執行常常出現于族群內部的沖突中,他由此猜測它們很可能由鄉土觀念(即偏愛自己種群、族群和語言群體的成員)形成[37]。為了證實這一點。Bernhard設計了一個由巴比亞新幾內亞本土族群參與的實驗。在這個實驗中,他允許“公正的”第三方來懲罰違規者。實驗結果與狹隘主義的預測是一致的:懲罰者將會對自己族群的違背規則的受害者采取過度保護,而對自己族群的違規者施以較輕的懲罰。結果,當違規者與懲罰者屬于同一族群時,違規的行為將會更多地發生。這個結果無論是從基于種群選擇的多層次選擇理論,還是從個體選擇理論來看,都是一個謎團。這也預示著直接檢驗模型中源自不同群體的個體之間互動的必要性。
利他主義與狹隘主義(對不屬于自己族群、群體的個體持有敵意)在人類中非常普遍。Choi將二者的交集稱之為“狹隘的利他主義”[38],從進化的視角看,利他或者狹隘主義行為相對于沒有這些行為傾向的個體來說都降低了自身的適應性,但奇怪的是,它們都得到了成功的演進。Choi認為,狹隘主義增加了群體之間的沖突,而利他主義則能使群體在沖突中獲益的幾率大大增加,從而二者的結合在群體水平上得以演進。他通過博弈理論分析和基于個體的模擬顯示,在與后洪積世和前全新世類似條件下,狹隘主義和利他主義都具有演化劣勢,但通過提升群體間的沖突,它們可以聯合起來演進。
Bowles認為利他主義在一定程度上調和了襲擊和埋伏任務分配的矛盾,而狹隘性則增加了對群體外的人的敵意[39]。狹隘性(鄉土觀念)會抑制一個人進行較遠的交易、政治聯盟和在逆境時獲取幫助,故在進化中處于不利的地位。但獲勝的群體可以獲得領土、更多的繁衍機會和政治文化上的影響,這都足以彌補孤立的利他性和狹隘性的選擇性劣勢。
他們利用計算機仿真技術設計了仿真實驗,讓各類成員進行上千代的互動演化。這些成員包括寬容的、狹隘的、利他的、自私的;模型的環境設定在后更新世和前全新世的狩獵-采集社會。結果發現,具有狹隘利他傾向的群體最有可能在沖突中獲得勝利。氣候上和考古上的證據也支持了狹隘的利他主義的演化,大概在126 000到10 000年前,氣候的不穩定加劇了資源的稀缺,使得人們不得不進行大規模的遷徙和經常與其他部落接觸,在這個時期,群體間的沖突就會更加劇烈。
達爾文期望群體間的沖突能解釋利他主義的演進,他曾預言,擁有更多利他者的群體將會蔓延和戰勝其他群體,故而“這種社會和道德品質就會慢慢擴散到整個世界”。但是,他忽略了這種品質也包括對外人的敵意。
“社會何以可能”一直以來困擾著社會科學家,激勵著學者不斷提出各種理論對其進行解釋。利他主義作為這種理論中的一員,越來越受到重視。本文總結了對利他行為的各種解釋,從中可以看出,這些解釋并非相互排斥,而是互為補充的。每一種理論,都可以較為成功地解釋某一利他行為,多種理論放在一起,就構成了解釋利他行為的完整畫面。此外,對利他主義和合作的研究已經突破傳統經濟學的“理性人”狹隘假設,拓寬了經濟學的研究范圍。一些看似非經濟學的論題,如利他、親社會偏好、行為偏誤(behavioral bias)等,現在也已經成為經濟學中的重要概念。相對于傳統經濟學來說,基于行為科學的分析結果與現實更吻合。行為和演化范式的經濟學研究,可能會取得意想不到的重要研究成果。主流經濟學在考慮人類的合作時忽視了這些重要方面,是非常令人遺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