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青松
區塊鏈技術作為信息技術又一次飛躍發展的典型代表,進入應用領域不過區區十年光景,但其獨特的思維理念與運行邏輯已經在眾多領域產生顛覆性影響,使得支持者、反對者抑或是不以為然者都無法真正對其置若罔聞。區塊鏈原本承載的愿景僅僅只是“密碼朋克”的自由理想,但其卻激發起了對于中心化信任機制優越性與不可替代性的深入反思;區塊鏈原本應用的意圖僅僅是以新的方式發行替代法定貨幣的交易媒介,但其卻在更廣泛的領域顯示出卓越的可適用價值;區塊鏈原本展現的特質僅僅是一種基于計算機和互聯網的信息存儲技術,但其卻表現出能夠對傳統合同、企業組織和市場等主要治理機制實現更為高效的功能性拓展乃至替代。因此,區塊鏈并不是一種單純意義上的技術,它還提供了促進社會變革的廣闊視域, 包括創造、管理和維持投票權、財產權和其他法律協議的新穎方式。一些研究已經將基于區塊鏈的系統程序稱為“區塊鏈治理”。①不過,僅就現階段而言,區塊鏈功能的現實體現仍然主要限于技術應用層面,其作為治理機制的有限嘗試甚至因弊端叢現而遭到質疑。區塊鏈的理論研究也主要集中在對其具體應用的可能性與影響的探討,而鮮見關于其作為治理機制的系統性理論建構。有鑒于此,本文將致力于通過區塊鏈實踐應用的發展軌跡及其內在特性,直觀地呈現區塊鏈作為治理機制的可能性;隨后從政治學、經濟學和社會學的角度闡釋區塊鏈作為治理機制的可行性;在此基礎上對區塊鏈作為治理機制的優勢與局限加以分析,最后聚焦到法學視角對區塊鏈治理的基本運行邏輯所蘊含的法理學意義進行初步歸納。
區塊鏈技術在2008年被首次應用于比特幣的設計中,計算機科學家、加密愛好者等一致認為這項技術的潛力對于實現關于金錢的“密碼朋克”夢想具有突破性價值。“密碼朋克”理想中的金錢是不受主權政府和商業銀行等第三方控制的交易媒介,區塊鏈系統創造的加密貨幣正好迎合了此種需求。不過,區塊鏈技術適用的可能領域遠遠超出了單純的貨幣發行新方式,智能合約(一種自動執行的數字契約)的出現標志著其正在從貨幣領域走向法律領域。②從區塊鏈并不久遠的應用發展歷史來看,其已經呈現出從應用技術到治理機制的擴展軌跡。
區塊鏈技術是一個變化的概念,諸如比特幣、以太坊、R3和Ripple都是建立在這樣一個基礎技術之上,但其具體樣態又顯著不同,每個區塊鏈技術應用都是服務于特定的用途:從數字貨幣發行、定式服務到存續性組織功能的自動執行等,難以對其加以一般性界定。理解區塊鏈技術的最便捷方法就是將其視為一種基于互聯網的、用于存儲權利的分布式數據庫或賬本,其中具有相同的本體價值的副本由每個網絡參與者持有。該數據庫使每個參與者能夠通過向數據庫軟件發出相應指令來對存儲的權利進行交易,然后該數據庫軟件將自動且不可逆地實現網絡參與者持有權利的相應變化。這是區塊鏈技術應用于比特幣的初衷。
后來,區塊鏈網絡應運而生,在數據庫中可以記錄的內容也更加靈活,最有代表性的當數以太坊網絡。該網絡也允許用戶記錄和交易權利,但還可以記錄和自主運行自我執行程序,即所謂“智能合約”。以太坊是一個零信任的運算平臺,它的目標是提供一個讓用戶可以獲得保障的系統,無論他們與其他個人、系統或組織有什么關系,都可以對可能的結果和這些結果的產生擁有絕對的信心。以太坊旨在成為一種高級的基礎協議,允許比特幣之外的其他分散的應用程序在它的基礎上建立,給它們提供更多的工具來開展工作,并讓它們獲得以太坊的可伸縮性和高效率的全部益處。在以太坊中,用戶可以編寫和執行智能合約,也可以創建分散的應用程序,包括分布式自治組織(DAO)。智能合約和DAO使得大規模的物聯網成為可能,因為它的規模將遠遠超過任何可能的集中式賬本。如果說以區塊鏈技術為基礎的比特幣是一種特殊的技術、一種基于密碼安全的狀態機的話,那么以太坊就是一個試圖構建通用技術(虛擬機)的項目,在這個過程中,所有基于交易的狀態機概念都可以建立起來,據此可以將區塊鏈轉變為神奇的“世界計算機”。
在以太坊的基礎上,區塊鏈技術進一步延伸到了“現實”的存在,不斷被運用于各種金融資產,這些資產與虛擬貨幣不同,代表了可以向另一方行使的請求權。憑借此類技術,股票或債券可以在區塊鏈網絡上發行、交易和結算,從而替代證券交易所、結算機構等。事實上,這項技術可以用來進行各種支付,央行可以通過這種方式發行法定數字貨幣。③以太坊的目的就是以通用方式來實施區塊鏈與加密擔保交易相結合的典型范式。這表明,它試圖為任何類型的分散區塊鏈應用程序生成軟件標準 (如電子郵件協議), 這可能包括從另一個加密貨幣到用于管理“智能合約”的應用程序,易言之,各種衍生合約都可能在區塊鏈網絡內生成、管理和解決,如區塊鏈觸動的民事婚姻合同④、房地產合同和金融工具等。⑤
從單純的技術層面看,區塊鏈可以被描述為具有時間戳的公共交易記錄, 這種記錄通過分散的“礦工”⑥的計算工作而得到加強。這種公共記錄通常被稱為“通用賬本”“公共賬本”或者“分布式賬本”。最有助于體現區塊鏈能夠發揮治理功能的核心特質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區塊鏈系統的分布式存儲,區塊鏈是一種數字化存儲的、公共的、人們可以據以與他人訂立合同的分布式賬本;二是區塊鏈系統的可自動執行,區塊鏈可以通過計算審查來自動執行已驗證的交易或合同。從區塊鏈已有的實踐應用來看,以太坊社區的運行最有助于解釋前面提到的區塊鏈的兩個核心特征。任何區塊鏈都包含帶有時間戳的“區塊”,這些區塊是在一定的時間范圍內(在比特幣系統中是每10分鐘)在系統中進行驗證的交易的集合。在區塊鏈范圍內的所有交易都可以公開查詢,從“開始時間”(第一個區塊被賦予時間戳)到當前時刻。這至少在理論上意味著所有與某個區塊鏈應用程序交互的實體都可以擁有公共區塊鏈的副本,并控制新交互的有效性。因此,在給定的區塊鏈中,所謂的“智能合約”可以被公開驗證,并且可以通過一個分散的節點網絡來執行,這些節點理論上可以包括區塊鏈的所有用戶。在以太坊的白皮書中,有人認為分布式賬本和分散的交易執行系統這兩個特點解決了傳統治理機制中的兩個重要謎題——防止人們通過欺詐和偽造的手段腐蝕系統,以及將人們從第三方集中化管理中釋放出來。⑦因此,區塊鏈的核心技術性特征表明,在沒有第三方機構的情況下,個體也能夠以復雜的方式自我組織起來。換言之,區塊鏈技術可以作為一種替代的治理機制,通過該機制,不特定個人能夠創建一個具有可自動執行的交互規則的治理系統。
關于區塊鏈的理論研究從技術應用層面向更廣泛的非技術層面的擴展才剛剛開始,不過,區塊鏈作為一種治理機制的價值已經受到一些學者的關注。⑧通過對相關文獻的梳理能夠發現,現有研究的理論視角主要集中在三個方面:
其一是從經濟的角度關注區塊鏈對傳統治理方式與觀念的影響。有研究指出,區塊鏈被認為是一種開創性的新興技術,然而其也給現有組織帶來了巨大挑戰。區塊鏈可能產生一種新型經濟系統,即區塊鏈經濟。在區塊鏈經濟中,交易合同將按照智能合約界定的規則自動執行。區塊鏈經濟將以一種在區塊鏈中界定自身治理規則的新的組織形態(分布式自治組織)表現出來。區塊鏈經濟中的治理也可能不同于傳統的治理觀念。⑨
其二是從社會的角度關注區塊鏈對政府“開放式治理”轉向的積極價值。有研究指出,社會在不斷地轉型以跟上技術前進的步伐,傳統范式不斷受到挑戰,傳統治理的基本原理就是受到挑戰的諸多范式之一。隨著社會價值觀的轉變,對政府的期望也從傳統治理模式轉變為“開放式治理”。“開放式治理”雖然是一個頗有爭議的術語,但的確意味著鼓勵和促進開放性、問責制和回應民眾的觀切。諸如互聯網之類的技術對于開放式治理倡議的成功至關重要。這些技術使公民和政府能夠更好地接觸到數據和參與活動,而區塊鏈和智能合約可以用來為開放式治理助力。⑩另有學者明確提出“區塊鏈治理”的概念,認為其能夠以一種潛在的更有效率和分散的方式提供服務。
其三是從企業組織的視角關注區塊鏈給傳統企業治理帶來的挑戰。有研究指出,即使是一個以海量和即時信息為特征的時代,關于區塊鏈和類似技術的信息也如海嘯洶涌。對于董事會、顧問和治理專家而言,厘清區塊鏈究竟是一項應用技術還是21世紀的信息高速路無疑是一個挑戰。但毋庸置疑的是,不論是在戰略制定還是在風險評估方面,都不應對其視而不見。對于某些企業來說,區塊鏈可能會對其盈利能力、市場地位甚至企業本身的生存構成根本威脅,而對其他企業而言,這又是一個千載難逢的良機。區塊鏈代表了密碼技術和信息技術在財務記錄這一古老問題上的全新應用,它可能導致公司治理的深遠變化。基于區塊鏈的新技術允許用戶形成所謂的分布式自治組織(DAO),它可以類似于開放型公司的運作。而特別之處在于,數字貨幣持有人可以取代傳統股東,他們可以任命成員組成類似于董事會的治理機構。
治理機制所指向的是特定系統中基于信任障礙而產生的不確定性問題。威廉姆森認為,信任是經濟活動的基石,他將信任分為算計性的信任、個人信任、制度的信任,并發現絕對信任根本不存在,而是存在承諾的不同等級的可信性。如若可信承諾無法確立,雙方要么無法交易,要么發生兼并或收購。正是并購行為才催生企業去建立“治理結構”,而不同的治理結構(市場、層級制與混合制)基于不同的合同法體系,在解決不同利益的協調問題時發揮著特有的作用。作為一種新技術,人們對現有公司和行業使用區塊鏈的方式非常感興趣,而對于其作為一種可與傳統的企業組織相媲美的治理機制卻關注不多。實際上,區塊鏈作為治理機制的可行性不獨能從其具體應用和技術特征上直接感知,也能夠從政治學、經濟學和社會學的理論體系中獲得充分的正當性支持。
1984年,馬奇和奧爾森發表了《新制度主義:政治生活中的組織因素》一文,他們指出,由于行為主義的影響,作為政治生活基本因素的組織被忽略了,而實際上,“現代經濟和政治體系中的主要行為者是各種正式的組織,法律制度和政府機構是當代生活的支配性角色。”新制度主義理論的核心內容之一是制度變遷理論。新制度主義認為,制度變遷的動力來源于作為制度變遷的主體——“經濟人”的“成本-收益”計算,因此,制度變遷不是泛指制度的任何一種變化,而是特指一種效率更高的制度替代原有的制度。制度變遷的模式可以分為誘致性制度變遷和強制性制度變遷,“誘致性變遷指的是現行制度安排的變更或替代,或者是新制度安排的創造,它由個人或一群(個)人,在響應獲利機會時自發倡導、組織和實行,”它受利益的驅使,是一種自下而上的制度變遷;“強制性制度變遷由政府命令和法律引入和實行,”它由國家強制推行,是一種自上而下的制度變遷。
區塊鏈并不是一種“中立”的非政治技術,相反,作為一種極富變革潛質的制度性技術,區塊鏈提供的應用具有極強的誘致性制度變遷的效應,可以重新配置貨幣、經濟、法律和更廣泛的社會政治經濟關系。正如有研究指出的那樣,比特幣“作為軟件的一部分, 具有源自社會治理框架的思想”。這樣一種社會治理框架挑戰了比特幣的技術中立性的工具主義觀念。至少在理論上,在區塊鏈治理中,區塊鏈社區的所有成員都可以提出自己的智能合約,并就其他人提出的合約進行投票。因此,區塊鏈系統的主權是以一種分散的、自主的方式實現,所有的節點一起執行交易有效性的確認。區塊鏈所提供的加密的共識機制,在金融、經濟、法律以及政治領域都有廣泛的應用價值。區塊鏈技術能夠低成本地、安全地防止對一人一票規則的篡改,提高人們對投票機制和結果的信任。基于區塊鏈的治理是高度可伸縮的,因此可以在最高和最低層級的政治權威中啟用集體選擇。一個自組織社區能夠基于區塊鏈治理機制而非固有的資源稟賦來進行規模調適,因此,傳統組織中易于出現的多數暴政、盤剝和少數恐怖主義、理性冷漠等痼疾都可能會大大減輕。
“制度提供人類在其中相互影響的框架,使協作和競爭的關系得以確定,從而構成一個社會特別是構成了一種經濟秩序。”在一個經濟體中,制度的有效組合將由尋求節省交易成本的代理人來塑造,節約生產成本導致有效地分配資源的市場制度結構,節約交易成本導致高效的經濟組織和企業制度結構。這些認知也塑造了法律經濟學的分析方法以及更富解釋力的組織理論。科斯運用市場交易成本的概念有效地解釋了企業組織因何會存在。威廉姆森借助于契約的視角進一步推動了科斯的組織經濟學,他認為,治理問題始于不確定性,不確定性主要是因當事人的有限理性而導致的契約的不完全性。而且,由于存在資產專用性,組織中就存在機會主義運作的空間。機會主義風險可以通過有效的治理結構來防范。市場機制通常是現貨合約的有效治理機構,但經濟活動往往需要通過時間進行協調投資,這或者體現為交易雙方之間的持續關系,或者涉及到非合約交易,在這種情況下,作為市場機制的替代性治理機制,包括層級結構和關系契約,可以有效地應對機會主義的風險。
區塊鏈是一種關于公共數據庫或者數字化信息的新技術,似乎當然應當歸入信息通信技術革命的一部分。但區塊鏈的基本分析單位也是交易(即可執行合約),這充分體現了區塊鏈不應當僅僅被視為一種新的信息和通信技術,它實際上更應被理解為一種協調人際關系的制度性的或社會性的技術,理解為在制度、組織和治理方面的一場變革。易言之,對于區塊鏈的經濟分析并不僅僅限于有學者認為的是信息、創新和技術變革的經濟學(因為區塊鏈是一種顛覆性的新技術)或者是貨幣經濟學(因為區塊鏈支持比特幣)的范疇,而應當是一項新的制度經濟學和公共選擇經濟學。區塊鏈技術的本質不同于經濟學家對新技術建模的標準方式,即作為總生產函數的一種轉變。區塊鏈技術也可能具有這種效應,即促進多因素生產率的增長,但區塊鏈技術更具變革性的一面是,它可以使新型合同和新型組織成為可能,從而催生新的組織性的和制度形式的經濟和社會治理模式。
區塊鏈治理的哲學基礎與傳統的社會契約不同,但是,區塊鏈治理正當性理由的一些基本方面與社會契約理論提供的理由有明顯的相似之處。按照盧梭的論述,社會契約所要解決的根本問題是“要尋找出一種結合的方式,使它能以全部共同的力量來維護和保障每個結合著的人身和財富,并且由于這一結合而使得每一個與全體相聯合的個人又不過是在服從其本人,并且仍然像以往一樣地自由。”因此,通過對社會契約理論的討論可以促進我們對區塊鏈技術能夠發揮治理功能的深入理解。區塊鏈治理的正當性與社會契約理論提供的治理正當性之間具有驚人的相似之處。
首先,區塊鏈系統立足于類似于“社會契約”的基本協議框架。在關于區塊鏈技術的一些核心論著中,“社會契約”通常被概念化為基于規則的分布式系統,其中包含了智能合約所基于的分布式賬本。在這些論述中,智能合約和社會契約的關鍵區別是:智能合約是用于執行建構于底層協議依賴系統(如以太坊)之上的特定合同的協議框架,這種協議框架在整體上可以被稱為“社會契約”。因此,區塊鏈技術的“社會契約”可以理解為基于區塊鏈的交互治理的底層模型。
其次,區塊鏈系統是針對類似于社會契約論者描述的“自然狀態”而構建。霍布斯和盧梭的社會契約理論都是假定在“自然狀態”概念的基礎上證明一個合法政府存在的正當性,即“當自然狀態中不利于人類生存的種種障礙,在阻力上已超過了每個個人在那種狀態中為了自存所能運用的力量。”區塊鏈系統也是針對一種類似于“自然狀態”的“前區塊鏈”社會而構建。有學者在論及“前區塊鏈”社會的不如人意之處時認為,美國政府和主要支付機構在2010年對維基解密(Wikileaks)進行的支付封鎖等事件,一直是他認定的“密碼朋克景象”的重要促成因素,表明了使用比特幣作為替代支付系統是合理的。因此,區塊鏈治理的正當性源自一種意念中的原初的、不如人意的境況,這種境況可以由區塊鏈系統來加以改善。
再次,區塊鏈系統植根于社會契約論者所描述的人性假設和交往方式。霍布斯關于國家存在的正當性的論證是基于對人性的一種相當負面的評價,即自利和潛在的腐敗,并傾向于將社會交往方式降格到博弈論層面來描述。對霍布斯來說,自然狀態的一個核心特征是,它導致其居民要面對高度的不確定性,由于他們不能相信所有相關方都會遵守協議,因此,人們無法在某些問題上達成一致。這就導致了“所有人反對所有人的爭執狀態”持續的可能性,這種爭執狀態對于生活在其中的個體而言并非其所望,從而為他們組成政府提供了理由。從負面人性觀和博弈論的角度,也可以很好地理解“前區塊鏈”社會的“原初狀態”以及區塊鏈治理的內在邏輯。在以太坊網絡中生成的“社會契約”也可以被看作是一種博弈型機制,它是社會互動的基礎,可以由區塊鏈技術來正確地預測人類行為,在一個網絡系統中推動社會互動。
最后,區塊鏈治理能夠基于自身的技術中立性來滿足平等需求。羅爾斯構建了一種假設的“平等的原初地位”,但將締約個體孤立地置于觀念上的“無知之幕”背后。在“原初狀態”下,這樣孤立的個人同意集體放棄一些個人權利,以形成一個超個人的政府結構。就區塊鏈而言,其作為一種技術,本身就具有一種中立的“無知之幕”的功能,因為它不像許多傳統機制那樣可以對其參與者施加各種歧視。據此,有學者認為,正如羅爾斯的原初狀態可以被用作網絡中立的辯護一樣,區塊鏈治理可以借助于“技術中立性”來獲得正當性。
通過前文的論述能夠發現,不論是從技術特征和實踐應用還是基于理論分析,都顯示出區塊鏈具有成為一種治理機制的基礎。區塊鏈與傳統的組織和市場一樣,都是能夠發揮治理功能的規則系統。區塊鏈是在組織和市場的背景下展開的,組織是集中的,市場是分散的。區塊鏈在創造經濟性的意義上與組織競爭,但其實際上并不是組織,因為它不服務于某個特定的共同目的,而是有助于實現一些不被共知的個人目標;區塊鏈有類似于市場的屬性,但其也不是市場,區塊鏈不僅僅可以進行交換,還可以促進交易和各種交互。從交易成本經濟學的角度來看,值得考量的問題不是企業和市場將如何利用區塊鏈技術,而是區塊鏈作為一種新生的和正在發展的治理機制,在與傳統的企業組織和市場的競爭中,具有哪些優勢和不足。
首先,區塊鏈治理可以降低因契約的不完全性而引發的交易成本。不完全契約理論是在科斯、威廉姆森等人開創的交易成本理論的基礎上進一步發展而來的,該理論認為,由于當事人的有限理性、信息的不完全性及交易事項的不確定性,使得明晰所有的權利義務的目標難以實現,且成本過高,因此,不完全契約是必然和經常存在的。不完全契約通常會引發以下主要交易成本:(1)訂立合同的成本;(2)執行合同的成本;(3)不確定性或不可預見的偶然性所導致的成本。契約的不完全性及其引發的交易成本是經濟組織和治理問題產生和研究價值存在的起源,因為在一個零交易成本的世界里,所有的合同都是完整的,所有的經濟交易都是市場交易,組織不具有存在的必要,治理問題更無從談起。從技術上說,區塊鏈驅動的智能合約有可能將大量低概率情形納入合同框架中,從而大大提升契約的確定性。在某種程度上,這些功能可以像開放的源代碼庫一樣嵌入到機器可讀取的合同中,而編寫合同的復雜性成本僅僅只會線性擴展,因此,區塊鏈可以降低交易成本。另外,合同的不確定性指向的也是信息問題,如信息不足、信息失真、信息不對稱等,區塊鏈驅動的智能合約也能夠減少信息問題所引發的交易前的逆向選擇和交易后的道德風險。
其次,區塊鏈治理能夠降低機會主義。契約的不完全性賦予了合約雙方從事機會主義行為的能力,由此導致市場交易和組織行為的效率損失。威廉姆森用“要挾問題”來解釋機會主義導致的交易費用來源,即合約一方可以利用他方投入了沉沒的專用性資本來要挾不與之交易或威脅與他人交易。機會主義有其相近原因和根本原因。相近原因主要是由于資產專用性的存在,在所有經濟生產中都需要對專用性資產的共同償付進行協調,資產的專用性越強,其所有者在和相對人進行談判時的“籌碼”也就越少,也更容易誘發他方的機會主義行為。機會主義產生的根本原因是源于代理人或相對人擅用信任的意圖和能力,威廉姆森稱這是“帶欺騙性的追求利己”,并強調其與有限理性的聯系。在完全理性、完整信息和無成本交易的情況下,所有的代理和交易都可以進行全面的締約,因此不需要依賴信任。但如果信息是不完善的、交易不是無成本的(即在有限理性的條件下),那么信任就會在經濟活動中占有不可或缺的重要地位。當有限理性、資產專用性和機會主義結合起來時,有效治理的問題就凸顯出來。威廉姆森認為,組織形式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控制機會主義的需要所塑造的,層級組織是控制機會主義的一種有效方法,產生了高于市場的層級效率和關系契約效率。相較于傳統的層級組織和關系契約,區塊鏈治理則是一種更加有效地控制機會主義的機制,其對于機會主義的控制本質上是通過徹底公開透明的、基于密碼的共識機制,再加上智能合約的自動執行,以此消除交易和交互對于人身性和制度性信任的需要,也就是說,在基于區塊鏈所創制的分布式自治組織中,機會主義或無立足之地。從表面上看,這具有一種革命性的意蘊,它顛覆了層級制度和關系契約的經濟效率超越市場效率之觀點的理論基石。因為區塊鏈如果真能夠消除機會主義,那么它將超越傳統的組織層級和關系契約,從而在實際上擴展了市場的界域而縮小了組織的領地。
最后,區塊鏈治理能夠改善傳統的團隊監督機制。在委托-代理關系范式下,監督成本是指委托人為監督代理人所花費的非生產性的額外成本,主要包括監督過程中投入的人力、物力、時間資源。監督成本的高低與監督對象的數量及其生產的特點等有關,監督對象的數量越大,生產過程越復雜,監督成本越高。阿爾齊安和德姆塞茨提出了另一個關于組織與市場的經濟效率的假設,即監督成本在團隊生產中的作用。當共同投入的生產模式要比單獨投入的生產模式更有效率時,那么更為適宜的做法可能是構建起一套協議來將企業作為某一方具有中心地位的、利用共同投入的生產團隊,而不是使用市場機制來管理這些交易。因此,阿爾齊安和德姆塞茨的監督模型可以作為集中監督效率的論據。然而,區塊鏈破壞了企業組織在生產上的通常效率和分散投入的情況下具有比較效率的這一主要論據,區塊鏈系統呈現的是一種分布式或分散監督的全新景象,而這種分散監督機制具有成本更低、更不易失靈的優勢。
首先,區塊鏈治理機制對于平等原則的貫徹與實現仍然是有限的。區塊鏈治理似乎有能力支持羅爾斯的第一個正義原則,即平等自由原則,因為理論上,所有的用戶都能在享受盡管有限但卻同等的數字權利和自由的同時,與他人進行交互和交易。區塊鏈不會根據用戶的身份歧視用戶。不過,盡管人們通過區塊鏈應用程序進行的交互理論上可以通過“無知之幕”進行操作,他們在這種意義上可以享受一種高程度的假名,技術結構上無法基于他們的身份對他們進行歧視,但是,區塊鏈中的治理權依然是不公平分配的。這是因為,在區塊鏈系統中,權利或權力總是預先定義好的,羅爾斯的原初狀態所界定的“中立性”是無法實現的。2013年3月11日,由于比特幣0.7與比特幣0.8的不兼容,一個不經意創建的硬叉幾乎破壞了比特幣區塊鏈的存儲價值。最終,核心開發者說服了一個重要的交易所來重新安裝舊版本。由于該交易所控制著比特幣系統內足夠的計算能力,從而能夠將多數共識機制轉移回版本0.7。這個例子說明了核心開發者和比特幣區塊鏈中算力集中者在系統中依然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簡言之,區塊鏈會導致締約各方之間的不平等成為技術性的結構性特征,從而使“平等的原初地位”無法真正實現。
其次,區塊鏈治理機制立足于完全契約的理想情境,從而使得其與不完全契約普遍存在的客觀現實之間存在明顯的不適應性。如前所述,區塊鏈只能在完全性契約基礎上展現其治理優勢,誠如哈特所言,這個世界上的絕大多數交易和組織都是由不完全契約構成的。即使是區塊鏈技術支持的智能合約的條款設計,在不計成本地力求嚴密的同時也難免百密一疏。這一點在最近的“DAO攻擊事件”之后變得異常明顯。“DAO”是一個運行在以太坊協議框架下的一個單獨的項目,可以被看作是第一個實際運行的“分布式自治組織”。個人可以在DAO中安排智能合約,并通過“DAO通證”來加入他們,這些“DAO通證”也可以用來進行投票。后來,網絡攻擊者通過在DAO的源代碼中的一個bug,也就是利用了源代碼框架的不完全性,成功地獲得了一個相當于6000萬美元的以太加密貨幣。雖然加密貨幣是通過利用源代碼的弱點獲得的,但是攻擊者在系統中獲得了“合法”(符合代碼確定的系統規則)的“以太幣”。針對以太坊社區的分叉提議,一些成員認為應該允許攻擊者保持他的“工作獎賞”,而其他成員認為DAO的基本代碼應該被重寫以防止攻擊者對在攻擊中獲得的“以太幣”主張權利。這種觀念沖突實際上隱含著一個頗值探究的問題,即在缺乏外部治理結構來檢查驗證技術力量的情況下,諸如DAO這樣的區塊鏈技術,是否可以真正提供一個合理的治理結構?
再次,區塊鏈治理機制難以基于適當的差別對待而實現矯正正義。任何治理機制都難謂盡善盡美,企業組織如此,市場也不例外。正如奧地利學派經濟學家指出的那樣,“市場經濟可能被看成是一個存在明顯不足的社會系統,這種不足要求一種仁慈的政府有意地實施某些矯正性的措施。一種與人們的正義直覺相抵觸的收入分布模式可以由合適的再分配政策來矯正。”但在區塊鏈系統中,沒有人能夠對權利和資產進行重新分配,因為只有技術結構上支持的分配才會是節點交互產生的均衡結果;對于權利和資產分配上的巨大不平等沒有任何限制,特別是因為任何個人或組織都可以在系統中擁有多個節點;沒有第三方機構能夠干涉權利和資產在其成員之間分配的方式。區塊鏈的設計除了促進自治的個體之間的契約,并未能將盧梭的“共同意志”理念納入其中,在區塊鏈治理中實現的“全體意志”只不過是其成員個人意志的總和。區塊鏈系統也未能實現羅爾斯認為的對克服原初狀態至關重要的分配正義的條件。以太坊社區內部關于DAO事件應對舉措的分歧同樣體現了完全依賴于區塊鏈治理所面臨的困境。當人們同意遵守DAO的內部規則時,存在的交互機制是驗證交易的唯一機制,攻擊者據此就可以享有對攻擊所得的權利。然而,基于公認的公平正義觀念,在攻擊后的以太幣的分布是不公平的,因此多數人支持以太坊用“硬分叉”來恢復攻擊前的以太幣分布,這實際上是繞過了當前區塊鏈系統的主權。在該次攻擊事件中,攻擊者是唯一的受益人,而受損的一方不只是那些失去部分投資的人,還有整個以太坊網絡,該網絡已經彰顯的治理價值因為攻擊而大大減損。
最后,區塊鏈治理機制并不能完全解決信息存儲與保護的難題。分布式賬本所維持的信任以及數據驗證歸根結底仍取決于數據的來源和系統的設計。客觀而言,分布式賬本并不能夠讓不準確的數據變成準確數據,不準確的數據即使通過分布式賬本存儲仍然是不準確的,即存在所謂“垃圾進,垃圾出”的困境。同時,所有系統都面臨著因陳舊過時和令人厭倦而失效的風險,假如沒有一個節點共同體來運行協議和驗證交易,系統就會停止工作;如果所有的成員都轉移到了一個新的系統,存儲在區塊鏈上的數據也就不復存在。另外,分布式賬本能夠提高數據的安全性,但其也并非無懈可擊,分布式賬本的某些固有特性可能會導致不如人意的數據分布、數據丟失或數據操控,所有這些都可能引發義務和責任問題。
法理學旨在研究法律的普遍性,即法律的最一般的理論問題,如法的基本概念、法的構成模式、法的價值等;同時,法理學也致力于建構或設計法的世界觀,將民主、自由、公平、正義的價值理念嵌入到法律秩序的建構中。這兩個方面是法理學永恒的目標和追求。區塊鏈作為一種全新的治理機制,其必然會對既有的法的一般理論產生挑戰并推動變革。本部分將結合區塊鏈作為治理機制運行的基本邏輯,嘗試對其中可能蘊含的法理意義以及帶來的法律挑戰進行初步探討。
治理機制的核心價值在于對不確定性進行有效管理,而對不確定性的管理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對信任的管理。在一個治理系統中,包括交易在內的各種交互活動的開展都需要基于由信息加工處理過程而建立的信任機制,信任表征著交互各方的價值共識。在一個基本的社會層面上,信任可以成為社會關系建構的基礎,基于信任,委托人可以將自己的資源交給另一人(代理人),以代表其謀求某種不確定的未來回報。區塊鏈系統的基本理念是將人類的本性尤其是人類社會中的“信任”概念視為當代文明的不可靠因素。中本聰在他的關于比特幣的白皮書中概述了這個問題,認為這是商人和消費者之間的“成本和支付不確定性”的問題,由此導致彼此的不信任。這種預設與霍布斯對人性的否定觀點是一致的,霍布斯認為,如果人類為了自身利益服務,就會從事腐敗行為。這種主張表明對人的信任是不可取的,應該用一種不同的信任來取代它,即“代碼信任”。區塊鏈正是旨在用不會腐敗的“代碼信任”取代對可能腐敗的人類的信任。
區塊鏈技術是不依賴于傳統的中心化信任機制的,它使用具有密碼經濟激勵的強大的共識機制來驗證數據庫中的交易的真實性,無須額外的第三方提供驗證,由此形成了一種基于技術理性的、由代碼架構定義的全新的共識性信任機制。這種信任機制的優點在于:(1)引導傳統中介和交易結算系統的“脫媒”,從而可以產生更大的安全性和透明性。區塊鏈技術通過預先確定的共識機制所達成的同意來向眾多節點分布數據,從而確保了數據的有效性。(2)提高交易效率,降低交易成本。相比其他技術,區塊鏈可以保證數據存儲不受操縱,也可以確保從事交易的當事人對轉移資產在總賬中擁有權利,并且一項資產不能被重復轉移給各自獨立的買主。(3)區塊鏈技術可以有效地增強市場準入。
區塊鏈技術也能夠改變人們的行為方式,促使其主動信守規則。在區塊鏈技術中構建的共識性機制確保了通過區塊鏈應用程序進行交互的人必須遵守其規則。盡管由一個“礦工”控制的單一節點可以自由地違背區塊鏈的“一般意志”,但區塊鏈對于違規者的自動排除功能會阻止其這樣做,因為一旦這樣行事,該節點和其他遵循相同策略的節點最終將被排除在系統之外;或者更準確地說,被排除在區塊鏈之外而在另一個沒有價值的鏈上工作。當然,需要考慮的是一個區塊鏈中隱含的排斥是否具有足夠的威懾力,以確保其所有成員在任何時候都遵守其規則?這一點可以從一個區塊鏈支配社會生活的一個或多個方面的程度來解決。設想一下,假如在不久的將來,物聯網的產權是通過一個主要的區塊鏈應用程序來組織的,那么,被排除出這種區塊鏈將意味著被排除的個人擁有的物理設備可能停止運作,這種排除的懲罰將足以阻止人們單獨違反區塊鏈規定的規則。
在傳統法理學的觀念中,社會規則的重要表現形式之一是法律,法是“為了實現人的關系中的某種……秩序”,“由某種最高政治權力所執行的有關人類外部行為的一般規則”,是“一批權威性的律令”。除此之外,社會規則還包括章程、約定、慣例、習俗等。傳統社會規則運行中普遍存在的共性難題是語義模糊和執行困難。區塊鏈治理的重要特征和優勢在于其依靠代碼可以實現高度的準確性和可自動執行,從而能夠破解傳統法律文本和合同文本的共性難題。以智能合約為例,盡管從基本的成立要件上看,其與傳統合同并無實質區別,但從表現形式和履行方式上卻存在顯著差異。傳統合同可以被描述為兩個或多個締約方之間的、由文本表達的自愿協議,這些協議往往要求由裁判者進行驗證、審計和執行。因此,在傳統合同中,合同雙方所規定的條款是由文本界定的但并不直接約束締約雙方,因為需要第三方的裁判者來保障合同的有效性和強制執行。智能合約則被學者定義為“一種涉及數字資產和兩個或兩個以上的當事人的機制,在其中,部分或全部當事人置入財產并且根據合同形成時的特定數據開展的計算來在各方當事人之間自動重新分配”。因此,一份智能合約意味著所有合同條款都是機器可讀的,并且可以通過計算審查的方式進行綁定,而不需要人為干預,一旦一個人通過區塊鏈與別人簽訂了合同,他除了遵守規則外別無選擇。正如有學者所言,智能合約“用自動執行的代碼取代了社會的和心理的艱難締約工作”。當然,即使在智能合約情境下,“締約工作”的一個重要部分,即就特定的約定事實達成合意的行動,仍然存在于社會交往之中,授權給技術的方面只是合同條款的確認、存儲和執行。
當代社會政治經濟的協調是由組織和機制的結合來實現的,例如,企業組織、社會組織、政府機構、公共機構以及市場機制、貨幣機制、法律機制等,所有這些組織和機制都屬于基本的治理規則體系。而區塊鏈系統則是一種有別于企業、市場等傳統機制的新的協調機制和規則體系。有學者曾在沒有提到任何賬簿、加密貨幣、哈希值或交易的情況下,為區塊鏈下了一個令人鼓舞的定義: “區塊鏈是一種任何人都可以上傳程序并將程序自動執行的神奇的計算機,所有程序的所有狀態都是公開可見的,而且它帶有非常強大的加密擔保功能,保證運行在鏈上的程序將繼續按照區塊鏈協議指定的方式執行。”
從應用范圍上看,正如比特幣一樣,通過區塊鏈進行交易的對象并不必須是大量的金錢,也可以是文本或者某些基于規則的協議,諸如產權制度、保險合同甚至所謂的“分散自治組織”都能夠通過區塊鏈技術加以組織和管理。例如,在物聯網背景下,可以在區塊鏈上組織產權,在這種情況下,連接到網絡中的每個特定設備的所有權也都存儲在區塊鏈上并加以標識以便使用。區塊鏈技術與會計規則和法律等傳統的驗證、維護和執行人與人之間的契約的社會系統也顯著不同,因為“密碼契約傾向于在系統內構建社會性和功能性產權”。換言之,相對于那些需要外部的律師和法官通過執行法律法規和公證來驗證某些具有法律約束力的合同的情形,區塊鏈允許在不需要第三方裁決的情況下對智能合約及其執行進行系統內驗證。由于這些特性,以太坊平臺的開發人員認為區塊鏈可以作為任何類型的在線交互的基礎,甚至可以作為一種法律框架,并聲稱:“從未來來看,如今的法律體系似乎完全是原始的。我們擁有法律圖書館,但那只是充斥著無人閱讀、含義不清的語詞的建筑物,即使對那些強制執行法律的法院也是如此。私人的合同僅意味著模糊的個人承諾和尊重本意的愿景。以太坊第一次提供了另一種選擇,即一種新型的法律。”這意味著,和那些必然需要與人類驗證者和執行者相結合的傳統規則相比,區塊鏈技術能夠建立和維護自我維持的組織形式和規則體系,從而大大擴展了社會規則甚至是法律的內涵和外延。
系統的構建實際上就是一種規則體系或者知識結構的形成,系統的構建要從集中化開始,因為這是迅速創設和實施規則或形成知識結構的最有效方式。集中可以建立明確的等級制度,最大限度地減少重復,并且能夠對于可能的爭端進行裁決。但這同時也意味著,隨著權力擅用可能性的不斷增加,集中化的成本也會不斷累積。集中化的實現首先需要建構一種中心化的信任,這是系統得以運行的基礎;但當這種信任在系統之中得以形成時,又可以被利用來創造租金。因此,從系統的角度看,尋租可以理解為集中化系統普遍存在的、利用信任來追求租金而導致系統資源耗散的一種功能障礙。集中化為系統帶來了一種看似井井有條的秩序,但這種秩序卻可能是僵化的、低效的和脆弱的。集中化系統尋租問題產生的根源既在于人性也在于建構信任的機制。因此,當作為系統運行基礎的信任可以通過加密技術來建立時,分布式權力的優勢就更為明顯。當然,分布式權力也會產生溝通協調成本,不過,相對于集中化的成本會隨著尋租擅用的軌跡而節節攀升,分布式權力的成本往往會因為技術進步而逐級下降。區塊鏈作為一種以高度透明、有彈性、高效的分布式公共賬本的形式出現的新的“通用技術”,可以用來替代任何處理有價值信息的集中系統。
區塊鏈的治理機制可以通過DAO模式完全自動化地成立和執行智能合約,但合同執行的合法性問題仍然存在,特別是當這些合同可能沒有被政府許可因而缺乏法律系統看護的時候。因此,區塊鏈系統自發形成的治理秩序類似于一種私人秩序。同時,區塊鏈所形成的也是一種競爭性的私序,一個或多個區塊鏈系統的可自由進入相當于參與者可以“用腳投票”來加以選擇。由于可能自發出現的沖突被最小化或者可以對秩序爭端規則進行適當調整,區塊鏈系統所構建的私人秩序的可行性是值得期待的。從社會契約論的角度理解,不論公序還是私序,都是“社會契約”構建的結果。誠如有學者所言,“社會契約”是“策略的均衡配置,每個公民都擁有其一。當社會契約運作時,每個公民在遵循他的策略所規定的行為規則時都將是最優化的。”基于區塊鏈技術而建構的以太坊,可以被視為為其用戶提供了區塊鏈協議中硬編碼的“策略的均衡配置”,在此均衡配置文件中,參與者相互作用并在默認情況下同意在特定智能合約中約定的規則,系統內的秩序由此自發形成。
值得注意的是,智能合約結構上的不可違背性只存在于在區塊鏈上運行的系統中,運行該軟件的參與者可以通過不再使用特定的區塊鏈技術或在不同的區塊鏈技術之間切換來規避它。同時,自動運行和私人秩序也并不意味著不需要外在的或者權威性的監督機制。DAO被攻擊事件已經充分說明了這一點。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與分權模式的根本性錯誤相關的區塊鏈治理的問題之一,是未能在‘礦工議會’之上建立審議機構。”相對而言,DAO的問題僅是發生在相對較小的規模和范圍內,在攻擊之時運行的合約較少。假如在未來,實現社會治理的關鍵基礎部分,比如身份或產權注冊、資產交易,都是以DAO的形式進行組織,那么諸如攻擊事件所導致的沖突就可能引起巨大的社會動蕩與對抗以及對區塊鏈權威的頻繁挑戰。
企業以及其他商業網絡等治理機制的一個典型特征就是具有明顯的權力中心和層級性,由此呈現出一種自上而下的層級性的或者自中心到周圍的輻射狀的結構外觀,常見的如股東會作為公司最高權力機關、董事會作為公司治理的中心、控股公司位于企業集團的頂端等。特別是在大型企業集團中,許多附屬企業之間往往并沒有直接的關聯,而是通過終極的控制企業來建立間接的聯系。與此不同的是,在區塊鏈系統中,所有節點的聯系并不是間接地通過一個中心,而是直接鏈接在一起,它們在共識程序中進行溝通,以此決定通過“共同賬本”存儲的數據是對是錯。這種直接鏈接消除了傳統商業網絡那種從中心到周圍輻射式的結構特性所派生出的層級關系,所有節點的鏈接都是在相同層級上被界定的。從法律的角度來看,區塊鏈中的鏈接提供了在傳統商業網絡中所缺失的網絡伙伴彼此之間的直接關系,展現出“對等網絡”的應有特征。
在法學意義上,節點之間的直接聯系是區塊鏈系統從一個由自利實體組成的松散集合蛻變成一組有機聯結在一起的實體的臨界點。有學者總結了區塊鏈系統的若干個重要特征,從中不難發現其具有聯合控制的特性:(1)分布式(distributed),體現了各個節點對數據的聯合訪問;(2)公共性/透明度(publicortransparent),指向的是關于系統運行信息的聯合占有和使用;(3)去中心化(decentralized),體現了對整個賬本系統的共同管理;(4)共識性(consensus),體現了對系統的聯合開發與建設,如果想改變基礎代碼就需要依賴共識機制,沒有一個單獨的節點可以決定結果。從聯合控制特征可以推斷出的是,每個區塊鏈系統都擁有自身的一個共同目的或目標,即追求對系統服務的聯合執行,因此,區塊鏈系統超出了單純的經濟利益范疇,而具有準組織特征,可能引發相對于第三人或者在節點內部的某種連帶責任、單獨責任或者比例責任。責任的具體類別取決于區塊鏈系統的細節,特別是其由特定代碼構建的共識機制,以及具體適用的法律規則。
本文的研究初衷是避免單純從技術層面來審視區塊鏈的應用可能,而從更加寬廣的角度來闡述區塊鏈作為一種相對于傳統的企業組織和市場的替代性或補充性治理機制的可行性以及其運行機制可能蘊含的法理學意義。而在基本達成這一研究目標并行將駐筆的時候也必須坦承,本文的研究僅僅只是一個序曲,諸如區塊鏈與傳統的企業組織和市場機制在哪些方面能夠替代、哪些方面可實現互補這樣的重要問題都難以在區塊鏈發展的現階段給出清晰回答。另外,在傳統的觀念中,治理機制與法律制度的建構密不可分,隨著區塊鏈作為治理機制的應用價值不斷彰顯,法律制度也必須對此積極回應。因此,本文雖然對區塊鏈作為治理機制運行的法理學意義進行了粗淺的勾勒,但顯然更具有實踐性價值的研究應當是給相應的具體制度建設提供指引。基于區塊鏈治理機制運行的制度邏輯,法學理論與制度尤其需要對以下重要問題予以充分關注:其一,由信息技術推動的信任機制演進引發了人際交往特別是市場交易呈現出哪些有別于傳統的顯著異變?這些異變可能給傳統法律的“主體-權利/義務-責任”理論與規則帶來哪些挑戰?以區塊鏈為代表的信息技術對于信息生成與交互機制的創新,將會重新構形包括市場交易在內的法律行為的發生基礎和社會關系的傳統格局,相應的法律調整邏輯應當加以重塑。其二,法律關注的重心如何實現從個人轉向(網絡)社群(communities)?區塊鏈網絡中的參與者及其行動都呈現出分布式樣態,由此需要對法律的主體類型和關注重心進行重新審視,進而通過適當的規則設計為特定的網絡社群配置權利和義務。其三,如何實現法律規范與技術規則(代碼架構)的協調?法律規則與代碼架構在行為調整上存在顯著差異,由于制定統一規則的權力是由特定法域的正式立法機構承擔,因此,代碼并不能直接等同于法律,法律范疇向代碼規則的擴展還需要借助于某種立法技術的設計。其四,在區塊鏈治理時代如何對傳統法律的主體理論和制度進行創新?區塊鏈系統中,交易參與者在網絡空間中被化約為數據與節點,交易者的獨立人格與主體形態難以準確識別,現行立法關于組織體的主體形態也難以將DAO之類的構造涵蓋其中。上述諸多問題之未解雖然已成本文研究的一大缺憾,但將其作為裊裊余音在此稍加延展也正好為下一步的研究明晰些許進路,期待有更多同好者貢獻心智,以補此缺。
① 這方面的主要研究包括:R Beck, C Müller-Bloch & J L King, “Governance in the Blockchain Economy: A Framework and Research Agenda”,JournaloftheAssociationforInformationSystems, 2018(19),pp.1-41; Tessa Hoser, “Blockchain Basics, Commercial Impacts and Governance Challenges”,GovernanceDirections, 2016(68),pp.608-612; David Yermack,“Corporate Governance and Blockchains”,ReviewofFinance, 2017(21),pp.7-31.
③ 2017年10月16日,俄羅斯總統普京宣布俄羅斯發行官方數字貨幣“CryptoRuble”。CryptoRuble無法通過“挖礦”來獲得,而是像普通貨幣一樣由政府發行和跟蹤。這就消除了加密貨幣最主要的吸引力之一。不過,CryptoRuble似乎以區塊鏈為基礎。這至少帶來了一定的去中心化,并有助于預防網絡欺詐。信息來源:http://www.cs.com.cn/xwzx/hwxx/201710/t20171016_5516525.html.訪問日期:2018年7月18日。
④ 2014年10月5日,David Mondrus和Joyce Bayo在Blockchain公共登記處登記,并在佛羅里達州奧蘭多迪斯尼世界的私人比特幣會議上舉行婚禮。雙方為了使婚姻合法化,不得不掃描和確認QR碼,然后直接寫入Bitcoin Blockchain。這對新婚夫婦的誓言是:“生命不是永恒的,死亡可以分開我們,但是Blockchain是永遠的。”信息來源:http://www.fx168.com/fx168_industry/news/broker/1711/2383651.shtml. 訪問日期:2018年7月18日。
⑥ 指控制正在驗證交易的計算節點的人員。
⑧ 也有研究基于現有區塊鏈系統所存在的問題關注其作為治理機制的不足。如有研究指出,最近的數字貨幣危機表明,這些體系結構缺乏強有力的治理框架,因此容易走向重新集權的模式:它們被強大的參與者聯盟非正式控制,這些聯盟在生態系統內可能違反了區塊鏈社區的基本規則,但卻不擔責任或不受制裁。詳見:Philipp Hacker, Corporate Governance for Complex Cryptocurrencies? A Framework for Stability and Decision Making in Blockchain-Based Organizations (November 22, 2017). 文獻來源: https://ssrn.com/abstract=2998830. 訪問日期:2018年2月13日。
⑨ R Beck, C Müller-Bloch & J L King, “Governance in the Blockchain Economy: A Framework and Research Agenda”,JournaloftheAssociationforInformationSystems, 2018(19),pp.1-41.
⑩ Freya Sheer Hardwick, Raja Naeem Akram & Konstantinos Markantonakis, Fair and Transparent Blockchain based Tendering Framework - A Step Towards Open Governance,2018.文獻來源: https://www.researchgate.net/publication/325168151_Fair_and_Transparent_Blockchain_based_Tendering_Framework_-_A_Step_Towards_Open_Governance. 訪問日期:2018年5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