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小凡
摘? ? 要: T.S.艾略特第一首成熟的作品《J.阿爾弗雷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與當時符合主流審美的詩歌風格截然不同。這首詩,不僅孕育了現代主義詩歌的美學特質,更體現了現代詩人有關都市生活的心靈體驗,以及對詩學革新的渴望與憂慮。
關鍵詞: 《J.阿爾弗雷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 ? T.S.艾略特? ? 旁觀者
作為現代主義詩歌的拓荒者之一,T.S.艾略特進入英語文壇的歷程并非一帆風順。早期的代表作《J.阿爾弗雷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以下簡稱《情歌》)與浪漫主義詩歌崇尚自然與理想人性的理念截然不同,而是將光怪陸離的城市生活體驗融入藝術創作中。這種獨特的美學風格自法國象征主義詩歌開始已初現端倪。艾略特的《情歌》將都市體驗與現代詩人的命運緊密交織在一起,深化現代詩學的含義。
一、都市體驗與“情歌”
在1905年以前,艾略特大部分時間都在密西西比河畔的圣路易斯生活。二十世紀初時大量移民的涌入,以及第二次工業革命的成果讓圣路易斯迅速成為典型的工業城市。盡管艾略特家族作為當地的名門望族,在上流社會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艾略特卻對自己身處的階級并無多大興趣。在真正了解法國象征主義詩人波德萊爾之前,穿梭于都市的深處甚至臟亂的貧民區已經是艾略特的愛好。后來他求學于波士頓、巴黎、慕尼黑,這些大都市都帶給他豐富的城市體驗。從這一點講,他推崇波德萊爾、拉弗格(Jules Laforgue)等法國象征主義詩人絕非偶然,而是因為現代都市生活具有的共通性。尤其是都市的傍晚帶給艾略特很深切的感受,他早期的多數作品總是始于這一白天與夜間的交替時刻。當路燈亮起,熙熙攘攘的街市逐漸褪去人聲,那種喧囂后的寂靜確實是充滿詩意的,但這似乎并不是艾略特偏愛的那種詩意。實際上,溫柔、靜謐甚至悲戚、寥落的黃昏時刻在浪漫主義詩人那里已經有太多的神來之筆,這大概就是為什么有人會認為這兩句詩是現代主義詩歌的開端:
趁黃昏正鋪展在天際①(When the evening is spread out against the sky)
像一個上了麻醉的病人躺在手術臺上(Like a patient etherized upon a table)
這一讓人費解的比喻與這首詩的題目形成很大的反差。“某某的情歌”聽起來本應該是典型的浪漫主義文學風格,它一般是對情人或直抒胸臆,或娓娓道來的情感傾訴。正緩緩鋪展于天際的黃昏,似乎是一個“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的言情時刻。然而現代主義詩歌最重要、最迫切的任務卻是詩學上的革新。超越浪漫主義詩歌自然唯美的抒情筆調,優雅和諧的美學風格是現代主義詩學的目標。艾略特筆下的“黃昏”相對“天空”就是一個異質性的存在,它不愿意與自然的天空相融,而是以一種彼此分離、區別的方式共存的景象。這一點集中體現在“against”一詞上面。為何黃昏與天空同屬自然的一部分,卻出現了明顯的隔閡呢?因為在艾略特等現代主義詩人的心中,鋪展于天際的黃昏是人間生活的一個象征。或許在原始社會,甚至是人類誕生以前,自然的日升月落是不由任何生物的力量掌控的。然而人類進入工業社會以后,電力的廣泛使用讓夜晚成為都市生活的延伸。黃昏不再是暗夜的前奏,只是都市人豐富多彩的夜生活的序曲。與此相對的是躺在手術臺上被上了麻醉的病人,同樣是一種人為的、非自然手段的結果。普魯弗洛克眼中充滿工業文明特征的都市黃昏,與浪漫主義詩人筆下溫情脈脈的自然黃昏有著本質上的差異。
當然,情詩并不都只與愛情有關,至少艾略特最推崇的十七世紀玄學派詩人(metaphysical poets)就并非如此。鄧恩(John Donne)筆下戀人的眼淚可以化作一個地球(“每一顆珠淚/都會長成一顆地球,對,印有你形象的世界”),馬維爾(Andrew Marvell)在《致羞怯的情人》中聯想到人人都不得不面對的死亡與虛無(但是我常常聽見在我身后/時間的飛輪正匆匆逼近;/那邊喲,那邊,在我們面前/是荒野的浩渺、沉寂的永恒。)。《情歌》不僅僅是一種對浪漫主義情歌的戲仿(parody),它依然可以被看作一首情詩,是詩人的內心剖白。當普魯弗洛克提議去拜訪他的生活時,他是真誠的,盡管是憤世嫉俗的真誠。很顯然他并不喜歡他的生活環境:望不到盡頭的冗長街道,臟亂嘈雜的廉價旅社,以及總是談論著米開朗琪羅的女人們。只有穿行于街市的靈巧貓兒,是整首詩最惹人喜愛的角色。讓普魯弗洛克有些厭煩的都市黃昏,在小貓的眼中不過是另一個溫柔的、可以安然入眠的秋夜。
艾略特受母親的影響很早開始嘗試詩歌創作,本科畢業后他本想來巴黎成為一名詩人。然而吊詭的是,回到美國的艾略特卻成了哲學系的研究生。旅居巴黎時面臨的人生選擇,就如同普魯弗洛克在詩中呈現出的那種焦灼:在他人的注視之下,他是否有勇氣打破社交場合的約定俗成,表白真實想法:
我早已領教過那些眼睛,領教過所有那些眼睛——/那些說一句客套話盯著你看的眼睛,/等我被客套制住了,趴倒在一根別針尖上,/等我被別針釘住了,在墻上掙扎扭動,/那我該怎樣開始/把我的日子和習慣的殘余一古腦兒吐個干凈?/我還該怎樣猜測?
出身顯赫的詩人,在浮華的上流社會面對他人的眼光,根本無法安然自處。那些熱衷于討論米開朗琪羅的女人們(房間里女人們來往穿梭/討論著米開朗琪羅)是不會對詩人青眼相看的。因為詩人的話語無關千秋大業,只是“日子與習慣的殘余”,是看似無關緊要甚至一閃而逝的瞬間。正因往往被常人忽視,詩人在現代社會更容易被視為異類。他們不能真正融入都市生活與人群,否則會失去旁觀者的視角。然而逃離都市更不可能,現代生活才是他們關注的對象。現代詩人只能選擇身處城市文明與古典時代的邊界處,尋求現代與傳統的契合點。游走在城市的邊緣,追尋前代文明遺留的殘跡。獨特的現代體驗與詩歌傳統的碰撞本就是現代詩歌創新的必然路徑。
二、作為旁觀者的現代詩人
普魯弗洛克面對他人眼光時那種難以安然自處的感受,在很大程度上反映艾略特想成為詩人卻又不敢違背家族意愿的心理。不僅附庸風雅的上流社會讓艾略特深感無趣,甚至哈佛大學的學院生活也讓他頗為厭倦。接受正統的哲學教育并成為大學教師更多是順從家族對他的期望。幾年以后,艾略特沒有回美國領取自己的博士學位,而是在倫敦成為一位詩人。在巴黎街市中游蕩的外鄉人最后成為二十世紀最重要的詩人之一。然而這都是后話,寧愿穿行于繁華與破敗交錯的現代都市之中記錄人類紛繁復雜的情感體驗,也不愿困守在象牙塔里皓首窮經,這是詩人的選擇。然而剛剛開始詩歌創作生涯的艾略特,卻早已經預見詩人畢生都要面臨的困境:
“我是拉撒路,從死去的人們那兒來,/我回來告訴你們一切,我要告訴你們一切。”
伊格爾頓說,詩行會冒著天真的風險并確信能夠抵達更深刻的智慧②。那么詩人是否能夠掌握真理?這會是伴隨他整個創作生涯的困惑,即使是在艾略特晚年的杰作《四個四重奏》(Four Quartets)中都頻繁浮現這樣的疑慮。然而在《情歌》里,艾略特提出了對詩人能否把握真實,以及能否言說真實的雙重懷疑。《情歌》的題名引自《神曲》中但丁與歸多的對話,后者聲稱從來就沒有人能夠活著離開地獄。那么自稱從陰間歸來的普魯弗洛克是否在說謊?他的先知身份在詩歌開頭就遭到一定程度的懷疑,當他義正詞嚴地準備說出真相時,面對聽者的無視,不知該如何繼續下去,只能念叨:“那壓根兒不是我的意思。”盡管普魯弗洛克可能具備靈視的能力,他能看到“偉大時刻一閃而過”,但不代表他能夠說出顛撲不破的真理。
即使置身于閑適的小布爾喬亞氛圍中,普魯弗洛克也依然飽受焦慮與掙扎。他還在猶豫著是否“有氣力把這瞬間推向一個轉折點”?是否能驚擾這個喧鬧嘈雜的世界?他甚至自嘲趕不上真正的先知施洗約翰,盡管后者被莎樂美砍下頭顱。因為他已經老了。他只能勸慰自己眼前的一切無關緊要,更何況永恒的男仆(死神)仍然伺機而動,面對衰老與死亡他沒辦法做出決斷,付諸行動。就像深海中的螃蟹,只能橫著爬行,卻難以向前(我真該變成一副粗糲的爪子/急匆匆穿過寂靜的海底。)。螃蟹尚且有橫行于海底的能力,但詩人卻永遠難以逃避將他視為異類的人們的苛刻目光。
普魯弗洛克不敢妄稱先知,他行動的延宕或許會被人誤認為是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雷特。他很快想到了這一點并予以堅決否認:
不!我不是哈姆雷特王子,也不想成為王子;/我是侍從大臣,一個適合給帝王公侯出游/炫耀威風的人,發一兩次脾氣,/向王子提點忠告;毫無疑問,是個隨和的爪牙,/恭順謙虛,以對別人有用而感到高興,/精明,細心而又慎微謹小;/滿腦子高超的判斷,只是稍微有些遲鈍;/有時,的確,近乎荒唐可笑——/有時,差不多是個丑角。
當詩人在書寫這位哈姆雷特的隨從侍臣時,他想到的不僅僅是羅森格蘭茲(Rosencrantz)與吉爾登斯吞(Guildenstern),更包括那位已成枯骨的宮廷小丑郁利克(Yorick)③。哈姆雷特雖然失敗可依然是一位英雄,但他身邊的丑角們就算風光一時也最終難免歸于塵土。他們無關緊要,不過是偉大時代的點綴,襯托著英雄的犧牲或奉獻。這不難讓人聯想到,詩人在歷史中的位置是否也同樣如此。荷馬記錄了阿喀琉斯的憤怒,他卻只是那英雄與眾神的時代中一個旁觀者而已。他沒能參與英雄們的斗爭,只是把他們的故事編寫成詩歌傳唱至今。這就解釋了為何艾略特的第一部詩集叫作《普魯弗洛克及其觀察》(Prufrock and Other Observations),最好的詩人不過是歷史長河中優秀的觀察家。從青年時代起,艾略特就已經知曉現代詩人的命運:他們是于都市中漫步的羈旅之人,也是仿佛能夠窺知生死奧秘的準先知,更是與時代保持距離并不介入的旁觀者。他們書寫自己的所見所聞,不被信任也不被欣賞,憂慮著言說的局限與不能逃避的衰老和死亡,對自己的英雄夢想只能聊以自嘲。
然而普魯弗洛克抑或艾略特,依然仰慕如俄耳甫斯那樣的偉大詩人。他親炙太陽神阿波羅的無雙才華,能令世間萬物動容。海妖塞壬們聽到他的歌聲,竟然會因羞愧跳海而死。然而,當普魯弗洛克漫步海濱時,聽到美人魚歌唱,卻認定它們并非為他而唱,畢竟已經衰老的他不敢奢望俄耳甫斯那樣的成就。他更像是一位獨來獨往、口中念念有詞的怪人。另外,美人魚通常顯現為女性的形象。普魯弗洛克自認缺乏自信的魅力,即使是虛幻的女性也不愿青睞于他。然而,作為情人的普魯弗洛克并非樂意遭到拒絕與忽視,作為詩人的他自然隱隱希望美人魚們真的為他歌唱。渴求得到他人的回應,從他者那里獲得某種同一性是人正常的愿望。我們理解這種心情,也就能夠明白這對詩人來說意味著什么,那就是屬于他的讀者。詩人帶著所見所聞漫步于海濱,美人魚們兀自歌唱卻對喃喃自語的詩人視而不見,這正是現代詩歌在當時文壇面臨的窘境。任何一種新型藝術形式的出現都體現了藝術家勇于探索的精神,然而受眾從不理解到接受,進而到贊賞也需要漫長的過程。經典就是這樣形成的,藝術不得不繼續向前發展。普魯弗洛克的焦慮恰恰是一位革新者的真實心情。詩歌藝術的革新需要勇氣,更需要自己的讀者群。如果美人魚能夠為詩人歌唱,就是對詩人的創新精神最好的報償。
三、結語
《情歌》從來不是純粹的“情歌”,而是現代詩人的心靈自傳。二十世紀初的時候,浪漫主義抒情主體的自信聲音已經式微,雪萊的“詩人是未經公認的立法者”已經具有反諷的意味。由“立法者”再次成為吟游詩人,詩人應該如何確認自身?是否還有人愿意為詩人的囈語做出回應?這正是普魯弗洛克最深切的憂慮。青年時的艾略特希望擁有能夠驚擾宇宙的力量,也暗自盼望美人魚為“我”而唱;對俄耳甫斯那樣的天才詩人心生向往,也對哈姆雷特的侍臣作為英雄陪襯的命運感到無奈。這些都體現了現代詩人對自身身份的焦慮及對詩歌革新的渴望。盡管不為很多人喜愛和欣賞,盡管生老病死同樣會降臨在詩人身上,普魯弗洛克依然是一位革新者。這就是艾略特作為一位年輕詩人的心境,體現了那一代詩人的歷史境遇。
注釋:
①文中引用的詩歌譯文均采用湯永寬譯本。陸建德,主編.荒原:艾略特文集·詩歌[M].湯永寬,裘小龍,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
②特里·伊格爾頓.如何讀詩[M].陳太勝,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169.
③莎士比亞戲劇《哈姆雷特》中主人公哈姆雷特在經過墓地時發現了一個骷髏,掘墓人告訴他這是國王的弄人郁利克。郁利克的骷髏使得哈姆雷特第一次看清了死亡對生者的意義,他不再是一位單純的復仇者.
參考文獻:
[1]T. S. Eliot. Selected Essays[M]. London: Faber & Faber, 1948.
[2]T. S. Eliot. The Complete Poems and Plays[M]. London: Faber & Faber, 1969.
[3][英]彼得·阿克羅伊德.艾略特傳[M].劉長纓,張筱強,譯.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9.
[4][美]克林斯·布魯克斯.精致的甕:詩歌結構研究[M].郭乙瑤,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