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耀福



與元魁相識,是在2017年5月,去桐木掛墩。2014年初秋,我與徐謙等去過一次桐木村,在那里渡過一個難忘的夜晚。那次在三港見到了建于上世紀初的天主教堂。徐謙告訴我,這個教堂原來在掛墩,是后來遷過來的。當年是教會傳教點,也是西方人在深山采集標本的落腳點。
徐謙說,現在陳列英國大不列顛自然博物館“金斑喙鳳蝶”的珍稀標本就采自掛墩,當年英國人福瓊還在那里獲取了正山小種茶籽,致使以后有了印度和斯里蘭卡的紅茶。因為生態環境好,掛墩從19世紀起就是倍受全球生物界矚目的“生物模式標本產地”。
關于掛墩的傳說,我早就有聽說,掛墩有著“昆蟲的世界”、“研究亞洲兩棲和爬行動物的鑰匙”等美譽,是世界公認的“生物之窗”。
什么時候去看看?去掛墩成了我這幾年心里久久牽掛的一個念想。在微信朋友圈中,這個念想時有流露。有一次,武夷山的茶友,下梅村鄒府家的大辮子美女鄒曉琳發來一張他們早幾年拍的掛墩圖片,茶山連綿,樹木蔥蘢,云霧繚繞,一間歲月滄桑的老屋你孤獨地點綴在山間,美得令人驚嘆。我說:“我下次來武夷山,你帶我去。”她說開山路很危險,她不敢。
2017年春天,看到茶友俊少在微信上說:“終于到了傳說中的桐木掛墩,金斑喙鳳蝶發源地?!眻D片中掛墩美景入眼盡翠,再次讓我燃起想去那里的欲望,于是與俊少對話??∩僬f:“到掛墩山路險峻,只有一條缺乏維護的兩三米寬的小路,而且有很多急彎和陡坡?!彼ㄗh,一定要開車身比較短的越野車,還必須是山路經驗豐富的老司機。不然很容易就在路上進退不得。最好是租個車直接開進去。
租輛車去掛墩,正合我意。
幾天后,我到了武夷山,第一天在聞茗手工茶坊與慧相、徐謙、文富他們一起做茶,夜宿溪源村。第二天一早,我對徐謙說:“我想租車去掛墩,你能陪我嗎?”徐謙笑了:“看到你在朋友圈發的內容了,你想去掛墩,我已安排好了?!彼嬖V我,去祖師嶺把行李扔在六姐的“竹溪云窩”后,有一個叫元魁的年輕朋友會來接我們。
“元魁”這名字,夠牛的了。未見面,僅憑名字,我對這位曾經是桐木村團支書的年輕人展開了想象。不一會兒,他開著輛越野車來了,小伙子長得粗壯敦實,光頭,絡緦胡子,一身黑衣,黑色體恤的胸口印著一只虎頭,開著虎口,露著虎牙,虎視眈眈。圖案上方有英文字母:“BURN”。有人告訴我這是“燃燒”的意思。元魁果然名副其實,很江湖,很爺們。
那天是我與元魁初次相識。
在溪源熬夜做茶,累在所難免。但是因為要去掛墩,那種疲憊頃刻全無,興致勃勃,像是注射了興奮劑。
進入桐木村,拐入去掛墩的山路,風景很美。由于人跡罕至,自然生態極好,不時有不知名的山鳥在車窗外飛過。山路果然崎嶇。路窄,彎道多,元魁嫻熟地把著方向盤,在途經很陡險的路段時,車上的人有過山車一般的感覺。一路上,我留意把著方向盤的元魁,話不多,但沉著專注,是個心里有譜、動作果敢的年輕人。到了目的地,我對元魁說:“說實話,我開了二十多年的車,也算老司機了,這段路我開不了。”元魁笑笑:“還好吧?!边@淡淡的“還好吧”三個字,讓我盯著他看了好久,這樣的路,對他也許是司空見慣,不必大驚小怪。他或許開過更為險峻的山路。
下車后,我們就迫不及待地撲向茶山。途經山間水溝,我想到互聯網上介紹過這里有世界上罕見的掛墩角蟾,還有蠑螈、雨蛙、大頭平胸龜、麗棘蜥等等。這些特有的兩棲爬行動物和品種豐富的魚類,說不定能在水系周邊與我們不期而遇。
果然,我們看到了魚,大大小小有十幾條,那么安適,那么悠閑,我們走近了,它們仍然毫不驚惶、慌張。那種閑云野鶴、我行我素的狀態,在都市郊外,是絕對看不到的。我看到過把河水抽干捕魚,甚至用電網捕魚,在掛墩目睹魚與人類之間如此互不干擾、互不傷害、和平共處的生存狀態,我真是感動。我問元魁和徐謙:“知道這是什么魚嗎?”對茶很有研究的武夷山人覺得這問題有點專業。讀書不少的徐謙說:“這里魚的種類有幾十種,有些你在別的地方還看不到。”盡管沒與掛墩角蟾邂逅,我還是很滿足。掛墩自然村位于群山凹處,四面環山,海拔約1300多米,有天然氧吧之稱,空氣中單位體積的氧含量很高,呼吸這里的空氣,頓覺像這里產的茶,一種清甜涼爽的感覺沁人心脾。
沿著崎嶇山路,我們步入半坡上的茶園。掛墩是是一處讓生物學家珍惜流連贊頌的圣境。茶園周邊,林竹茂密。我除了識得幾種常見的樹木,如棕櫚、杜鵑之外,別的多不識。一些珍稀植物,如香果樹、黃山木蘭、鵝掌揪、銀鵲樹等等,即使被我撞見,也只能與它面面相覷。
正是采茶旺季,有十幾位女子在茶園俯仰之間采摘著新綠的芽葉。那紅色、黃色的外衣點綴著一片翠綠,好看得也是一道風景。
去茶園的路并不好走,有怪石嶙峋,有凹地水洼,間或可見林間野花,裹著茶樹枝干的苔蘚。行走其間,我想起《茶經》中有句:“其地,上者生爛石……”。陸羽未寫過武夷茶,未寫過桐木掛墩,但這里的茶正是生于爛石叢中。周邊淙淙溪流、野花野草、圍著山花翩飛的蜂蝶、不時飛過的山鳥、常常云霧繚繞的氣候,無不敘說著掛墩茶葉生長環境的得天獨厚。有棵茶樹,樹干被白色的霜狀生物纏裹,我問元魁:“這是苔癬嗎?”元魁含笑說:“這是寄生在老茶樹上的菌類,有點像普洱茶樹上寄生的‘螃蟹腳。有這種寄生物,說明周邊的生態環境極好。一般山谷里,臨溪水處,因為濕氣聚集,容易滋生這些?!蔽翌D時有一種被“科普”的感覺?!澳撬鼘Σ铇溆泻锰巻??”我問。元魁說:“這倒真沒有什么好處。長多了,時間一久,茶樹就會枯死。當地茶農的做法就是砍掉,第二年開春,老茶樹還會長著新枝來?!?/p>
在茶山,我們不問,元魁一般不多說話,只是默默相伴??匆娢覀兾柚直?,感受陽光,他與我們一起喜悅??吹轿液鸵蠡鄯蚁肱膹埡嫌罢?,他會微笑著走過來,為我們選景、按相機。我后來才知道,他還是位攝影高手,拍過許多好照片。
中午時分,我們即將告別掛墩,掛墩卻挽留我們。一輛小車緊緊頂著元魁那輛越野車的尾部,元魁的車進退不得。問了一旁的村民,方知此人原是掛墩生產隊的老隊長,擋道的車是另一位村民的,走開了,車鑰匙在他手里。老隊長倒也熱情:“既然走不了,那就在我這里喝茶吧。”
老隊長家也做茶,在茶山采茶的婦女們正把茶青一筐筐往他家送,連地上也攤堆著鮮葉。老隊長先是泡了一壺8年前的正山小種,說他老婆差點將這老茶扔掉,是從他老婆手里“搶救”下來的。掛墩的小種紅茶自然好,正在品味之間,誰知第二壺他泡綠茶了,我說:“綠茶你總比不過龍井碧螺春吧?”他不賣賬地說:“生態環境好,不管做紅茶綠茶都好。”這理由倒也充足。我跟老隊長開玩笑:“桐木關有名的是金駿眉銀駿眉,你這綠茶叫什么?”眾人笑著,七嘴八舌為這綠茶取名,“綠駿眉”、“掛墩翠袖”、“綠袖添香”……挺熱鬧。我喝著,覺這茶與龍井、碧螺春、雨花茶比,外形很一般,泡在杯中展開后,葉片明顯較大。有點接近江浙一帶的炒青。我品后覺得鮮爽度還不錯,于是向老隊長要了兩泡,想回去試味,看老隊長說得是否在理?
這里的村民幾乎每戶都有茶山和竹林,大多還有正山小種的紅茶作坊。一棟棟白墻紅瓦青瓦的樓房,有電燈、電話、液化氣、自來水、太陽能熱水器等設備,日子過得很不錯。這正是這里獨特的生態環境的恩賜。
跟著元魁去掛墩、跟著元魁識掛墩。因為元魁,我一了去掛墩圣境的多年念想。我對元魁心存感激。離開掛墩,在桐木溪畔的農家飯店用過午餐后,元魁邀請我們去他家喝茶。他家在桐木村最北面,再往前就出桐木關,是江西的領地。因此,徐謙笑說元魁家住桐木關關頂,他們家的正山小種就是“關頂小種”。
元魁推開他家后門,指著滿山坡綠郁郁的一片,告訴我,這就是他們家的茶園。他家后門的一角有蜂箱,小伙子還自己釀蜜。他掀開竹匾上的蓋布,露出一角,說:“這是我今年正在做的‘關頂小種?!?/p>
屋里,隱隱散發著絲絲甜糯的香味,發自元魁釀的蜂蜜,還是他正在做的‘關頂小種?或者說是我們從掛墩帶來的甘爽的山野氣息?我分辨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