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海濤
(重慶市江北區(qū)人民檢察院,重慶 400025)
2017年10月,最高人民法院、司法部下發(fā)了《關于開展刑事案件律師辯護全覆蓋試點工作辦法》,在我國北京、上海、浙江等8個省市探索開展刑事案件律師辯護全覆蓋試點工作,2018年12月,最高人民法院、司法部再次下發(fā)文件,將試點范圍擴大到全國31個省、自治區(qū)、直轄市和新疆生產(chǎn)建設兵團。但是,由于我國律師職業(yè)準入門檻過低,律師懲戒機制不健全,多年來辯護律師消極懈怠、敷衍了事的現(xiàn)象一直存在。如何在大規(guī)模開展律師辯護的情況下確保律師辯護質量,成為理論界和實務界共同關心的問題。在美國,為保障律師能夠為被追訴人提供有效的辯護,司法實踐中創(chuàng)造了無效辯護制度。向美國學習,引入無效辯護制度成為不少國內(nèi)學者的觀點。但事實上,在美國司法實踐中,無效辯護制度從來都沒有像我國學者所描述的那般美好,它并沒有真正解決美國的有效辯護問題,反而因自身太高的證明標準而讓無效辯護合法化。在我國律師辯護全覆蓋背景下實現(xiàn)有效辯護,只能是在借鑒美國有效辯護積極理念的同時,從我國的司法實際出發(fā),找到一條適合我國的有效辯護之路。
何為有效辯護,一般認為,有效辯護不同于有效果的辯護,按照普通人的理解,有效辯護應是律師為被追訴人提供了高質量、富有實質意義的辯護。大體上講,有效辯護是指律師接受委托或指定后,忠實于委托人的合法利益,盡職盡責地行使各項訴訟權利,及時精準地提出各種有利于委托人的辯護意見,與有權作出決定的機關進行了富有意義的協(xié)商、抗辯、說服等活動。簡言之,有效辯護就是盡職盡責的辯護,就是律師忠誠地履行了辯護職責。[1]有效辯護并沒有一個精準的判斷標準,需要根據(jù)個案具體認定,但有效辯護應該成為所有律師辯護所要達到的理想狀態(tài)。
當前,我國律師參與刑事訴訟案件的比例呈逐年上升趨勢,特別是在開展刑事案件律師辯護全覆蓋的情況下,律師在刑事訴訟中的作用也從以前的點綴,逐漸變成了現(xiàn)在必需品。律師參與刑事訴訟有其深層次的原因,一方面,因為現(xiàn)代刑事訴訟是極為復雜和精巧的程序設計,這使得被追訴人的自行辯護面臨著無法逾越的知識、技能障礙,有效辯護遠非普通人所能勝任。[2]另一方面,面對紛繁復雜的刑事案件,即便是經(jīng)驗豐富的法官也可能存在知識上的欠缺和認識上的偏差,律師的參與能夠對發(fā)現(xiàn)案件客觀事實、恰當適用法律起到答疑解惑的作用。其實,也正是一個強大的律師界產(chǎn)生了一個強大的法庭。[3]
令人遺憾的是,由于我國律師職業(yè)準入門檻過低,任何一個通過司法考試,在律師事務所“等待”一年的人都可以獲得律師資格,并獨立執(zhí)業(yè)。因此就出現(xiàn)了不少律師工作草率、不負責,不調(diào)查,遲遲不會見當事人,開庭時敷衍了事,走過場;有些律師對不認罪的被告人會主動做他們的思想工作,嚴重違背律師辯護的初衷;有些律師在法庭上長篇大論,但并無多少實際價值,目的并非為了說服法官,而是表演給被告人及其家屬看;有些律師通過媒體炒作、對程序吹毛求疵、與法官“死磕”來吸引眼球和展示自己的“能力”。在許霆案重審中,辯護律師高聲說道:“我認為,廣州市商業(yè)銀行的柜員機沒有被傳喚到案,今天的庭審少了一名被告,庭審并不健全。”律師還當庭喝問:“柜員機,你知罪嗎?”在王剛涉黑案中,在被法官制止并告知未經(jīng)法庭準許不準隨便發(fā)言后,辯護律師不停地舉手要求就本案的程序性問題發(fā)言。[4]司法實踐中,真正能夠通過自身專業(yè)的法律知識、高超的辯護技巧,有理有據(jù)、不卑不亢地開展刑事辯護的律師并不多見。這些并無多少實際價值的辯護,不僅剝奪了被告人本應享有的一次有效辯護機會,而且有可能把被告人推向更加危險的境地。
當然,無效辯護的出現(xiàn)除了律師自身的原因外,也跟我國的法治環(huán)境、庭審形式化、控辯雙方力量嚴重不對等等因素有關。也有一些律師是希望通過“死磕”來引起社會的關注,為被追訴人換來更輕的處罰。其本意或許是善良的,但通過違背法律秩序、褻瀆法庭權威的非專業(yè)方式開展辯護,不可能取得理想的辯護效果。因為有效辯護雖然不同于有效果的辯護,但如果未經(jīng)有效辯護就取得了有效果的辯護,那么這個效果必然是以犧牲法治、犧牲國家利益或者他人的利益換來的,不論是法律效果還是社會效果都會大打折扣。
對于如何實現(xiàn)我國律師的有效辯護,不少學者將目光轉向了美國的無效辯護制度。早在2006年學者林勁松就在《美國無效辯護制度及其借鑒意義》一文中指出,美國無效辯護制度是一項保障刑事被追訴人獲得律師有效辯護和公平審判的制度,美國判斷無效辯護的標準兼顧了律師自主辯護與被追訴人權利保護之間的平衡,我國有必要引入無效辯護制度。[5]近些年支持引入美國無效辯護制度的學者不在少數(shù),例如有學者認為,刑事訴訟中的無效辯護規(guī)則是被告人獲得律師幫助最有力的救濟措施,基于提高刑事辯護的質量,確保刑事被指控人的辯護權的真正實現(xiàn),我國應當借鑒美國的無效辯護制度。[6]確立無效辯護的法律后果,可以對那些未達到有效辯護最低標準的律師追究違約責任和紀律責任,也可以對那些構成無法保證有效辯護原則實現(xiàn)的審判活動,作出宣告無效之制裁。[7]當然,也有學者對引入無效辯護制度持反對的觀點,例如有學者認為,美國的無效辯護制度有著深厚的案例淵源和憲法背景,無效辯護的申請和認定過程有著成熟的程序機制和判斷標準,構建無效辯護制度并不符合我國的司法實際。[8]我國的法律環(huán)境與美國存在較大差異,且無效辯護制度在美國所產(chǎn)生的積極作用,我國法律已經(jīng)通過其他規(guī)定加以保障,因此,我國不適宜直接引入無效辯護制度。[9]筆者對引入美國無效辯護制度整體上是持反對意見,但原因并非該項制度具有美國特色不適合我國,而是該項制度在美國本土就存在嚴重的虛化問題,無效辯護制度并未解決美國的有效辯護問題,直到今天也沒有。無效辯護制度的引入并不會對我國的有效辯護起到多少實質作用。
美國聯(lián)邦憲法第六修正案規(guī)定:“在任何刑事訴訟中,被告人應當享有……獲得律師幫助辯護的權利”。但是憲法第六修正案制定的初衷是為了防止聯(lián)邦政府阻止被告人聘請律師(哪怕他有能力聘請),并不是為了保障被告人獲得免費的律師援助。時至今日,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仍舊認為,憲法第六修正案所確立的律師幫助權只是為了保障對抗制訴訟中的程序公平,并非為了提高辯護質量。有關貧窮被告人應當獲得指定律師幫助的呼聲存在已久,因為在美國的對抗制訴訟程序中,任何一方都需要律師的幫助,如果只有有錢人才能聘請律師,貧窮被告人只能自行辯護,那么美國刑事司法制度立足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命題將成為一個偽命題。有鑒于此,聯(lián)邦最高法院在1932年的鮑威爾案中(Powell v.Alabama),(1)根據(jù)憲法第十四修正案的正當程序條款,以違反正當法律程序為由為九名黑人被告指定了辯護律師。到了1938年的約翰遜案(Johnosn v.Zerbst),(2)聯(lián)邦最高法院第一次將憲法第六修正案解釋為律師幫助權,認為聯(lián)邦政府有義務為貧窮的被告人聘請律師,但這種權利并非公民的基本權利,并拒絕將該案的判決適用到聯(lián)邦各州。聯(lián)邦各州是否為貧窮被告人提供律師幫助仍由各州自行決定。
1953年自由派大法官厄爾·沃倫入主聯(lián)邦最高法院,幾年后便掀起了一場影響全世界的刑事程序革命。(3)[10]在這場革命開始之初,律師幫助權問題就引起了大法官們的極大興趣,他們亟待一個合適的判例將憲法第六修正案中的律師幫助權適用到聯(lián)邦各州。就這樣,一個毫無權勢的無業(yè)游民吉迪恩便成為了幸運兒。(4)在吉迪恩案中,聯(lián)邦最高法院認為,貧窮被告人獲得指定律師的幫助是憲法第六修正案賦予公民的基本權利,是對美國司法制度核心命題——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直接承諾,該權利同樣是憲法第十四修正案的要求,應當適用到聯(lián)邦各州。從此以后,美國人民如果在刑事案件中無力聘請律師,便可獲得免費律師提供的幫助。但在吉迪恩案后,人們很快發(fā)現(xiàn)貧窮被告人雖然獲得了免費的律師幫助,但指定的律師消極辯護、不盡職不盡責的現(xiàn)象極為嚴重,貧窮被告人獲得的應當是有效辯護的呼聲便是此起彼伏。1984年的斯特里克蘭案(Strickland v.Washington)(5)正是聯(lián)邦最高法院為了解決有效辯護問題而做出的判決。在斯特里克蘭案之前,有效辯護問題討論已久,各州對有效辯護的認識并不統(tǒng)一,大多數(shù)法院采用的是“一場荒唐的鬧劇”標準,即只有律師的辯護行為讓法庭審理實質上成為一場荒唐的鬧劇時才構成無效辯護。這種認定標準對維護有效辯護并無實質意義。到了1984年,聯(lián)邦最高法院決定接手有效辯護問題,準備為無效辯護制定一個指導性的認定標準。在斯特里克蘭案中,聯(lián)邦最高法院權衡再三后決定采用雙重標準,即主張無效辯護不僅需要證明律師的辯護工作存在缺陷,也就是律師不是一個稱職的律師;還要證明律師工作的缺陷對辯護造成了不利的影響,也就是存在著一種合理的可能性,若不是律師的行為錯誤,案件的訴訟結果將是不同的。[11]同時聯(lián)邦最高法院要求主張無效辯護的證明責任由被告人承擔。聯(lián)邦最高法院設置如此高的證明標準,一方面是聯(lián)邦最高法院一直認為憲法第六修正案中的律師幫助權只是為了保障訴訟公平,并非為了提高辯護質量,低于現(xiàn)行辯護標準的律師代理是可以被接受的;另一方面則是擔心如果無效辯護的證明標準過低,或者由控方承擔證明責任,無效辯護之訴會成雪崩之勢,這是美國司法系統(tǒng)所無法承受的。當然還有一個直接或者說無奈的原因,就是在低廉的法律援助經(jīng)費面前,政府無法通過行政權力要求律師提供高質量的辯護。但要求政府投入更多的經(jīng)費卻又是不現(xiàn)實的,因為即便政府投入再多的經(jīng)費也很難讓援助律師獲得等同于委托業(yè)務的收費。因此,聯(lián)邦最高法院主張要避免對律師行為作出事后諸葛亮式的判斷,要尊重律師的戰(zhàn)術選擇。也正是因為以律師的戰(zhàn)略選擇為借口,一些即便再糟糕的律師辯護也能很容易地獲得寬宥。例如在People v.Garrison一案中,(6)被告人的律師每次開庭時都會喝大量的白酒,他甚至曾經(jīng)因醉酒駕駛在去法院的路上被捕,但是法院仍舊認定律師的辯護構成有效辯護。甚至有法院認為“盡管多數(shù)理性的律師在庭審中不會出現(xiàn)本案辯護律師的那些所作所為,但是,除非有證據(jù)表明,在當時的情形下,沒有任何理性的律師會這么做,否則,法院根本不會做出無效辯護的認定。”[12]此外,法官在指定援助律師時也偏愛那些不喜歡制造麻煩的律師,以此來提高案件的審判效率。如果一個律師過于稱職并盡力維護被告人的利益,那么,他將很難被法官再次指定為援助律師。
吉迪恩案將美國人民獲得律師幫助權成為現(xiàn)實,但斯特里克蘭案卻讓律師幫助中的有效辯護成為一個空洞的符合。聯(lián)邦最高法院的無效辯護判例,并沒有解決有效辯護問題,它只是讓被告人通常會遇到的、低質量的辯護活動合法化。無效辯護制度過高的證明標準也讓該項制度自誕生之日起便宣告了將被虛化的命運。
長期以來,我國對律師參與刑事訴訟和律師有效辯護問題并未足夠重視,但借助熟知司法程序和司法規(guī)律的律師之手來維護自身利益,已經(jīng)成為越來越多人的選擇,同時,我國律師參與刑事訴訟并非為了控辯雙方的公平對抗,而是為了進一步提高訴訟質量,因此律師不論是基于委托還是指定參與刑事訴訟,都應當提供有效的辯護。即便是被告人已經(jīng)認罪的案件,律師的有效辯護仍舊具有重要的意義。律師可以通過對被告人犯罪社會原因或其他原因的分析,從而引發(fā)法官和社會對被告人犯罪原因的思考,可以在視覺上讓媒體或者被害方以外的其他人聽到或看到一些體現(xiàn)現(xiàn)代刑事司法文明的抗辯制效果。[13]既然美國的無效辯護制度并未成功且也不適合我國,那么在當前試點律師辯護全覆蓋的背景下,我國律師有效辯護的實現(xiàn)應當基于我國司法實際,著重從以下幾個方面著手:
建立辯護律師等級準入制度,就是對刑事辯護律師進行等級劃分,突出辯護律師的經(jīng)驗(能力)差異,提高重大、疑難刑事案件的代理門檻。設置該制度可能會有人擔憂,因為當前我國律師收費并沒有完全市場化,愿意單一代理刑事案件的律師并不多,如果再設置等級準入門檻,可能會進一步打擊律師代理刑事案件的熱情。這種擔憂不無道理卻沒有必要,因為建立辯護律師等級準入制度,并非禁止辯護律師代理民事案件,而是希望通過對律師辯護經(jīng)驗(能力)的劃分(初級、中級、高級),讓律師的能力與案件難易程度進一步匹配,提高刑事重大案件、疑難案件的代理門檻。這不僅能提高刑事案件整體的辯護效果,也能提高律師的個人聲譽和維護律師的個人利益,因為能夠代理(重大)刑事案件本身就意味著該律師經(jīng)驗豐富(能力出眾),該項制度定會吸引大量律師,特別是專職刑事律師的積極參與。
辯護律師等級準入制度應該如何設置?筆者認為,對初級辯護資格的獲取可以不做特殊限定,即只要獲得律師從業(yè)資格即可。對中級辯護資格的獲取可以要求律師執(zhí)業(yè)5年以上,年均辦理刑事案件5件以上。對高級辯護資格的獲取可以要求律師執(zhí)業(yè)10年以上,年均辦理刑事案件10件以上。并且取得的辯護資格并非永久性的,可以規(guī)定每三年復查一次,對于近三年刑事案件代理數(shù)量達不到要求,或者代理刑事案件存在重大失誤、瀆職行為的將被取消已獲得資格,對于符合低等級辯護資格的,仍舊可以以低等級的資格代理刑事案件。與該項制度配套的是建立全國辯護律師人才庫,詳細記載每個辯護律師的辯護等級、從業(yè)年限、代理刑事案件數(shù)量等重要信息。人才庫應對全社會公開并定時更新,便于委托人查詢了解、監(jiān)督和選擇自己滿意的律師。在指定辯護案件中,可以要求援助律師必須具備中級及以上刑事辯護資格,對死刑、死刑復核案件指定的辯護律師可以要求具備高級刑事辯護資格。
第一,完善辯護律師與委托人的關系。在刑事訴訟中,對律師而言,“他的忠誠只針對他的客戶,他沒有其他的主人”。[14]我國的《律師法》和《刑事訴訟法》要求律師除了維護客戶的利益外,還要“以事實為根據(jù),以法律為準繩”“維護法律正確實施,維護社會公平和正義”。我國的律師不僅有忠誠于委托人的義務,也要承擔法官、檢察官的職業(yè)倫理規(guī)范。當忠實于委托人和忠實于法律事實發(fā)生沖突時,律師就會處于一種十分為難的地位。如果律師選擇忠實于委托人,可能會面臨著一定的職業(yè)風險。如果律師選擇忠實于法律事實,可能會將自己變成“第二控訴人”,嚴重損害律師和委托人之間的信任關系,動搖律師制度的基礎。
過于強調(diào)律師查明事實真相的義務,律師在發(fā)現(xiàn)被告人做偽證的情況下就只能解除代理或作不同于委托人意思的辯護,那么基于信任基礎上的律師制度將會受到質疑和挑戰(zhàn),最終對我國律師職業(yè)的發(fā)展、國家法治進步總歸是不利的。對此,筆者認為律師不應當承擔查明事實真相的義務,律師不能也不應該被要求代表正義。其實也恰恰正是律師“惡人”的角色,才有了法庭審理中控辯審三方同臺競技的場面。解除律師查明事實真相的義務,并不意味著律師可以顛倒黑白、作偽證,而是認為律師只需根據(jù)委托人的要求開展辯護,無需承擔控方義務,如果因控方舉證不能使有罪的被告人脫罪,責任在控方而非律師。如此一來,律師就可以忠誠地服務于委托人,發(fā)表與委托人意思一致的辯護意見,提高辯護的質量。
第二,落實律師的調(diào)查取證權。在對抗制訴訟模式下,法官居中裁判,并不承擔查明事實真相的義務,控辯雙方通過收集證據(jù),共同推動訴訟活動的進行。雖然證明被告人犯罪的證據(jù)由控方提供,但辯方出于防御的需要也會收集一定的證據(jù),并且在很多時候,辯方收集的證據(jù)對證明被告人無辜起著相當重要的作用,畢竟控方追求打擊犯罪的天性會使他們有意或者無意忽視對被告人有利的證據(jù)。因此,辯方的證據(jù)收集工作受到普遍的重視和尊重。在職權主義訴訟模式下,發(fā)現(xiàn)案件事實真相既是控方,也是法官的職責。控方和法官的客觀公正義務使人們相信即便沒有辯方的證據(jù),法庭同樣會做出公正的裁決,辯方的證據(jù)收集工作也因此普遍不被重視和尊重。
我國的訴訟模式類似于職權主義訴訟模式,雖然《刑事訴訟法》賦予了辯護律師一定的調(diào)查取證權,但司法實踐中律師的調(diào)查取證工作并不理想。除了一些律師不負責任外,重要的原因是我國對律師的調(diào)查取證設置了諸多限制,不少律師在調(diào)查取證時困難重重,甚至還要擔心自身安危。一些律師在調(diào)查取證時不得不采用證人見證、同步錄音錄像、司法公證、委托他人代為取證的方式盡可能地規(guī)避自身的風險。[15]這就造成律師調(diào)查取證效率低、成本高,嚴重地挫敗了律師調(diào)查取證的熱情。然而律師不進行調(diào)查取證,完全依賴偵查機關的卷宗材料,即便想提高辯護效果也是甚為困難。
有鑒于此,落實律師的調(diào)查取證權格外重要。根據(jù)《刑事訴訟法》第41條的規(guī)定,律師調(diào)查取證有三種方式,分別為辯護律師直接收集證據(jù)、申請人民檢察院、法院收集證據(jù)和申請人民法院通知證人出庭。就第三種方式而言,涉及辯護人的質證權,筆者在下文具體闡述。對于第一種方式,只要程序合法,即便事后證明證據(jù)有假也不能機械地追究律師的責任,因為對于證人證言、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供述,到底有多少屬于事實真相,律師也很難判斷。只有律師存在誘導性提問、引誘他人改變證言或作偽證的情況時才能追究律師的責任。司法實踐中,為避免刑訊逼供嫌疑,偵查機關在訊問、取證時普遍采用同步錄音錄像的方式,律師在調(diào)查取證時也有必要采用這種方式,以便在需要時用以證明自己取證程序的合法。對于第二種方式,當前不少司法機關對律師的申請給予拒絕,或者故意拖延,希望讓律師知難而退。落實律師調(diào)查取證權,司法機關就應當充分尊重和支持律師的取證要求。對此,司法解釋可以作出明確規(guī)定,對律師提出了明確取證地點、證人姓名的申請,檢察院、法院應當在受理后24小時內(nèi)作出是否同意取證的決定,作出同意取證決定后應當在三日內(nèi)開展取證工作。情況緊急的可以邊審核邊準備取證工作,或者審核同意后立即開展取證工作。
第三,充分保障辯護人的質證權。對質權源于這樣一個樸素的觀念:在刑事訴訟中遭受犯罪指控的人,應當有機會面對面地質疑、反對質證他的人。[16]保障辯護律師的質證權,正是基于保障被告人對質權的同一道理。不論是英美國家的傳聞證據(jù)規(guī)則,還是大陸法國家的直接言辭原則,都是要求證人出庭并接受當面詢問。由于我國證人補助制度、證人保護制度不健全,雖然法律規(guī)定證人有出庭作證的義務,但司法實踐中證人出庭作證的案件并不多。證人不出庭作證,律師僅根據(jù)書面證言很難有太大的辯護空間,有效辯護自然也就難以實現(xiàn)。一邊是證人出庭是有效辯護的需要,另一邊是證人出庭難以實現(xiàn),如何協(xié)調(diào)兩者之間的矛盾,筆者認為可以從兩方面著手:一方面,對于鑒定人、勘驗人、認定人等特殊證人,在辯護律師認為需要出庭接受詢問時應當出庭。當前鑒定結論、勘驗結論、認定結論在刑事案件中的作用越發(fā)重要,甚至對定罪量刑起著決定性的作用,例如盜竊犯罪中財物價值的認定,涉槍犯罪中槍支的鑒定等。這些認定或鑒定結論,即便是司法人員通過鑒定書(認定書)也很難判斷結論的對錯,必要時就需要證人到庭說明情況,詳細介紹鑒定、認定和得出結論的依據(jù)。另一方面,《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公訴人、當事人或者辯護人、訴訟代理人對證人證言有異議,且該證人證言對案件定罪量刑有重大影響,人民法院認為證人有必要出庭作證的,證人應當出庭作證。對于拒絕出庭或出庭后拒絕作證的,法律規(guī)定可以予以訓誡,情節(jié)嚴重的,予以行政拘留。即便如此,在涉黑、涉惡案件中,證人在兩害相較之后,可能會寧愿被行政拘留也不愿意因作證而受到打擊報復。筆者認為,在這種情況下,因為證人證言對案件定罪量刑有重大影響但存于異議,為保障辯護律師的質證權,對拒絕作證的證人在給予行政處罰的同時,對存在異議的書面證言應當予以排除。如此處理,也是保障犯罪認定必須達到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的證明要求。
法律對律師私自收費、與法官、檢察官進行不正當接觸、提供虛假證據(jù)等都有明確的懲罰規(guī)定,但對律師違背職業(yè)操守、不盡職不盡責的行為卻無能為力。不少辯護律師,特別是指定辯護律師,消極怠工,不會見、不閱卷、不調(diào)查、開庭只念辯護詞的問題,已經(jīng)成為一個侵害委托人利益、影響律師職業(yè)聲譽、破壞法治進步的嚴重問題。完善辯護律師懲戒機制,提高辯護律師的職業(yè)倫理和執(zhí)業(yè)紀律勢在必行。
如何判斷辯護律師存在不盡職不盡責、消極懈怠的行為,在國內(nèi)外都是一個相當麻煩的問題。辯護律師有違通常律師應有之行為,到底屬于消極懈怠還是辯護策略有時很難區(qū)分。鑒于此,首先,司法行政機關和律師協(xié)會應當為辯護律師制定規(guī)范的執(zhí)業(yè)指導意見,對案件定性、量刑、程序方面的辯護思路、辯護流程作出原則性規(guī)定,對律師在各個訴訟階段的基本職責作出明確的規(guī)定。辯護律師應當遵循指導意見開展辯護工作,如果存在嚴重違背指導意見的行為,例如遲遲不會見委托人、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拒絕調(diào)查取證等,都可以視為是消極懈怠的表現(xiàn)。其次,司法行政機關應指導律師協(xié)會制定規(guī)范、詳細的律師委托協(xié)議書。當前我國的律師委托書過于簡單,只是簡單記載委托律師從事某個階段的辯護工作,對辯護工作的具體內(nèi)容并未做任何記載。通過規(guī)范、詳細的委托書,既能讓委托人清楚律師應當提供哪些服務,也能作為評價律師盡職與否的依據(jù)。委托書應列明辯護律師在每個階段的基本工作和選擇性工作。基本工作屬于無需委托人要求,辯護律師必須主動承擔的工作,例如會見、閱卷等;選擇性工作則由委托人根據(jù)案件需要,與律師協(xié)商后確定是否“購買”,例如去外地調(diào)取證據(jù)、聘請專家證人等。第三,建立律師案件質量評查機制。律師協(xié)會應當定期抽查律師的案卷,并電話聯(lián)系、走訪法官、檢察官和委托人,對律師的辯護工作進行整體評價。對于工作馬虎,消極怠工的律師應當給予紀律或行政處罰,對于積極負責的律師應當給予表彰和獎勵。
2018年12月最高人民法院、司法部聯(lián)合發(fā)布了《關于擴大刑事案件律師辯護全覆蓋試點范圍的通知》,將刑事案件律師辯護試點工作擴大到全國31個省、自治區(qū)、直轄市和新疆生產(chǎn)建設兵團。律師辯護全覆蓋試點工作從2017年的8個省市快速擴大到全國范圍,這是中央司法機關積極追求通過律師維護當事人的合法權利、促進司法公正,彰顯了我國社會主義法治文明的進步。但一個不爭的事實是:由于國家法律援助經(jīng)費有限、律師素質參差不齊等原因,高質量的有效辯護和全覆蓋的律師辯護之間存在著魚和熊掌不可兼得的矛盾。
我國的律師辯護全覆蓋試點工作還應當多多試點,穩(wěn)步推進,不可操之過急,并且試點內(nèi)容應當突出對有效辯護的探索。在國家法律援助經(jīng)費有限的情況下,為被追訴人指定適格的律師應當成為探索有效辯護的一個重要方向。除了上文筆者關于適格律師的思考外,也有學者提出了一些很好的建議,比如由被追訴人支付部分援助律師費用,[17]建立政府專職援助律師隊伍,[18]由政府集中采購法律服務[19]等等。當然,這些思路和建議是否可行,還有待于進一步的司法實踐來檢驗。
注釋:
(1)Powell v.Alabama,287 U.S.45(1932).
(2)Johnosn v.Zerbst,304 U.S.458(1938).
(3)美國刑事程序革命開始于1961年的馬普案,結束于1968年的特里案,這期間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通過一系列的判例,將美國聯(lián)邦憲法前十條修正案(權利法案)適用到聯(lián)邦各州,從而在刑事程序領域掀起了一場影響全世界的革命。
(4)說吉迪恩是個幸運兒,毫無半點虛言。吉迪恩本是個無業(yè)游民,因破門進入一家臺球室并試圖盜竊而被判入獄。入獄后,吉迪恩在牢房中找了張紙,潦草、簡單地向聯(lián)邦最高法院寫了一份“上訴狀”,抱怨自己因無力聘請律師受到了不公正待遇。在當時聯(lián)邦最高法院每年會收到上千份的上訴申請,很多都是大律師協(xié)助提出的,幾乎都會被聯(lián)邦最高法院拒絕。但吉迪恩的這個“上訴狀”卻得到了大法官們的格外重視,對他們來講,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將憲法第六修正案適用到全國各州的案子。隨即聯(lián)邦最高法院同意對該案再審,并任命福塔斯(福塔斯是當時全美最受人尊敬的律師之一,并在1965年成為聯(lián)邦最高法院大法官)作為吉迪恩的辯護律師,吉迪恩在重審中被判無罪。
(5)Strickland v.Washington,466 U.S.668(1984).
(6)Peoplev.Garrison, 47Cal.3d746, 785-88(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