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婷婷


內容摘要:論文從政治美學的研究視角出發,對比中國皇家園林頤和園和法國皇家園林凡爾賽宮在軸線造園手法上的差異性,探析各自不同背景下的政治文化內涵。中國的皇家園林主要立足于儒家的禮制文化,兼之統治者對江南園林的喜愛,在宮廷區要符合禮制的要求,在園林區則要滿足統治者對自然山水的追求。西方的皇家園林與唯理主義的意識形態有關,并且要滿足統治者集權的要求,不論是在宮廷區還是在園林區都要用軸線布局來強調理性,以及統治者統攝一切的權威。
關鍵詞:皇家園林 政治美學 軸線 頤和園 凡爾賽宮
一
談到政治美學的意蘊,我們不禁首先要思考政治是什么?美學是什么?政治與美學的關聯性何在?審美如何通達政治?在理清這些問題后,我們才能具體了解政治美學的意蘊何在。從詞源上看,英文“政治”Politics一詞源自希臘文Polis。Polis在荷馬史詩中指城堡或衛城,衛城周圍是市區,外圍是郊區。后世把衛城、市區、鄉郊統稱為一個polis,綜合土地、人民及其政治生活而賦有了“邦”或“國”的意義①。由這一詞根衍生出幾個重要名詞,其中就有Politics,意指城邦政治的理論和技術,現指各種團體的政治學。至于“美學”一詞最早由德國美學家鮑姆嘉通于1735年首先使用,其拉丁文的寫法是aesthetica,鮑姆嘉通用它來翻譯希臘文aisthesis,其本義是感覺或感性認識,在過去的哲學學科分類中沒有研究情感的學科。因此,鮑姆嘉通創立了作為感性學的美學來研究情感。
中西方早期對美的建構,其實都離不開政治的參與。中國遠古時期的儀式之美,在甲骨文上表現為一個“禮”字,這一“禮”字落到現實,是按照政治原則進行組織。西方古希臘那些標志性的美,像建筑雕塑,大型劇場和希臘悲劇,都是由城邦的公共生活而產生,而這種公共生活就是政治性的。在當代,政治美學多在西方馬克思主義的語境下進行探討。“西方馬克思主義是在西歐無產階級革命的深刻反思及第二國際、第三國際‘正統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反詰中逐漸形成的非特定流派”[1]40,盡管他們在對馬克思哲學關注的側重點以及研究上有很多差異,但總體上,他們都紛紛關注到了審美問題,并且在人的生存論的層面上,重新闡釋人的生活與審美原則之間的內在關聯。比如第一代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盧卡奇在《審美特性》一書中寫道“藝術形式把人提高到人的高度”[2]443,視藝術和審美為克服異化走向人性偉大復歸的途徑。
在審美如何通達政治方面,西方馬克思主義代表人物雅克·朗西埃的著作《美感論》中探討了十四個事件,如對溫克爾曼筆下赫拉克勒斯殘軀的分析,“《殘軀》的外表讓我們看出,它既像是在對自己這幅英雄軀體完成的偉業作著回想,又像是在波浪一般的起伏漲落中對一切已經無動于衷,這座雕像上已經有了改換不停的各種身體,它就像是這樣把多重外表融為一層,把多個身體化作一個,是這樣而來的緊張狀態讓它產生了美”[3]19。朗西埃由赫拉克勒斯殘軀的外在形式,看到這一雕像的極致之美,及其背后藝術審美體制的歷史變遷。
對于中西皇家園林政治美學的比較,本文也準備從二者的審美形式分析入手,探討各自背后的政治文化意蘊。
二
中國最早的園林是殷商時期帝王、諸侯和上層貴族所建的囿和臺,這些囿和臺正是皇家園林的前奏和雛形。后來臺逐漸與囿結合在一起,成為早期園林中重要的類型。直到秦始皇建上林苑,中國出現了真正意義上的皇家園林,這時的皇家園林供皇室狩獵、騎射、娛樂,后來皇家園林所承擔的功能與這已經有所不同。從中國現存的皇家園林來看,已不再承擔供皇室狩獵、騎射的功能。中國現存著名的皇家園林有:北京的頤和園、圓明園、河北承德的避暑山莊等,其中坐落于北京西北郊的頤和園當屬中國規模最大,保存最為完整的皇家園林。與皇家園林一同作為皇室建筑的還有皇室宮殿。“從文化方面來說,宮的私密性更重,具有陰柔的內在功能;而殿的公開性比較強,具有陽剛的外在張揚性。所以,中國古代的宮殿建筑都表現為‘前殿后宮、‘前明后幽的思想”[4]2。中國古代的皇家園林與皇室宮殿是相區分的,二者承擔的政治功能不同。
西方園林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埃及時期,當時是為了農事耕種的需要。從古埃及的宅園到中世紀的庭園,其間經過古希臘、古羅馬園林,是規則式園林的發展階段。文藝復興運動將歐洲園林藝術帶入了新的一個發展階段,法國的古典主義更是使歐洲的規則式園林藝術達到不可逾越的高峰,由勒諾特爾設計的凡爾賽宮便是在此時產生。凡爾賽宮雖是皇家園林,但法國不像中國有著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的傳統。法國是15世紀末到16世紀初才形成中央集權國家。17世紀中葉,法國的君主專制制度達到頂峰,路易十四登上王位,君主權利高度集中,凡爾賽宮就是在法國君主專制達到頂峰時的產物。與中國不同的是,凡爾賽宮除了是一座皇家園林外,還承擔了皇室宮殿的功能。
頤和園和凡爾賽宮分別作為中西方皇家園林的典型代表,都體現了中西方絕對君權時期的造園藝術。頤和園全園占地面積大約295公頃,分為宮廷區、前山區、前湖區和后山后河區四個部分,主要景致均圍繞萬壽山和昆明湖展開。凡爾賽宮占地面積為1600公頃,為當時巴黎市區面積的1/4,其中僅花園部分面積就有100公頃。宮苑可分為三部分:宮殿、花園、林園。通過對二者平面圖的比較,值得注意的是,凡爾賽宮(圖1)的軸線布局意識遠遠超過頤和園,凡爾賽宮幾乎整個宮苑都貫穿著各種軸線,而反觀頤和園(圖2),軸線的造園手法只是在宮廷區和前山區體現得特別明顯,而對于風景區則是任自然而建。所謂軸線,是對稱與旋轉的中心線,在實際應用中,軸線可以是一個庭院、一條道路等,作為一個聯結的要素。具體到頤和園和凡爾賽宮軸線造園手法的比較,頤和園受到造園山水地形的要求,并不像紫禁城那樣規整方正。頤和園的邊緣,圍墻以內,總是以山水來屏障,所以全園的平面,很少有方方正正的形狀。頤和園在宮廷區是以東宮門、仁壽門、仁壽殿、玉瀾堂為主軸線。園內萬壽山前山形成以排云殿為中心的建筑布局,從昆湖北岸向萬壽山正中頂端逐步標高依山建構的,形成一條明顯爬升的中軸線。在這條中軸線上,由低到高依次排列著:云輝玉宇牌樓、排云門、金水橋、二宮門、排云殿、德輝殿、佛香閣、眾香界、智慧海八座建筑。
凡爾賽宮的選址在巴黎西南處的郊區。這里原是一片荒涼之地,路易十三建了座簡樸的狩獵莊園,路易十四的凡爾賽宮開始于對此莊園的擴建。在近100年的建造過程中,宮殿的規模逐漸擴大,花園與城鎮也相繼形成。在這片區域中,宮殿占據著場地的中心,統領著城鎮與花園。宮殿正中是國王的臥室,以路易十四的臥室為中心發射出來的三條軸線形成了控制凡爾賽城鎮的主要道路骨架。循此修建的三條放射性林蔭大道分別指向巴黎和王國的另外兩座行宮,雖然只有其中一條路真正抵達巴黎,但它表明凡爾賽宮乃是巴黎乃至全國的統治中心,這種中央集權的思想是軸線的統攝性所賦予的。中央的這根軸線則穿過宮殿向西延伸,貫穿整個花園。花園一側,具有中心感和放射性的網格,布局概念清晰而突出。中軸線作為整個構圖的骨架,設計者在上面集中了很多內容,中軸線上有宮殿、水池、泉池綠蔭道、運河和皇家廣場。與之交錯或平行的又有若干次要軸線,主次的等級關系很明確。此外,凡爾賽宮的庭院內分布有許多個平面規則的水池,深化了這種以軸線展開的全園對稱布局。特別是園內最大水體——大運河,平面是一個大十字,伸展在軸線西段的平野上,烘托出全園宏偉的氣勢。整個園林都被置于一個無邊無際的,由放射性的路徑和節點組成的系統網絡的籠罩之下。整個平面保持了古典主義的特征,莊重而威嚴,富有帝王氣派。
三
人們常常將政治描寫成殘酷的權力游戲,但實際上在政治生活中,美學原則得到了充分的利用。中西方的皇家園林,雖然是統治者政治權利的具象化表現,但其中也蘊含美學的原則,體現豐富的政治文化意蘊。我們界定何為皇家園林,就在于園中是否有政治活動區,這是與私家園林最大的區別。頤和園與凡爾賽宮在政治活動區都有強烈的軸線布局意識,但在山水園林區則出現分化,頤和園在山水區的布局是任自然,凡爾賽宮在園林區則是同樣強調軸線布局,這也正體現中西方不同的政治文化意蘊。頤和園雖也有軸線布局,但相較之下,遠沒有宮室建筑那樣嚴格強調禮制規格,具有明顯的禮制等級秩序感。皇室宮殿相較于皇家園林,布局更規整,禮制更嚴格,有著強烈的軸線布局意識,更接近帝王的權威。皇家園林往往是統治者同來滿足自己休閑娛樂,游山玩水的追求,所以頤和園在園區的布置中更多的是講求自由變化的空間格局。同時這與中國專制主義中央集權制度下的儒家文化有關,儒家文化作為被統治階級承認的正統文化,它講求的是一種禮制文化。頤和園在政治活動區,也就是宮廷區體現軸線布局,體現等級差異,這是中國古代的禮制文化所要求的,要用軸線的規劃來體現君主的無上權威。相反,頤和園在山水園區體現自由變化的空間格局,這就與中國古代追求“山水之樂”的文化有關。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主張嚴格等級化,制度化的“禮”制文化,要求整個社會都要遵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嚴格禮制規范,但它也激發了人們對于林泉山水的追求。因為在傳統中國的文化體系中,人是不可能擺脫既有的禮制制度的約束,無論是君主王侯,還是貧民百姓都要遵循所歸屬的等級。但是在自然山水中,可以不受這種禮制規范的約束,所以在園區追求具有生機活力的自然山水。秦漢時期,皇家園林便以山水宮苑的形式出現,到魏晉時期,皇家園林中的自然氣氛開始濃郁,東晉簡文帝曾感嘆:“會心之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到清代頤和園的水體面積甚至占了總面積的4/5。這種特點在文人園林中體現更為明顯,文人園林講求“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造園思想,皇家園林也吸收了江南文人園林的造園精髓,在山水園區弱化軸線布局意識。“乾隆曾先后六次到江南巡視,均命隨行的畫師摹繪為粉本‘攜圖以歸,作為北方建園的參考”[5]182,頤和園是以杭州西湖為藍本,摹仿了西湖水體與堤岸的形式,園中的諧趣園更是在很大程度上摹仿了無錫的寄暢園。皇家園林對江南士人園林的仿建,大多體現在山水園區,這也從側面反映了皇家園林不強調嚴謹的中軸線布置,因為士人園林是追求富有生機的自然山水,而非用軸線統攝的人工山水。
反觀法國的凡爾賽宮,它的軸線布局意識則非常強烈,無論是在宮殿區,還是在園林區,都有軸線的統攝意識。這與當時法國的絕對君權的政治背景分不開,以及在絕對君權背景下,唯理主義成為意識形態的主流有關。這一時期的文藝復興使人們重新發現了自身的完美和思想的力量,確立起以人為中心的思想觀和價值體系,理性受到了絕對的尊崇。17世紀法國成為歐洲大陸最為強大的中央集權君主國家,絕對君權的政治體制使得唯理主義成為意識形態的主流,君主專政被認為是最能體現秩序和理性的社會體制。在此背景下,古典主義的建筑風格得到推崇和發展。法國在17世紀一系列建筑均標志著人類開始在宏大尺度上將文明與自然結合成為具有中心感和系統性的結構整體,在這一思想指導修建下的凡爾賽宮是其中的杰出代表,特別是凡爾賽宮的軸線布局意識更是將古典主義融會貫通。更進一步來說,皇家園林除了代表當時政治背景下的建筑風格,還要承載政治家的意識形態。意識形態是“在思想方式和世界觀之中充盈著情感和幻想的內容,并且用某一部分人的情感與幻想訴諸所有的人,打動所有的人,使其變成普遍性的人類情感”[6]108,意識形態“正如一切美學作品所追求的普遍性與永恒性一樣,也要把一部分人的情感與觀念升華為放之四海而皆準,俟諸萬世而不惑的所有人的情感與觀念”[6]108,凡爾賽宮正是在法國君主專制制度頂峰時期所修建的,修建凡爾賽宮的路易十四是一個征服心特別強的君主,他有一句著名的宣言是“朕即國家”,專制主義思想和集權色彩特別濃厚,所以在凡爾賽宮的修建上,特別強調軸線意識,軸線不僅將主要景物納入其中,還將周圍的自然元素如天空、森林、河流引入園林之中,為的就是強調君權至上的思想,強迫自然去接受勻稱的法則。路易十四自詡為太陽王,整個王宮的主軸線也以日出日落為軸,表達對太陽王的尊崇。在這里,國王作為權利與權威的象征,以凸顯的姿態利用軸線布局一面控制著城鎮,一面統帥著自然。凡爾賽宮利用軸線的效果,使路易十四不僅成為人的統治者,也成為自然的統治者。
總之,以頤和園和凡爾賽宮為例,中西方皇家園林在軸線的造園手法上確實存在著很大的差異性,不管是在宮廷區還是在園林區。從政治美學的視角看,這與二者不同背景下的政治文化意蘊有關,中國的皇家園林要立足于儒家的禮制文化,兼之統治者對江南園林的喜愛,在宮廷區要符合禮制的要求,在園林區則是要滿足統治者對自然山水的追求。西方的皇家園林則是與唯理主義的意識形態有關,并且要滿足統治者集權的要求,不論是在宮廷區還是在園林區都要用軸線布局來強調理性,以及統治者統攝一切的權威。
參考文獻
[1]孫琳瓊.政治理性與審美觀照的交織: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語境中的政治美學理念及其啟示研究[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6
[2][匈]盧卡奇.審美特性[M].徐恒醇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
[3][法]雅克·朗西埃.美感論:藝術審美體制的世紀場景[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
[4]喬志霞.中國古代宮殿[M].北京:中國商業出版社,2015
[5]張健.中外造園史[M].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3
[6]駱冬青.論政治美學[J].南京:南京師大學報,2003
注 釋
①亞里士多德:《政治學》,吳壽彭譯,商務印書館1965年版,第110頁譯注、第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