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順福
意,幾乎等同于現代漢語中的意識。關于意的理論,也就變成了關于意識的理論。《黃帝內經》曰:“天之在我者德也,地之在我者氣也。德流氣薄而生者也。故生之來謂之精;兩精相搏謂之神;隨神往來者謂之魂;并精而出入者謂之魄;所以任物者謂之心;心有所憶謂之意;意之所存謂之志;因志而存變謂之思;因思而遠慕謂之慮;因慮而處物謂之智。”①生存即氣質流行,精神往來。具體在人的身上便是心的活動。心的活動表現為意、志、思、慮等。本文將從生成哲學的角度出發,通過分析心、意與氣的關系,力圖揭示傳統儒家以意為核心的意識觀念的本質內涵,即意或意識,本質上是一種氣質活動或現象。
意是心意。這是古代哲學家的共同認識,也是我們可以接受和繼承的觀點。《周易》曰:“入于左腹,獲心意也。”(《周易·明夷》)所謂心意,即意或意識是心所產生的一種活動或活動現象。其中,心是活動主體,意便是這個行為主體的活動以及活動的結果。
意是一種心理活動。荀子曰:“然則何緣而以同異?曰:緣天官。凡同類同情者,其天官之意物也同。故比方之疑似而通,是所以共其約名以相期也。形體、色理以目異;聲音清濁、調竽、奇聲以耳異;甘、苦、咸、淡、辛、酸、奇味以口異;香、臭、芬、郁、腥、臊、漏庮、奇臭以鼻異;疾、癢、凔、熱、滑、鈹、輕、重以形體異;說故、喜、怒、哀、樂、愛、惡、欲以心異。心有征知。征知,則緣耳而知聲可也,目而知形可也。然而征知必將待天官之當簿其類,然后可也。五官簿之而不知,心征知而無說,則人莫不然謂之不知。此所緣而以同異也。”(《荀子·正名》)“意物”即認知事物。人類認知事物的方式大體相同,即,都依賴于天生的感官比如眼耳等,再加上心而認知事物。其中,心是最重要的官能:“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無所受令。自禁也,自使也,自奪也,自取也,自行也,自止也。故口可劫而使墨云,形可劫而使詘申,心不可劫而使易意,是之則受,非之則辭。故曰:心容——其擇也無禁,必自現,其物也雜博,其情之至也不貳。”(《荀子·解蔽》)心是最重要的,具有決定性地位。心能夠產生意即心生意。荀子有時候又將意和志聯系在一起,曰:“其為人上也,廣大矣!志意定乎內,禮節修乎朝,法則度量正乎官,忠信愛利形乎下。行一不義,殺一無罪而得天下,不為也。”(《荀子·儒效》)意產生于內在的志。而志,本質上屬于心的活動。因此,志意依然以心為基礎。
張載曰:“化則無成心矣。成心者,意之謂與!”②心的活動便是意。或者說,意是心的活動結果。張載曰:“不得已,當為而為之,雖殺人皆義也;有心偽之,雖善皆意也。正己而物正,大人也;正己而正物,猶不免有意之累也。有意為善,利之也,假之也;無意為善,性之也,由之也。有意在善,且為未盡,況有意于未善耶! ”③意即有心。有心即故意。意是心的活動。二程曰:“曰:‘然。自理言之謂之天,自稟受言之謂之性,自存諸人言之謂之心。’又問:‘凡運用處是心否?’曰:‘是意也。’棣問:‘意是心之所發否?’曰:‘有心而后有意。’”④意是心的所發。有心然后有意。比如逐物之心便是物欲、心意。
朱熹曰:“心者,身之所主也。誠,實也。意者,心之所發也。實其心之所發,欲其一于善而無自欺也。致,推極也。知,猶識也。推極吾之知識,欲其所知無不盡也。格,至也。物,猶事也。窮至事物之理,欲其極處無不到也。”⑤意是心的活動。《朱子語類》曰:“意是心之所發,又說有心而后有意。則是發處依舊是心主之,到私意盛時,心也隨去。”⑥意是心的活動,有心然后有意。私意也是心意。所以,朱熹曰:“不如‘意之所從來’是就他心術上看。所安,《集注》下得‘樂’字不穩。安,大率是他平日存主習熟處。他本心愛如此,雖所由偶然不如此,終是勉強,必竟所樂不在此,次第依舊又從熟處去。”⑦意來源于心。意處便是安心處。朱熹曰:“性者,即天理也,萬物稟而受之,無一理之不具。心者,一身之主宰;意者,心之所發;情者,心之所動;……”⑧情和意都發自于心,是心的活動。心動為意。朱熹曰:“知與意皆出于心。知是知覺處,意是發念處。”⑨意是心的活動或活動現象。朱熹曰:“心,言其統體;意,是就其中發處。正心,如戒懼不睹不聞;誠意,如慎獨。……意小心大。”⑩心有氣質之心和性體之心。后者是超驗的存在。意僅僅是氣質之心的活動,超驗之心并不直接參與。因此,心大意小。
王陽明曰:“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親,即事親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愛物,即仁民愛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視聽言動,即視聽言動便是一物。所以某說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意是心之所發。意即知。知、意是一種意識。王陽明曰:“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雖彌漫周遍,無處不是,然其流行發生,亦只有個漸,所以生生不息。如冬至一陽生。必自一陽生,而后漸漸至于六陽,若無一陽之生,豈有六陽?陰亦然。惟有漸,所以便有個發端處。惟其有個發端處,所以生;惟其生,所以不息。譬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發端處;抽芽然后發干,發干然后生枝生葉,然后是生生不息。若無芽,何以有干有枝葉?能抽芽,必是下面有個根在。”意是生意,生生不息,又叫仁。這個生意,雖然離不開超越之理,但是,從現實的角度來說,它產生于愛。所以,王陽明說,愛才是人心生意的發端處、起點,比如孝便是。事、物便是這個生意的產物,比如意在孝親便是孝。或者說,孝便是孝心生發的產物。
王龍溪曰:“體用顯微只是一機,心意知物只是一事,若悟得心是無善無惡之心﹐意即是無善無惡之意﹐知即是無善無惡之知﹐物即是無善無惡之物。蓋無心之心則藏密﹐無意之意則應圓﹐無知之知則體寂﹐無物之物則用神。天命之性粹然至善﹐神感神應﹐其機自不容已﹐無善可名。惡固本無﹐善亦不可得而有也。是謂無善無惡。若有善有惡,則意動于物﹐非自然之流行﹐著于有矣。自性流行者﹐動而無動﹐著于有者﹐動而動也。意是心之所發﹐若是有善有惡之意﹐則知與物一齊皆有﹐心亦不可謂之無矣。”意是心的活動,心知與意知其實是一件事。心無善惡,意、知、物等便無善惡。反之,若意、知、物等有善惡,心也應該有善惡。心意不可離。不過,王龍溪曰:“先天是心,后天是意。至善是心之本體,心體本正,才正心便有正心之病,才要正心,心便已屬于意。”和朱熹一樣,王龍溪將心分為兩個部分,即天生(“先天”)的氣質之心,和后天的意識之心。前者活動而產生后者。這便是心生意。王龍溪曰:“‘人生而靜,天之性也’,物者因感而有,意之所用為物。意到動處,便是易流于欲。故須在應跡上用,寡欲功夫。寡之又寡,以至于無,是之謂格物。非即‘以物為欲’也。夫身心意知物,只是一物;格致誠正修,只是一事。身之主宰為心,心之發動為意,意之明覺為知,知之感應為物。”心意知物僅僅是表述不同,卻是統一所指,如主宰為心、發動為意、明覺為知、感應為物,四者統一。而物形成于感應。感應則是氣化活動。也就是說,意之在物最終落實于氣的活動中,意是氣的活動形態。
王夫之曰:“蓋漫然因事而起,欲有所為者曰意;而正其心者,存養有本,因事而發,欲有所為者,亦可云意。”意即意圖或故意,有心做什么。“若不細心靜察,則心之為內也固然。乃心內身外,將位置意于何地?夫心內身外,則意固居內外之交。是充繇內達外之說,當繇心正而意誠,意誠而身修,與經文之序異矣。今既不爾,則心廣亦形外之驗也。心廣既為形外之驗,則于此言心為內者,其粗疏不審甚矣。”心在內,依靠意與外物交涉。所以,意乃是心之所發。“蓋中外原無定名,固不可執一而論。自一事之發而言,則心未發,意將發,心靜為內,意動為外。又以意之肖其心者而言,則因心發意,心先意后,先者為體于中,后者發用于外,固也。”心是本,意是末。或者說,意生于心。不過,王夫之進一步指出:“然意不盡緣心而起,則意固自為體,而以感通為因。故心自有心之用,意自有意之體。人所不及知而己所獨知者,意也。心則己所不睹不聞而恒存矣。乃己之睹聞,雖所不及而心亦在。乃既有其心,如好惡等,皆素志也。則天下皆得而見之,是與夫意之為人所不及知者較顯也。故以此言之,則意隱而心著,故可云外。”心意關系可以用體用范疇來說,即心體意用。不過,在王夫之看來,心不僅有意作為其用,而且還有別的發用或表現形式。同樣,意不僅以心為其體,而且還有別的作用之本比如感通。王夫之曰:“故愚謂意居身心之交,八條目自天下至心,是步步向內說;自心而意而知而物,是步步向外說。而《中庸》末章,先動察而后靜存,與《大學》之序并行不悖。則以心之與意,互相為因,互相為用,互相為功,互相為效,可云繇誠而正而修,不可云自意而心而身也。心之為功過于身者,必以意為之傳送。”意居身心之間,心通過意而知物。心意之間相互為因。總之,心意關系雖然密切卻不是單一的。
宋明理學的心,內涵豐富。從哲學的角度來說,它有時候指超越的心體,有時候指現實的心意。超越的心體是不能夠發用的。能夠發用的是后天的心。后天的心指“知覺”之心。知覺之心至少包含兩項內涵,一是能夠思維的心,二是思維的結果即意識。能夠思維的心能發用。而意識則總括一切思維活動或現象。故,劉宗周指出:“程子曰:‘凡言心者,皆指已發而言。’既而自謂不然。愚謂程子此說雖非通論,實亦有見。心雖不可以已發言,而《大學》之言心也,則近之。不觀釋‘正心’章專以忿懥好樂恐懼憂患言乎?分明就發見處指點。且‘正’之為義,如云方方正正,有倫有脊之謂,《易》所謂‘效法之謂坤’也,與中字不同。中以心言,正以事言也。”已發之心即意識。未發之心即心體。《大學》中的心是已發之心。這是程子的觀點。劉宗周也基本贊同這一點。不過,劉宗周認為,心還有未發之義:“意者,心之所以為心也。止言心,則心只是徑寸虛體耳。著個‘意’字,方見下了定盤針,有子午可指。然定盤針與盤子,終是兩物。意之于心,只是虛體中一點精神,仍只是一個心,本非滯于有也,安得云無?”此處的心只是一個虛體,為超驗之心。只有當它有了意之后,它才能夠發揮心的作用。或者說,心依靠意而成為心。劉宗周曰:“幾者動之微,則前此更有靜者幾乎?曰:非然也。動之微,則動而無動矣。動而無動,所以靜而無靜也。此心體主宰之妙也,故名之曰意。”意是心的主宰,動靜結合。劉宗周曰:“天,一也。自其主宰而言謂之帝。心,一也。自其主宰而言謂之意。……即主宰即流行也。此正是‘體用一原,顯微無間’處。今言意為心之所發,亦無不可。言所發而所存在其中,終不可以心為所存,意為所發。……意者,心之所發,發則有善有惡,陽明之說有自來矣。”劉宗周也同意王陽明的觀點,即意為心之所發。此時的心當屬氣質之心及其活動結果。心是心意、意識。劉宗周曰:“心所向曰意,正是盤針之必向南也。只向南,非起身至南也。……凡言向者,皆指定向而言,離定字,便無向字可下,可知意為心之主宰矣。意,志也。心所之曰志,如云志道、志學,皆言必為圣賢的心,仍以主宰言也。”指導方向的心便是意。意是心的一種表現方式。劉宗周曰:“盈天地間,皆物也。人其生而最靈者也。生氣宅于虛,故靈,而心其統也,生生之主也。其常醒而不昧者,思也,心之官也。致思而得者,慮也。慮之盡,覺也。思而有見焉,識也。注識而流,想也。因感而動,念也。動之微而有主者,意也,心官之真宅也。主而不遷,志也。生機之自然而不容已者,欲也。”心有各種活動或表現形式,如思、想、念和意等。其中意是心的最重要的功能或活動。
意產生于心,是心的活動。而心,在中國古代哲學中,主要是氣質之心即心臟。因此,氣質之心的活動自然少不了氣質。或者說,意是一種氣的活動。這便是本文的基本立場或核心觀點。
在古代人們常常將志與意聯系起來,志意互譯,以為志生意。
荀子常常將意和志聯稱:“以治氣養生,則后彭祖;以修身自名,則配堯禹。宜于時通,利以處窮,禮信是也。凡用血氣、志意、知慮,由禮則治通,不由禮則勃亂提;食飲,衣服、居處、動靜,由禮則和節,不由禮則觸陷生疾;容貌、態度、進、趨行,由禮則雅,不由禮則夷固、僻違、庸眾而野。”(《荀子·修身》)“血氣”“志意”“知慮”并列,其中,血氣的意思是氣來自于血,知慮的意思是慮來自于知。按照同樣的邏輯思路,志意的意思也應該指意來源于志。意以志為本。或者說,意產生于志。意也因此而獲得了荀子的肯定:“是故窮則必有名,達則必有功,仁厚兼覆天下不閔,明達用天地理萬變而不疑,血氣和平,志意廣大,行義塞于天地之間,仁智之極也。夫是之謂圣人;審之禮也。”(《荀子·君道》)擴充志意可以成為圣賢。
志,按照后人劉宗周的解釋:“志即氣之精明者是也,原是合一,豈可分如何是志,如何是氣!”志即善良氣質的活動。因此,產生于志的意自然而然具有了氣質特征。也就是說,意,作為動詞,它是一種氣質活動;作為名詞,它是這類氣質活動的產物。意是氣之意。故,荀子曰:“故聽其雅頌之聲,而志意得廣焉;執其干戚,習其俯仰屈伸,而容貌得莊焉;行其綴兆,要其節奏,而行列得正焉,進退得齊焉。”(《荀子·樂論》)志意能夠通過聲音等氣質活動得以舒張。或者說,志意能夠接受氣質的影響或產生感應。
漢代的董仲舒更多地接近于荀子的立場。董仲舒曰:“謂行必終禮,而心自喜,常以陽得生其意也。”意產生于心,且和陽氣相關。董仲舒曰:“夫中和之不可不反如此。故君子道至氣則華而上,凡氣從心,心、氣之君也,何為而氣不隨也,是以天下之道者,皆言內心其本也。故仁人之所以多壽者,外無貪而內清凈,心和平而不失中正,取天地之美,以養其身,是其且多且治。”心生陽氣。氣和意都產生于心。董仲舒曰:“天氣之于人,重于衣食,衣食盡,尚猶有閑,氣盡而立終。故養生之大者,乃在愛氣,氣從神而成,神從意而出,心之所之謂意,意勞者神擾,神擾者氣少,氣少者難久矣;故君子閑欲止惡以平意,平意以靜神,靜神以養氣,氣多而治,則養身之大者得矣。”心之所發便是意。神隨意而生。意生神。神生氣。守氣而長生。意的來龍(心)與去脈(神)都是氣或氣的某種形態。因此,意與氣相關。或者說,意即氣之意。所以,董仲舒曰:“和樂者,生之外泰也,精神者,生之內充也,外泰不若內充,而況外傷乎!忿恤憂恨者,生之傷也,和說勸善者,生之養也,君子慎小物而無大敗也,行中正,聲向榮,氣意和平,居處虞樂,可謂養生矣。”意是某種氣的活動或形態,這便是氣意。董仲舒曰:“萬物動而不形者,意也,形而不易者,德也,樂而不亂、復而不厭者,道也。”意即氣化流行而尚未成形的狀態。這里的意便是氣質之心的氣化活動。董仲舒也將氣和意合起來用:“行中正,聲向榮,氣意和平,居處虞樂,可謂養生矣。”意即氣的活動,為氣意。
王充曰:“凡人能以精誠感動天,專心一意,委務積神,精通于天,天為變動,然尚未可謂然。”這里的心意與氣感相關,即,王充反對說人的心意之氣能夠與天地產生感應。王充將心意活動看作是一種氣質活動:“此精氣能小相動,不能大相感也。世稱申喜夜聞其母歌,心動開關,問歌者為誰,果其母。蓋聞母聲,聲音相感,心悲意動。開關而問,蓋其實也。”聲傳而氣動,氣動而生意。這種意是一種氣質活動。王充曰:“且凡人所惡,莫有腐臭。腐臭之氣,敗傷人心。故鼻聞臭,口食腐,心損口惡,霍亂嘔吐。夫更衣之室,可謂臭矣;鮑魚之肉,可謂腐矣。然而有甘之。更衣之室,不以為忌,肴食腐魚之肉,不以為諱。意不存以為惡,故不計其可與不也。”人心能夠受到腐敗氣質的影響。能夠受到腐敗氣質影響的心自然是氣質之心。其反應便是意或厭惡。這種厭惡等活動便是氣質活動。
許慎將志、意互釋:“志,意也。”“意,志也,從心。察言而知意也。”志即意、意即志。如果我們將“志”解讀為一種浩然之氣的活動狀態或現象,那么,“意”便可以被解讀為氣的活動。鄭玄曰:“意,思念也。”意即由思而產生之念。而思,王充曰:“夫思慮者己之神也,為兆數者亦己之神也。一身之神,在胸中為思慮,在胸外為兆數,猶人入戶而坐,出門而行也。行坐不異意,出入不易情。如神明為兆數,不宜與思慮異。”思的主體是神。神即神氣。思即神氣之動。故,作為思的結果的意,自然是氣的活動的結果。
孔穎達將意解作情:“總包萬慮謂之為心,情所意念謂之意。”意屬于一種情緒活動。情緒之意自然有氣。故,孔穎達曰:“‘上如抗’者,言歌聲上饗,感動人意,使之如似抗舉也。‘下如隊’者,言音聲下響,感動人意,如似隊落之下也。”人意能夠被感動。“若國之無道,守善至死,性不改變,志意強哉,形貌矯然。”不改性、不變志意,自然形貌矯而卓立于世。只有氣質性的志、意才能夠影響到人的形貌。故,孔穎達曰:“云‘善心生則寡于利欲’者,凡利欲之發,由貪鄙而來。心若思利欲,則神勞形苦。今善心既生,則利欲寡少,利欲既少,則情性和樂。云‘志明行成’者,不貪于利,用是志意清明,神和性樂,是善行得成矣。”清明是用來形容氣質的概念。孔穎達稱“志意清明”,顯然將“志”“意”視為某種氣質活動。
漢唐之際也有些哲學家沒有從志的角度思考意。如劉向曰:“伯俞有過,其母笞之,泣。其母曰:‘他日笞子未嘗見泣,今泣何也?’對曰:‘他日俞得罪,笞嘗痛;今母之力衰,不能使痛,是以泣。’故曰父母怒之,不作于意,不見于色,深受其罪,使可哀憐,上也;父母怒之,不作于意,不見其色,其次也;父母怒之,作于意,見于色,下也。”不作于意便不現于色。作于意則現于色。意色關聯。色指氣色。因此意便是一種氣的活動。故,劉向曰:“宋玉事楚襄王而不見察,意氣不得形于顏色。”顏色便是意氣。意和氣相通。劉向曰:“君子樂得其道,小人樂得其欲,以道制欲,則樂而不亂;以欲忘道,則惑而不樂,是故君子反情以和其意,廣樂以成其教,故樂行而民向方,可以觀德矣。”意能夠“和”。和是一種氣息交流,比如和氣、和聲等。和其意即和其氣、和其聲。揚雄曰:“或問:‘子蜀人也,請人?’曰:‘有李仲元者,人也。’‘其為人也奈何?’曰:‘不屈其意,不累其身。’”意不屈、身不累。屈和累的對象都應該是某種物理實體,比如由氣質等所形成之物才會屈、累。純粹的精神活動談不上屈。
氣意關系在宋明理學時期獲得了充分而明確的解釋與說明。
二程曰:“夫告于人者,非積其誠意則不能感發。古人以蒲盧喻教,謂以誠化也。今夫鐘,怒而擊之則聲武,悲而擊之則聲哀。誠意之入也,其于人亦猶是矣。”感發即感應。積累了誠意之后才可以被感發。這種能夠被感發的東西便是氣質。比如說“《詩》興起人志意”。這種現象便是氣質感應。二程曰:“所謂日月至焉,與久而不息者,所見規模雖略相似,其意味氣象迥別,須潛心默識,玩索久之,庶幾自得。學者不學圣人則已,欲學之,須熟玩味(一無味字)。”意有味道、能形成氣象。這些都是氣質之物的特征。所以,二程曰:“一切事皆所當為,不必待著意做。才著意做,便是有個私心。這一點意氣,能得幾時了?”意氣相連。這似乎表明意即氣之意。
朱熹明確將心與意結合起來,曰:“只此生意。心是活物,必有此心,乃能知辭遜;必有此心,乃能知羞惡;必有此心,乃能知是非。此心不生,又烏能辭遜、羞惡、是非!且如春之生物也,至于夏之長,則是生者長;秋之遂,亦是生者遂;冬之成,亦是生者成也。”心是活的東西,能夠生生不息。意便是生意或生生不息之意。比如仁,朱熹曰:“仁本生意,乃惻隱之心也。茍傷著這生意,則惻隱之心便發。若羞惡,也是仁去那義上發;若辭遜,也是仁去那禮上發;若是非,也是仁去那智上發。若不仁之人,安得更有義禮智!”惻隱之心便是仁的生意。意是生意。生意便是氣的生生不息。這種生意具有生理性與物理性。朱熹曰:“樂則生矣,謂和順從容,無所勉強,事親從兄之意油然自生,如草木之有生意也。既有生意,則其暢茂條達,自有不可遏者,所謂惡可已也。其又盛,則至于手舞足蹈而不自知矣。”事親之意油然而生,如同草木之生。這種發生機制顯然是一種氣質生成哲學。因此,朱熹曰:“向來做時文,只粗疏恁地直說去,自周足,且是有氣魄。近日時文屈曲纖巧,少刻墮在里面,只見意氣都衰塌了。”文中有氣魄、有意氣。意合于氣。意是氣之意。氣之意便有生生之意。
王陽明則將氣化流行與意結合起來,曰:“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則謂之性;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則謂之心;以其主宰之發動而言,則謂之意;以其發動之明覺而言,則謂之知;以其明覺之感應而言,則謂之物。故就物而言謂之格;就知而言謂之致;就意而言謂之誠;就心而言謂之正。”心是凝聚而成的主宰之物。這個心是有形體的氣質之心。意便是它的活動。這種活動自然是氣質活動或氣化流行。所以,王陽明曰:“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虛靈明覺,即所謂本然之良知也。其虛靈明覺之良知應感而動者,謂之意;有知而后有意,無知則無意矣。知非意之體乎?”意是一種氣化感動。它甚至便是知。王陽明曰:“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如意用于事親,即事親為一物;意用于治民,即治民為一物;意用于讀書,即讀書為一物;意用于聽訟,則聽訟為一物;凡意之所用,無有無物者,有是意,即有是物,無是意,即無是物。物非意之用乎?”從心意到活動,再到事情,形成一個整體性過程。整個過程,既可以是事情,也可以是事物。橫看為物,縱看為事。從整體來看,縱橫一體,事物無異。行為心到現實事、生長物貫通為一個整體。這便是萬物一體。這個萬物一體的媒介便是氣,即,只有氣才能夠將這些縱橫因素之間貫通為一個整體。這便是“充塞流行”。意即氣化流行。
王陽明有曰:“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的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善惡是意之所動即心動。這個心動、意動,王陽明解釋曰:“無善無惡者理之靜,有善有惡者氣之動。不動于氣,即無善無惡,是謂至善。”意之動其實是氣質之心的活動,是氣動。“圣人無善無惡,只是無有作好,無有作惡,不動于氣。然遵王之道,會其有極。便自一循天理,便有個裁成輔相。……不作好惡,非是全無好惡,卻是無知覺的人。謂之不作者,只是好惡一循于理,不去又著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惡一般。”心動便是氣動,氣動便有了善與惡,即喜歡與厭惡。所以,意的活動其實是氣的活動。
王龍溪曰:“若知致良知功夫,性無內外,良知亦徹內外,心即是寂然之體,意即是感通之用,常寂常感,常感常寂,更無有不得時也。”意具有感通的功能。感通依賴于氣化感應。故,王龍溪曰:“晨夕聚處,專干辦此一事,非惟閑思妄念無從而生,雖世情俗態亦無從而入,精神自然專一,意思自然沖和。”精神專一即氣質專一,由此而能夠“自然沖和”,形成和氣。王龍溪專著《意識解》,曰:“夫心本寂然,意則其應感之跡;知本渾然,識則其分別之影。萬欲起于意,萬緣生于識。意勝則心劣,識顯則知隱。故圣學之要,莫先于絕意去識。絕意非無意也,去識非無識也。意統于心,心為之主,則意為誠意,非意象之紛紜矣。識根于知,知為之主,則識為默識,非識神之恍惚矣。譬之明鏡照物,體本虛而妍媸自辨,所謂天則也。若有影跡留于其中,虛明之體反為所蔽,所謂意識也。”意是心的感應活動或活動結果。與之對應的便是識。意和識都是某種結果性東西,有些不可靠。
劉宗周明確揭示了意和氣的關系。劉宗周曰:“‘觀春夏秋冬,而知天之一元生意,周流而無間也。觀喜怒哀樂,而知人之一元生意,周流而無間也。’因謂學者曰:‘為學亦養此一元生生之氣而已。’曰:‘不免間斷耳。’曰:‘有三說足以盡之:一曰本來原無間斷,一曰知間斷即禪續,一曰此間斷又從何來?學者但從第三句做工夫,方有進步。’”氣化流行不已而萬物一體。人的心意亦是如此,即,心意乃是氣的生生不息而無有間斷。無間斷地流行與生存,也是一個縱向的整體之一。“按五臟,心藏神,脾藏意,腎藏志,肝藏魂,肺藏魄,合之皆心之神也。而惟脾腎一直,上中下通心為一體,故意志字皆不離心字。意者心之中氣;志者,心之根氣。故宅中而有主曰意,靜深而有本曰志。”志是根本之氣,意是中間或主導之氣。故,劉宗周曰:“愚謂言語既到快意時,自能繼以忍默;意氣既到發揚時,自當繼以收斂;憤怒嗜欲既到沸騰時,自當繼以消化。此正一氣之自通自復,分明喜怒哀樂相為循環之妙,有不待品節限制而然。”語言、意氣、嗜欲等的活動,都是一氣之流行變化。“意的精神曰‘知’,意之本體曰‘物’。”意便是知,是氣的活動。劉宗周甚至指出:“氣者,知覺運動也。”人的知覺等認知活動其實就是氣質活動,從而將思維活動解釋為物理的氣質現象。
王夫之吸收了傳統醫學的觀點:“《靈樞經》云:‘肝藏血,血舍魂。脾藏榮,榮舍意。心藏脈,脈舍神。肺藏氣,氣舍魄。腎藏精,精舍志。’是則五藏皆為性情之舍,而靈明發焉,不獨心也。君子獨言心者,魂為神使,意因神發,魄待神動,志受神攝,故神為四者之津會也。然亦當知凡言心則四者在其中,非但一心之靈而余皆不靈。”按照傳統醫學的觀點,人的魂、意、神、魄、精等分別對應于五臟。王夫之則將這些歸屬集中于神之中,以為神才是精、意等的來源。故,王夫之明確指出:“天地之化,以其氣生我,我之生,以魄凝氣而生其魂神,意始發焉。”意發自神,神產自氣。氣才是意的最根本載體。事實上,在古代哲學中,鬼神魂魄等都是氣。因此,意是氣的活動。王夫之將意稱為“精意”:“人道則夫婦有別,交祖考者以神道,神則陰陽合德而資生,孝子慈孫以其精意感神于漠,即己之志氣而神在焉。己為考妣合一之身,不得有陰陽男女之異,鬼神無嫌,不必別也。”精意、志氣與神之間能夠發生感應。精意能夠感應,屬于氣質之物或氣質活動。故,王夫之曰:“統性情之心,虛靈不昧,何有不正,而初不受正。抑或以以視、以聽、以言、以動者為心,則業發此心而與物相為感通矣,是意也,誠之所有事,而非正之能為功者也。”當心與物相遇而感通時,此心便是意。由氣質所形成的意能夠感通或感應。王夫之曰:“然意不盡緣心而起,則意固自為體,而以感通為因。故心自有心之用,意自有意之體。人所不及知而己所獨知者,意也。心則己所不睹不聞而恒存矣。”感通也是意的活動的原因之一。王夫之曰:“以心之欲正者居靜而為主,意之感物而有差別者居動而為賓,故立心為主,而以心之正者治意,使意從心,而毋以乍起之非幾凌奪其心。”意能夠感動。感動屬于氣的活動。
意是傳統儒家哲學的重要概念之一。它的基本內涵是想法和觀念等。將其等同于現代哲學中的意識也基本可行。意是意識。不過,需要注意的是,在中國傳統儒家生成哲學體系中,作為意識的意,其內涵并不完全等同于意識。至少從發生機制上來看,意的產生區別于現代人所說的意識。
在現代人看來,意識是思維的產物,是純粹的精神活動的結果。它甚至完全可以脫離物質而成為一個抽象的存在。這便是獨立于物質的精神。但是,在傳統儒家那里,意的產生基礎是氣質之心或心臟。這個氣質之心通過氣息活動,產生各種意識活動,比如志、意、思、欲等。作為動詞的意,其活動主體或載體是氣息。意即氣的活動。作為名詞的意,類似于意識。它同樣是氣的活動的產物。這是本文的基本立場。
同時,氣息活動,本身是一種自然活動,有善有惡,有好有壞。只有經過了超越化處理之后,這種氣質活動才因此而獲得絕對性與存在的合理性與合法性。其形式是思。其工具是理。心依靠超驗的絕對之理對自己進行超越性反思,抑制自身的惡氣而弘揚自身的善氣并使正氣滿懷,渾身善惡混雜的氣質轉化為純粹的清純之氣。這便是一種超越。對于意來說,經過了反思的超越性處理之后,意便由私意而轉身為合理之意,并成為指導人們行為的合法的指南。這便是劉宗周的結論。
關于意氣關系,學術界曾有學者注意并討論過這個問題,并提出意氣一體說:“所謂‘意’‘氣’一體說,是指‘意’即‘氣’,‘氣’即‘意’,就其實質而言,二者并非可析而二之之物,而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東西。”這個觀點意識到了意與氣之間的統一性關系。事實上,意氣之間的關系不是統一性關系,而是一致性關系,即氣是意形成的要素。意中有氣。中國傳統武術思想更進一步證明:意與氣之間存在著一致性關聯。意中有氣,或者說,意是由氣所組成的物體。《黃帝內經》曰:“五臟所藏:心藏神、肺藏魄、肝藏魂、脾藏意、腎藏志。是謂五臟所藏。”意和神、魂、魄、志等一樣,屬于氣質之物。《黃帝內經》曰:“脾愁憂而不解則傷意,意傷則悗亂,四肢不舉,毛悴色夭死于春。”意是可以被傷害的物體。
② ③ 《張載集》,北京:中華書局,1978年,第25、28頁。
⑤ 《大學章句》,《四書五經》(上),天津:天津市古籍書店,1988年,第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