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彬 陶 砥
(1.中國藏學研究中心當代研究所,北京100101;2.西藏民族大學,咸陽712082;3.武漢大學,武漢430072)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只有回看走過的路、比較別人的路、遠眺前行的路,弄清楚我們從哪兒來、往哪兒去,很多問題才能看得深、把得準。”[1]2017年10月,西班牙加泰羅尼亞地區舉行獨立公投,導致了西班牙社會動蕩不安,引發全世界范圍內的輿論震動。加泰羅尼亞的民族分離運動經久不衰,其主要癥結在于西班牙在國家民族建設方面存在不足,對其歷史溯源與多重誘因進行考察,能為新時代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提供借鑒。
現實中的民族問題,往往可以在歷史中找到答案。加泰羅尼亞民族分離主義的種子在西班牙國家形成伊始就已經埋下。加泰羅尼亞地區曾是巴塞羅那伯爵的領地,歷代領主在該地區排擠法蘭克文化和伊斯蘭文化,重點發展本土語言和文化,加泰羅尼亞作為一個民族實體,在這一過程中逐漸形成。公元8世紀,這里成為阿拉伯帝國倭馬亞王朝與拜占庭帝國交戰的中間地帶,西班牙版圖的奠定就是伊比利亞半島諸國在周邊漫長戰爭中進行力量重組的結果。這使得西班牙國家的建國方式具有其自身的鮮明特點:“所有其他的帝國都興起于暴力和武裝力量,只有西班牙帝國是通過正當手段興起的,由于西班牙較大的部分是通過繼承走向統一的。 ”[2]145
公元1137年,巴塞羅那伯爵與阿拉貢王國聯姻,阿拉貢與加泰羅尼亞合并。1469年,為聯合消滅南方的伊斯蘭王朝,阿拉貢國王與卡斯蒂利亞女王聯姻,加泰羅尼亞隨之并入卡斯蒂利亞的管轄之下,西班牙的國家版圖由此初步奠定。但這種通過王室聯姻而形成的共同體是松散的,“沒有人試圖統一或規范這個聯邦各個分離成員的制度。阿拉貢、加泰羅尼亞和巴倫西亞的統治者的權利、力量和行事的模式各有不同”[2]83。這表明,西班牙從國家形成之初就沒有建立一整套統一的制度體系,各地區保留了很大程度的差異性和自主性,這為西班牙國內民族分裂主義勢力的發展提供了可乘之機。
1640年,西法兩國交戰,加泰羅尼亞人不堪忍受中央政府的橫征暴斂,發動起義,并首次在法國的支持下宣布獨立,但很快淪為兩國政治妥協的犧牲品,被重新并入西班牙的國土。在18世紀初的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中,加泰羅尼亞支持法國波旁王朝,而后又伺機自行成立王國,波旁王朝取得戰爭勝利后,對其進行了嚴厲報復,取消其一切自主權,并禁止加泰羅尼亞語。19世紀30年代,加泰羅尼亞出現了語言和文化的文學復興,自治訴求日益高漲,并于1873年再度宣布獨立,但僅僅兩天之后就歸于失敗。1931年,西班牙第二共和國成立,加泰羅尼亞借機謀求獨立,宣布成立 “加泰羅尼亞共和國”,但最終迫于壓力改名為 “加泰羅尼亞自治政府”。1939年,佛朗哥開始在西班牙確立其獨裁統治,對加泰羅尼亞施行殘酷的高壓政策,廢除加泰羅尼亞的自治權,禁止使用加泰羅尼亞語。1975年,佛朗哥死后,西班牙開啟了民主化的進程,并于1978年通過民主憲法,其中規定“本憲法建立在所有西班牙人的共同的牢不可破的祖國——西班牙國家的不可分裂的統一基礎之上,憲法承認和保障構成西班牙國家的各民族和各地區的自治權和相互間休戚與共”[3]。據此,加泰羅尼亞于1979年通過自治條例,獲得了高度的自治權并延續至今,但民族分離主義并未因此消失,加泰羅尼亞人從未放棄過謀求獨立的努力。
西班牙作為一個多民族國家,通過和平的聯姻和繼承聚合的方式而成,這既是歷史的饋贈,也是歷史的不幸。一方面,這種建國方式沒有經歷大規模的內部征戰,沒有付出慘重的流血犧牲,使得各個民族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沉痛的歷史記憶;但另一方面,也減弱了各民族、各地區間的交流融合,沒有構建起強大的中央權威,國家的各個組成部分保留了較強的相對獨立性,減弱了國家整體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埋下了分離主義的種子。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加泰羅尼亞的獨立運動已經綿延了數百年,形成了一種歷史慣性。
加泰羅尼亞問題的發酵除了歷史因素,還有著復雜的現實誘因。西班牙國內地區發展不平衡是其直接誘因;現行政治制度客觀上對這一問題的產生起了推波助瀾作用;缺乏國族認同,則是滋生民族分離主義的根源。
西班牙雖屬于發達國家序列,但其經濟發展水平在西歐諸國中相對落后。直至20世紀初期,西班牙都還是一個農業國家。20世紀60年代以來,由于政府放棄閉關鎖國的經濟政策,開始迅速實現工業化,創造了經濟發展的奇跡。20世紀70年代,受石油危機的影響,西班牙經濟陷入滯漲,開始謀求經濟轉型,此后又經歷數次經濟危機,在艱難中謀求發展。到21世紀初,西班牙成為世界第八大經濟體。然而,受金融危機沖擊,西班牙的經濟狀況從2008年下半年起迅速惡化,國內生產總值增長率從 2007年的 3.3%下降到0.3%左右[4]176。2009年底,歐洲主權債務危機爆發,西班牙經濟再度嚴重下滑,經過政府一系列政策調控,目前其經濟水平已基本復蘇至經濟危機之前的水平,但仍然面臨巨大的赤字壓力,失業人數居高不下。至2016年3月,西班牙依然負債1.1萬億歐元[5]。至2017年底,其失業率仍然高達16.4%。
加泰羅尼亞在西班牙可謂是 “富甲一方”的地方,它是西班牙最早發展現代工業的地區之一,早在十三、十四世紀就發展起了紡織工業,在20世紀中期實現了工業的多元化,具有雄厚的工業基礎。2016年的數據顯示:加泰羅尼亞的GDP占西班牙GDP總量的19%,擁有公司六十余萬家,吸引100余家外國公司直接投資超過430億美元,以上指標在西班牙國內均排名第一。同時,該地區以獨具特色的歷史文化、秀麗的自然風光,成為西班牙旅游的第一目的地,是西班牙旅游業發展的領頭羊。加泰羅尼亞雄厚的經濟實力,與整個國家不景氣的經濟現狀之間形成鮮明對比。
在西班牙,除巴斯克自治區和納瓦拉自治區外,稅收由國家統一征收,中央政府以財政劃撥的方式按一定比例向各自治區政府和地方政府轉移稅收資金,在財政分配中向落后地區傾斜。作為國內經濟最為發達的地區之一,加泰羅尼亞地區收到的財政撥款長年低于其稅收貢獻,因此自治區政府與中央政府在財稅制度上長期存在矛盾。在經濟危機的大背景下,這一矛盾表現的更加尖銳,被認為是其獨立訴求日益高漲的直接原因。新修訂的 《加泰羅尼亞自治條例》于2008年正式生效,規定:“該州征收的個人所得稅從原來的35%上調到50%,增值稅從原來的33%上調到50%,特別稅由原來的40%上調到58%,還提出未來七年中央政府應確保給該地區的公共投資不低于西班牙GDP總值的18.5%。”[4]178該條例賦予了加泰羅尼亞自治區政府更大的財政權,但仍沒有達到加泰羅尼亞人的心理期望值,同時還引起了西班牙國內經濟較落后地區的強烈反對,使中央政府面臨巨大財政壓力,背離了條例修訂的初衷。
自經濟危機以來,加泰羅尼亞也面臨著嚴重的財政赤字和居高不下的失業率,不少加泰羅尼亞人認為通過獨立可以甩掉沉重的包袱,從而改善該地區的經濟狀況。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加泰羅尼亞地區的經濟繁榮,離不開西班牙國內完善的基礎設施、原材料、技術與勞動力;離不開中央政府的支持。同時,宣布獨立意味著加泰羅尼亞失去歐盟成員國的自由貿易關系,這將給該地區經濟帶來致命打擊。事實也證明,在2017年加泰羅尼亞 “公投”之后,許多大企業將注冊地遷出加泰羅尼亞,給該地區的稅收帶來巨大損失。加泰羅尼亞的獨立派政客對此心知肚明,所以對他們而言,舉行獨立公投是向中央政府施壓的籌碼,用以爭取更多的財政稅收權,減少對經濟較為落后地區的 “輸血”,而并非其真正目的。這種狹隘的民族利己主義貽害甚廣,不僅給該地區帶來巨大經濟損失,也嚴重危害了西班牙的政治穩定和經濟發展。“多民族國家內部各個民族共建多民族國家這一選擇就表明,各個民族間具有緊密的利益關聯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共同利益……如果多民族國家的某個民族借口其在多民族國家內的利益得不到有效的保障或謀求更多民族利益,進而要求從現有的多民族國家中分離,或以分離相威脅,就會危及作為各個民族利益集中表現的國家利益以及其他民族的利益。”[6]90
相比于西歐諸國,西班牙的民主化進程起步較晚。在1978年至1982年間,西班牙迅速實現了從獨裁制度向西方民主制度的成功轉型,被視為現代史上政治制度轉型的成功典范。1978年 《憲法》和1985年通過的 《大選機制組織法》,搭建了其議會選舉的基本法律框架,規定了具體流程,西班牙很快形成了工社黨和人民黨兩黨輪流執政的格局。同時,憲法將國土劃為17個地區,各地區按各自的歷史傳統和現實情況實行自治,西班牙 《憲法》雖未明確承認,但這種國家結構形式已經是事實上的聯邦制。
兩黨制本身就容易使政黨為迎合選民而做出各種短期行為,并且降低了政策的連貫性和穩定性,這種天然的缺陷,減弱了中央政府處理加泰羅尼亞問題的力度和效度。近年來,西班牙政黨制度中的不穩定因素逐步顯現,2015年以來,兩大新興政黨——“我們能”黨和公民黨在選舉中異軍突起,打破了原有的政黨格局,甚至引發組閣僵局。同時兩黨在 “加獨”問題上態度向左,并公然唱反調,使這一問題更加復雜。自治體的選舉制度也加劇了加泰羅尼亞問題的嚴峻性。長期以來,“獨立問題”都是加泰羅尼亞地區選舉的重要籌碼。經濟危機爆發后,加泰羅尼亞面臨著嚴重的地方債務和居高不下的失業率,這使得該地區議會第一大黨民族主義黨面臨著沉重的壓力,并在2012年地區議會選舉中失利,未能拿下絕對多數議席,而在2014年舉行獨立公投后,2015年選舉中獨立派聯盟即拿下絕對多數議席。梳理加泰羅尼亞獨立危機醞釀的過程,可以清晰地看出獨立派政客所發揮的重要作用:為緩解因經濟危機而引發的民眾不滿,保住政黨執政地位以及個人政治利益,煽動民族分離主義情緒,導演公投鬧劇,將矛盾轉移至中央政府,從而撈取大量選票。
中央與地方的權力分配方式對于加泰羅尼亞問題的影響更為直接。“自治共同體的機構只對自己政府主席負責,任何相關級別的機構都不依附于中央政府。各自治共同體政府有權促進自治機構的政治多元化,并依據地區公民意愿作出改變。”[7]西班牙各自治共同體的主要機構包括主席、議會和政府,建制與中央機構基本相同,其運轉自成體系,相對于中央具有很強的獨立性。“從國家建構的角度看,西班牙的國家架構,主要是縱向的中央-地方間的層級性權力構架,仿佛一種輻輳現象,一個車輪的所有輻條都與輪轂相接,卻彼此之間缺少輞圈連接。”[8]這種權力結構和制度安排削弱了中央對于自治地區的管控,在一定程度上縱容了民族分離主義勢力,使得中央政府在處理此類事件時備受掣肘。2017年加泰羅尼亞政府宣布公投結果后,中央即宣布解散其地方議會,免去其所有領導人職務,但在隨后的選舉中,獨立派聯盟再度獲勝,使得加泰羅尼亞問題的前景愈加撲朔迷離。這表明西班牙現行的政治制度,使獨立派政客從事分裂活動具有很大的施展空間。
“多民族國家的各個民族雖然組成了國族并建立了民族國家,但國族的統一和穩定還會受到政治的、文化的以及歷史的、現實的等多種因素的挑戰。這樣的挑戰,有可能演變成為國家產生民族分離問題的基礎性原因。因此,多民族國家在族際政治整合實踐中要想根除國家解體的威脅,必須把國族和國族建設放在一個十分重要的位置上。只有建立一個統一、穩定的國族,國族的價值得到彰顯和廣泛認可,國家才能從根本上消除多民族國家解體的威脅。”[6]91西班牙的 “國族”建設非常薄弱,少數民族對西班牙民族缺乏認同。在西班牙國家版圖初步奠定時,各地區就保持了各自鮮明的特色文化,各王國的聯合 “創造了這些國家的單一體系的前所未有的組合,但每個王國之間的聯系并不密切,每個王國內部某些地方的法律和習慣迥異”[2]121。這一現象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都未得到根本改變。
卡斯蒂利亞族是西班牙的主體民族。1978年憲法規定:“卡斯蒂利亞語是西班牙國家官方語言。所有西班牙人都有義務掌握卡斯蒂利亞語,并有權使用它,其他西班牙語言也可以依據有關自治共同體的條例的規定成為有關自治共同體的官方語言。”[3]憲法文本中使用 “卡斯蒂利亞語”而非“西班牙語”,卡斯蒂利亞族的絕對主體地位可見一斑。“伊比利亞半島諸國加入西班牙的開始核心是卡斯蒂利亞,它及時克服了自身的地方本位主義,要求半島諸國合作實現一項偉大的共同生活計劃……腓力三世治下的西班牙,就已經有了可怕的變化……卡斯蒂利亞不再關注改善其他地區人民的生活了,而是嫉妒別人,任由那些地方的老百姓自生自滅,并且開始斷絕了對那些地區情況的了解……中央政權不是定期改革重要的思想、各民族共處方式、聯合創業的寶貴計劃,而是逐漸粉碎西班牙共處的基礎,并且舉全國之力去圖謀私利。”[9]縱觀西班牙歷史,中央政府從未主動謀求各民族間的交流融合,或者對各民族差異放任自流,將施政注意力主要放在卡斯蒂利亞族,或采取高壓政策,強行使其他民族與卡斯蒂利亞族同化,西班牙至今沒有真正形成一個以境內各民族融合為基礎的 “國族”。這種情況使少數民族對民族國家的認同難以建立,這是民族分離主義得以產生的深層次原因。
2006年加泰羅尼亞議會通過了新修訂的 《加泰羅尼亞自治條例》,該條例的前言部分記述了加泰羅尼亞議會曾于1989年12月全票通過認定加泰羅尼亞民族作為加泰羅尼亞國家民族,西班牙憲法法院裁定這一表述違憲,這在加泰羅尼亞引起了強烈反對。這一事例反映出了加泰羅尼亞人對國族的認同度極低,而與此相對應的,是其持續高漲的單元民族意識。加泰羅尼亞人擁有自己的語言,并將其作為自身最為鮮明的民族象征,無論在何種局勢中都對其加以捍衛和傳承。國際社會普遍認為,這種語言上的特殊性,是加泰羅尼亞民族分離主義的重要根源之一。但也有學者指出,加泰羅尼亞語雖然較之西班牙語具有鮮明的特色,但兩者同屬一個語系,用兩種語言交流幾乎沒有障礙,語言差異并沒有形成民族間的堅固壁壘。
反觀釀成加泰羅尼亞問題的其他因素,歷史恩怨、財稅矛盾、政治制度,都不是根本問題所在:幾乎所有多民族國家都存在著不同程度的 “歷史欠賬”。在現代民族國家體系建構起來之前,沒有任何一個王朝國家可以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始終保持“千秋一統”,抽調經濟發達地區的財政收入對落后地區進行補貼和扶持,是各國政府的普遍做法,采取兩黨制和聯邦制的國家也為數不少。然而卻不是每個國家都會出現如加泰羅尼亞地區一樣頑固而持久的獨立運動。正是由于其缺乏對統一的西班牙民族的認同,加泰羅尼亞才會不斷強化追求獨立的歷史記憶、延續歷史慣性;才會對財稅分配錙銖必較,在危機面前只求自保而非和衷共濟;才會利用現行政治體制而不斷興風作浪;才會對于自身早已實現的高度自治仍不滿足。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也面臨著新的實踐要求。對西班牙加泰羅尼亞問題的多重誘因進行考察與分析,能為新時代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提供借鑒:繼承統一多民族國家的歷史基因,妥善解決歷史遺留問題,解決地區經濟發展失衡的問題,充分發揮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制度的優越性,不斷鑄牢中華民族共同意識,為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凝心聚力。
“從人類歷史發展的角度來看,我們所處的‘今天’,實際上是 ‘昨天’的延續。歷史上的 ‘昨天’,總是深刻地影響著 ‘今天’,甚至是從根本上制約著 ‘今天’。”[6]115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了新時代,開啟了新征程,要將這個時間節點放在歷史、現實和未來的動態過程中進行考察,科學對待歷史,才能正確面對當下、開創未來,在民族整合的問題上尤是如此。考察西班牙加泰羅尼亞獨立風波形成的原因,可以發現歷史的因素對于當代民族整合、維護多民族國家統一的巨大影響,因而仔細審視歷史遺產,是妥善處理新時代中國民族關系的前提。
中華現代國家的形成經歷了漫長而又復雜的歷史過程,期間武力征服、經濟交流、文化感召和政治合作輪番交錯上演。在此過程中,漢族以其先進的經濟、政治、文化水平,在歷史上長期居于主導地位,掌控大多數中原王朝,即便是在少數民族政權入主中原之后,也往往 “稱中國位號,方中國官屬,任中國賢才,讀中國書籍,用中國車服,行中國法令”。中華大地上各個民族在歷史進程中,以漢族為中心,不斷交流融合,形成了費孝通所說的“多元一體”格局。也有學者將這種各民族間在“經濟、文化、社會、政治等方面相互交結、彼此融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民族關系稱為 “互嵌式”關系[10]。在此基礎上,中國自秦漢以來就形成了統一的多民族國家,“在這兩千多年當中,統一的時間約占三分之二,分裂的時間約占三分之一,所以說統一是中國歷史發展的主流……在分裂割據的時期,由于戰爭頻繁,給各族人民造成了深重的災難。這個歷史的經驗對全國各族人民來說都是非常深刻的,它教育了全國各族人民厭惡分裂,擁護統一。全國的統一是大勢所趨,人心所向的;它經歷了嚴峻的歷史考驗,歷來為各族人民所向往,所追求,是一股無比強大的歷史洪流,是任何力量都無法阻擋的”[11]161。近代以來,中國遭受外敵侵略,面臨著亡國滅種的危機,中華大地各民族在巨大的外部危機下,逐步凝聚整合為一個新的民族共同體,中華民族作為一個自覺的民族實體由此形成。中國共產黨帶領各族人民經過艱苦斗爭,實現了民族解放和民族獨立,成立了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國實現了由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國家向現代民族國家的轉型。
中國的國家發展史,也就是一部民族交流融合的歷史。以漢族為主體,各民族在歷史中形成了強大的向心力和凝聚力,民族分離始終不是歷史發展的主流。然而,中國也存在著一些歷史遺留問題。數千年的王朝國家歷史積淀下了 “華夷之辨”“夷夏大防”的傳統,這使得中國直至近代,都還普遍存在民族不平等和民族壓迫的現象,留下了一定程度和一定范圍的民族矛盾、民族隔閡。同時,當代中國也面臨著民族分裂勢力的挑戰,與西班牙不同的是,這種挑戰并非來自于民族內部的離心力,而多是由外部因素導致而成,是近代西方列強侵略中國而產生的遺留問題。無論是 “藏獨”還是 “疆獨”勢力,都是西方世界所扶持的,用以挑動中國局勢的棋子,在國內并無深厚基礎。
審視中華民族獨特歷史遺產,我們可以發現歷史既賦予中國民族整合的先天優勢,也留下了一些“疑難雜癥”。新中國已經成立將近70年,改革開放已經40年,中國在民族整合上既取得了輝煌的成績,但也有些不足。進入新時代,我們在進行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的過程中,既要適應歷史發展的潮流,充分發揮歷史傳承而來的有利于穩定、團結和統一的積極因素,繼承統一多民族國家的歷史基因,又要洞察各種問題的歷史根源,正視這些問題,做到揚長避短、對癥下藥。
世界上大多數國家,都在不同程度上面臨著地區之間發展不平衡不充分的問題。因為歷史積淀和現實條件有所不同,各地區間的經濟發展差距是難以避免的,但如果地區與地區之間的差距過大,就容易產生各種不穩定因素。就民族地區而言,單元民族就很容易由此產生對本民族利益過度重視的傾向,甚至不惜以犧牲國家的整體利益為代價來維護單元民族的利益,西班牙加泰羅尼亞危機的產生就是十分有力的佐證。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我國社會的主要矛盾已經轉變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與不平衡不充分發展之間的矛盾,解決發展不平衡不充分的問題將是這一時期的主要任務。在我國,少數民族地區經濟長期處于相對落后的地位,是經濟發展不平衡不充分的重要表現之一。自古以來,“漢族主要居住在農業地區,除了西北和西南外,可以說凡是宜耕的平原幾乎全是漢族的聚居區。同時在少數民族地區的交通要道和商業據點一般都有漢人長期定居”[11]32。而少數民族則大多居住在草原、山地和戈壁地區。這種分布格局,決定了漢族居住區以發展農業經濟為主,經濟發展水平高于少數民族地區。在現代化的進程中,漢族的主要居住區也由于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自然條件和歷史積淀,而率先取得了較快的發展,而少數民族地區的經濟發展水平則相對落后。如果我們任由這種差距繼續擴大,就會給民族分裂勢力以可乘之機,不利于民族團結和國家統一。
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共產黨一直致力于加快民族地區經濟發展。毛澤東在 《論十大關系》中就曾指出:“我們要誠心誠意地積極幫助少數民族發展經濟建設和文化建設。”[12]“一五”期間,蘇聯援建的156個大型項目中,有40個被安排在少數民族地區。20世紀60年代中期,國家大力開展 “三線”建設,為少數民族地區奠定了工業化的基礎。改革開放之初,國家建立了對口支援機制,2000年正式啟動西部大開發戰略,2011年底公布 《中國農村扶貧開發綱要 (2011-2020年)》,2013年提出 “一帶一路”建設,這都是促進少數民族地區發展的重大舉措。國家還實施修建了青藏鐵路、“西氣東輸”“西電東送”“西油東輸”等一系列大型工程。據統計,“1978-1999年,民族地區人均GDP年平均增長速度分別高出全國平均水平1.64個百分點、東部地區2.04個百分點,人均GDP平均翻番實踐為7年,比全國平均水平及東部水平要快兩年左右”。1999-2012年,西部民族地區生產總值從1.5萬億元提升到11.39萬億元,年均增長12.4%。民族地區經濟結構明顯改善,人民生活水平顯著提高,基本實現了跨越式發展[13]。
考察這些重大戰略和重大舉措可以發現,中國在促進少數民族地區發展上面,并未單純依靠財政補貼和政策優惠,而是在中央的統籌規劃下,將其納入國家統一的經濟發展體系。在社會主義建設時期,逐步將少數民族地區納入到全國統一的工業體系之中,進入新時期,又將其納入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系。同時,中央政府在加大扶持力度的過程中,逐步打破地區間的條塊分割,強化地區間的優勢互補和經濟依存度,在扶持民族地區經濟發展的過程中,打造利益共同體。成績值得肯定,但問題也應引起重視。新中國已經成立將近70年,少數民族地區的經濟發展水平與東、中部地區之間依然存在較大的差距,目前的11個集中連片貧困區主要分布在少數民族地區。少數民族地區經濟發展依然面臨著內生動力不足、產業結構落后、生態環境脆弱等問題。簡而言之,這也就是我國經濟社會發展不平衡不充分的問題。
進入新時代,這些問題的解決還需要中央政府加大對貧窮落后民族地區的扶持力度,改進扶持方式,精準扶持。經濟發達地區對于民族地區的幫扶要從以往的 “硬”件向 “軟”件過渡,增強民族地區發展的內生動力;民族地區地方政府需要立足民族地區的實際,進一步發揮自身資源、生態以及人文優勢。三者共同發揮 “合力”,在良性互動中縮小民族地區與中東部發達地區之間的經濟發展差距,促進各民族之間交往、交流、交融。
不同的國家結構形式、不同的政黨-國家關系、不同的政黨制度以及不同的政黨執政方式,都會對整體國家民族建設的具體模式和效果產生不同的影響。反思加泰羅尼亞的獨立風波產生的緣由,可以看出政治制度和政治體制對于民族團結、國家統一的重大影響。中國共產黨自成立以來,帶領各族人民進行艱苦斗爭,建立了以中華民族為國族的新中國,并逐步探索出了適合中國國情的政治發展道路,在此框架下不斷加強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建立起了平等團結互助和諧的民族關系,有效維護了國家統一與社會穩定,為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奠定了堅實的政治制度基礎。
民族區域自治制度是中國共產黨領導全國各族人民經過多年探索,先后放棄了早期的 “民族自決”“聯邦制”等設想,最終形成的符合中國實際的解決中國民族問題的正確道路,是對我國單一制的國家結構形式的重要補充。憲法規定:“中央和地方的國家機構職權的劃分,遵循在中央的統一領導下,充分發揮地方的主動性、積極性的原則。”《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族區域自治法》規定:“民族自治地方設立自治機關,自治機關是國家的一級地方政權機關。”民族自治地方享有民族立法自治權、變通權、財政管理自治權、經濟建設與發展自治權、人事管理自治權、社會公共事務管理自治權,但所有這些自治權,都不能違背統一、平等和團結的原則,各民族自治地方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不可分離的部分。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民族區域自治制度是我們黨探索創新和深思熟慮的偉大創舉,是我國的一項基本政治制度,是中國特色解決民族問題的正確道路的重要內容和制度保障,符合我國國情,在維護國家統一、領土完整,在加強民族平等團結、促進民族地區發展、增強中華民族凝聚力等方面都起到了重要作用。
1949年新中國成立以后,中國共產黨的領導是一種貫通式的領導,“黨掌握了從中央到基層的全部政權,而且還將權力深入到基層社會”[6]179。這使得中國境內所有地區對中央產生強大的向心力,凝聚成了一個不可分割的政治實體。中華人民共和國實行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多黨合作和政治協商制度,這種政黨制度,使得國家的各項方針政策具有很強的連貫性,也使得國內政局得以保持高度穩定,避免了多黨輪流坐莊情況下,為獲取選票而出現的短期行為。各項大政方針都不會以犧牲人民的長遠利益和根本利益為代價,這就杜絕了個別政治力量因政治投機而大規模煽動民族分裂主義情緒的行徑。
綜上所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主政治制度為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奠定了一個良好的制度基礎。進入新時代,我們需要對這種制度優勢加以堅持與鞏固,堅決反對任何試圖削弱黨的領導、否定民族區域自治制度的言行。同時,針對新時代所面臨的新情況和新任務,黨要正視自身建設領域依然存在的薄弱環節,將全面從嚴治黨向縱深推進,維護黨中央權威,加強黨的集中統一領導;不斷完善民族區域自治制度,解決民族區域自治制度貫徹中存在的問題,如自治地方的權利和義務不對稱、多民族雜居的自治地方、各民族在自治機關的關系等問題,從而更好地發揮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主政治制度在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中的積極作用。
缺乏 “國族”認同是加泰羅尼亞地區出現獨立風波的根本原因。在多民族國家之內,國族認同從根本上影響著各單元民族對國家的歸屬感,對于少數民族而言尤甚。在國族認同度高的情況下,即便國家處于內憂外患之中,各民族也會齊心合力、風雨同舟。而在國族認同度低的情況下,細微的局勢變化,都會挑動民族分離主義的敏感神經,進而導致周而復始的民族分離運動。因此,加強國族認同是每個多民族國家加強民族團結、維護國家統一的根本之策。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新時代意味著新問題,如經濟發展不平衡不充分;民生領域存在短板;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有待加強;各項制度有待進一步優化;社會矛盾和問題交織疊加;意識形態領域斗爭復雜;黨建存在薄弱環節等。為克服這些問題對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的影響,最根本的一條就是要不斷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中華民族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族。中華民族的形成與發展,從自在到自覺,經歷了一段漫長的歷史進程。3000年前黃河中游的華夏族,在與周圍異族的融合中不斷發展壯大,形成了漢族,漢族繼續與其他少數民族交流融合,使中國疆域內的各個民族日益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中華民族作為一個自在的民族實體逐步形成,并在近代以來的百年屈辱中實現了民族自覺,正式稱為中華民族。“中華民族是二十世紀初出現的稱謂。最初是指中華民族的主體——漢族;辛亥革命以后,出現了包括中國少數民族的用法,并且越來越得到了廣泛的認同;到目前,一般以中華民族作中國各民族的總稱,是體現中國各民族根本利益與長遠利益不可分割的實體,涵蓋了中國各民族整體上的民族認同。”[11]100
1949年新中國的成立,標志著在中華大地上建立了以中華民族為國族的現代民族國家。同時,中華現代國家的建立也為中華大地各民族的發展提供了新的歷史條件。在經濟上,國家對少數民族地區大力扶持,先后將其納入國家工業體系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系;在政治上以民族區域自治制度作為單一制國家結構形式的重要補充,將少數民族地區平穩納入國家統一的政治制度體系;在文化上,實行同質化國民教育的同時,也注重尊重和保護少數民族文化,這些舉措對于消除歷史遺留的民族矛盾和民族隔閡,挫敗民族分裂勢力具有重大意義。在這一過程中,中華大地各單元民族對于中華民族的認同度呈現出不斷提高的趨勢。同時也要看到,近年來,我國局部地區的暴力恐怖事件發生率上升,社會上出現了一些關于差異化民族政策的負面言論,單元民族自我認同與國家認同存在矛盾等問題。這些現象的產生都說明不斷加強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在各單元民族中牢固樹立對于 “中華民族”的認同,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必要性。為此黨的十九大報告指出:“全面貫徹黨的民族政策,深化民族團結進步教育,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加強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促進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樣緊緊抱在一起,共同團結奮斗、共同繁榮發展。”[14]這將從根本上推進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為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凝聚起56個民族的磅礴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