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洋
武訓,生于1838年,卒于1896年。原名武七,山東堂邑(今山東聊城)柳林鎮人。“訓”是清朝嘉獎他辦學有功的賜名①陳旭麓編:《中國近代史詞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2年,第423頁。武訓所創辦的“義學”,是中國古代的一種免費私塾,其經費來源主要靠捐贈的校產出租后所得的租金來維持。。武訓一生最大的成績,就是以行乞的方式,在山東創辦了三所義學,開展免費教育。他不是中國傳統史學所重點書寫的帝王將相類人物,而是典型的社會下層人物。然而吊詭的是:武訓過世后的百年內,社會上流傳的關于他的故事愈發豐富。武訓的形象也前后發生巨大差異,一度淪落為“大流氓”“大地主”“大債主”。學界既有之研究,多將焦點聚合于新中國成立初期的“《武訓傳》批判事件”,未能注意到長時段內武訓歷史形象的變遷與差異。本文著重考察清末到改革開放時期,百年間不同主體就武訓其人其事而進行建構的文本之延續與差異,從而追問這小人物、大歷史背后,是哪些因素在影響歷史人物的書寫與形象建構。
武訓在生前就已經得到地方官員與士紳的表彰,逝后更是獲譽無數。最早公開為武訓請表的是柳林鎮貢生楊樹坊,他在光緒十四年(1886年)即向堂邑縣署報告武訓的事跡。此后由縣令上報州府,再由知州上報巡撫衙門,希望巡撫大人向朝廷奏明此事。當年,朝廷批準山東地方官員賜給武訓一個“樂善好施”的牌匾,加以旌表。庚子之役后,清朝實施新政,學制有所改革,倡導新式學堂。在此背景下,1904年,山東臨清州知州及所屬幾個知縣,聯名向巡撫衙門上報義丐武訓的事跡。奏曰:“若得千百武訓起,而輔之則學校只興可翹首而待矣。”①《山東臨清州堂邑、館陶等縣詳情巡撫周奏旌義丐武訓稟》,《東方雜志》1904年第3期。這是在辦新學的大潮下,臨清州地方官員大力旌表武訓的重要原因。待到光緒皇帝駕崩,新君登基,前山東巡撫袁樹勛則向朝廷奏請,將武訓積資興學的事跡宣付國史館立傳。袁以為:“武訓行乞辦義學的事跡,尋常旌表,不足以示來茲而風薄俗。”②《奏牘:前山東巡撫袁樹勛奏請將積資興學之義丐武訓:宣付史館傳折》,《東方雜志》1909年第6卷10期。朝廷批示交學部議,后經學部審議,準許將武訓宣付國史館立傳③歐家廉編:《大清宣統政紀》卷十四(影印本),中華書局,1986年,第1147~1148頁。。消息傳來,時有報道稱:“武訓以一乞人,興學三州縣,積資萬余串,給予尋常。武訓終一生之所獲,惟以興學為己任,實于今日世道,人心大有裨益。”④《武訓為國史放異彩》,《新聞報》,1910年10月29日,第3版。
民國初年,新聞報刊上關于武訓興學的報道并不多⑤沈樹勛:《記武訓興學事》,《匯學課藝》1913年第2期。慶霖:《義丐武訓傳》,《民權素》1916年第15期。。隨著“教育救國”思潮的興起,武訓逐漸為世人所關注。南京國民政府時代,許多民間人士如梁漱溟、晏陽初等人也紛紛倡導平民教育。這一時期,楊吟秋編纂的《行乞興學義士武訓事略》(1933年)、張道平編的《行乞興學的武訓先生》(民光印刷公司1935年)、申報館編《行乞興學的武訓》(申報館,1937年)等書寫武訓事跡的書籍問世。時人甚至還印制了《武訓先生紀念冊》(汶光印刷公司1934年)。這些作品逐漸勾勒出一個更加豐滿的“武訓”,加深了時人對“武訓”的記憶與了解。
到了全滿抗戰時期,對塑造“武訓”偉大形象產生重大影響的則首推段承澤的《武訓先生畫傳》。此畫傳文字作者是段承澤,繪畫作者是孫之儁。最早由生活教育社于1938年出版,此后多次再版,影響甚大。陶行知在看過此畫傳之后,公開呼吁“新武訓”的出現,希望許許多多的“新武訓”能夠辦抗戰救國的義學,配合時代之需要⑥陶行知:《新武訓》,《戰時教育》1940年6月1日,第6卷第4~5期。。陶行知還進一步闡釋了什么是武訓精神。在他看來主要有有四點。一有合乎大眾需要的宏愿,二有合乎自己能力的辦法,三有公私分明的廉潔,四有進其在我、堅持到底的決心⑦陶行知:《談武訓精神》,華中師范學院教育科學研究所編:《陶行知全集》第3卷,湖南教育出版社,1985年,第512頁。。孫瑜后來有拍攝電影《武訓傳》的構想,也是受到這本畫傳的啟發⑧孫瑜:《影片〈武訓傳〉的前前后后》,《文匯報》1986年12月23日,第2版。該畫傳在1943至1945年曾一度編印到第6版,部分內容曾翻譯成英文出版。參見張明:《武訓研究資料大全》,山東大學出版社,1991年,第592頁。。
除陶行知外,民國著名教育家蔡元培對于武訓人物評價道:“武訓看出文盲的需要教育,與乞丐需要飲食一樣。武訓以歷年乞討所得足辦三義學而有余,可見籌款不算很難。武先生似乎對我們說:‘你們不要再說教育經費困難了,只要你們刻苦而誠懇就好了。這是武先生提醒我們的。’”⑨高平叔編:《蔡元培教育論集》,教育出版社,1987年,第557頁。由上可見,“武訓”已經成為當時號召社會發展教育的一個“標兵”,一種精神象征和感召。
時代呼喚著“新武訓”的出現,也迫切需要人們學習武訓精神。武訓其人其事漸漸被廣為傳頌,同時“敘述版本”也五花八門。一些具體的細節,在層累敘述中出現了差異。如有人說武訓“三歲而父亡”①李晉榮:《記武訓事》,《崇善》1925年第17期。,有人說他5歲時候父親死了②《武訓靜映卷片片上字幕及附加說明全文》,《影音月刊》1948年第2期。。再如多數版本都認為武訓是1838年出生的,然而有人卻寫為1808年。還有武訓到底辦了多少所義學,也在流傳中被夸大,有人甚至說是30所③須武:《偉大的武訓先生》,《時代兒童》1946年第1卷第8期。《武訓年譜》,《師風》1946年第3期。。稱贊武訓的兒歌,從無到有,最后竟達30余首④《詩歌:武訓先生的歌謠》,《生活教育》1934年第1卷第5期。。更加夸張的是,有人公開著文稱武訓是武松的后嗣⑤武大郎:《武訓為武松后嗣》,《京戲雜志》1936年第3卷第5期。。武訓漸漸有被“神化”的跡象。諸如“丐王”“丐圣”“千古義丐”等稱號不勝累舉。人們已經不再去關注武訓到底做了什么事,重要的是,時代需要傳播武訓這樣的歷史人物,借宣頌武訓來號召富商大賈們捐資興學、鼓勵人們在戰時要艱苦奮斗,告誡兒童們要努力學習,珍惜教育機會等。
1941年,國民黨中宣部的“喉舌”—《中央周刊》為紀念武訓誕辰,刊發了一篇關于武訓的文章,“武訓”被作者認為是中華民族精神的集中象征,是國魂所在。“一個人若想為國家做事情,總是有機會的。武訓一個乞丐都能有這樣的貢獻,更何況其他人?”作者呼吁多一些武訓的出現,為國家服務⑥吳鼎:《紀念武訓誕辰》,《中央周刊》1941年第4卷第17期。。武訓不斷被豐富和改造,以合乎時代需要。人們用誕辰紀念儀式、文章著作、石像等種種媒介,建構起了一個偉大的武訓。這就是1949年以前,一個近乎“半神半人”的武訓。
1945年12月4日,武訓誕辰107周年紀念會于重慶召開。會上有人向民國政府建議,把12月5日確定為國家興學節⑦《陪都明日舉行,武訓誕辰紀念》,《申報》1945年12月4日第2版。。次年,武訓誕辰108周年紀念大會,孔祥熙到會致辭⑧《武訓一零八周年誕辰,昨開會追念,孔祥熙等致辭贊揚》,《申報》1946年12月6日第8版。。當時全國多地建有武訓學校及武訓教育會,武訓猶如當代孔孟一般受人敬仰,特別是教育界人士,更是對其倍加推崇。
早在1944年,就有一部不出名的電影小說《義丐武訓》⑨岳楓、裴沖:《電影小說:義丐武訓》,《上海影壇》1944年第1卷第12期。,是否改編為電影,今人已不甚了解。抗戰末期,孫瑜在重慶看到了陶行知送給他的《武訓先生畫傳》,當時就有拍一部關于武訓的傳記電影的想法。戰爭結束,政府還都。孫瑜加入了國民黨的中國電影制片廠,準備完成《武訓傳》這部電影。1948年開始,孫瑜便緊鑼密鼓籌備拍攝《武訓傳》,對此事當時的報紙多有報道。《武訓傳》的男主角是當時赫赫有名的演員趙丹。飾演幼年武訓的是孫瑜的兒子孫棟光⑩《一顆新小星的閃爍:詩人導演孫瑜的公子演幼年武訓的孫小弟》,《青青電影》1948年第16卷第29期。《在詩情畫意的筆觸下,義丐史績搬上銀幕,武訓之幼年》,《影劇天地》1948年第1卷第1期。10。《武訓傳》在攝制的過程中,便得到輿論熱議。一方面是因為導演孫瑜、主演趙丹的知名度,另一方面更是武訓這個人物已有的光環。當時媒體對此部電影稱之為“中制巨片”,一部理想的教育片。從當時的電影劇本來看,《武訓傳》所要向觀眾講述的故事,基本與晚清民國以來已經被建構成型的武訓其人其事無異?《〈武訓傳〉中制攝制》,《電影故事》1949年第6期。。影片在1949年前只完成了約三分之一,此后因政治局勢之巨變而耽擱。
戰后短暫幾年,除了電影《武訓傳》之外,金陵大學影音部曾制作了一部名為《武訓》的靜映卷片(幻燈片)。拍攝電影成本太高,靜映卷片成本低、耗時短①《武訓靜映卷片即將完成》,《影音》1948年第7卷第1期,第2期。。金大的孫明經對武訓事跡的了解,如同孫瑜一樣,也是通過段承澤的《武訓先生畫傳》。據孫明經言,他當時便深感武訓的偉大②《武訓靜映卷片即將完成》,《影音》1948年第7卷第1期,第2期。。戰后在“建國初期、教育第一”的號召下,為了針對中國實際的需要,孫便組織人手選武訓做一部靜映卷片,以引起國人對教育的興趣。孫等人還特意撰寫了卷片的說明書,以便放映時候與字幕連起來向觀眾宣讀。這部靜映卷片,一以貫之地塑造了一個孝順、渴望讀書、能吃苦、樂于助人的武訓。民國教育部購買了20份拷貝,向各省市教育廳局分發,以鼓勵教育事業發展③《金大影音部創制〈武訓〉靜映卷片》,《申報》1948年6月11日。。
1949年4月23日,中國人民解放軍攻占總統府,國民黨在中國大陸的統治被終結了。已經加入私營昆侖電影公司的孫瑜,決定繼續攝制《武訓傳》。但是原有的電影劇本肯定要修改。如何按照新的社會主義意識形態要求,來描寫武訓這個人呢?
1949年1月,昆侖電影公司買下了這部電影的版權。7月,孫瑜在北京參加文代會的時候,向周恩來請示繼續拍攝電影《武訓傳》一事,周的指示有三點:1、要站穩階級立場,2、武訓成名后,統治階級加以利用,3、武訓最后對興學的懷疑④孫瑜:《影片〈武訓傳〉的前前后后》,《文匯報》1986年12月23日,第2版。。除了周恩來之外,郭沫若當時身為中央文教委主任,也支持此事。1950年,郭沫若為《武訓畫傳》題詞,“在吸吮著萬人的血以養肥自己的舊社會里面,武訓的出現時一個奇跡。”⑤柏水:《千古奇丐》附錄,漓江出版社,1986年,第318頁。他對武訓仍然是高度肯定的。在中央文教委的支持下,《武訓傳》劇本在第一次大修改后,通過文化部的審查。這次修改,塑造的是一個站穩階級立場,成名后被統治階級利用,晚年對興學提出質疑的悲劇“武訓”。1950年初,上海市文藝主管單位召集文藝界人士討論《武訓傳》劇本的攝制價值問題,多數與會者認為繼續拍攝《武訓傳》有如下三點價值:1、迎接文化建設的高潮;2、鏟除封建殘余、配合土地政策;3、歌頌忘我的服務精神⑥孫瑜:《編導〈武訓傳〉記》,《光明日報》1951年2月26日。。但是按照要求,電影劇本進行了第二次修改,主要是為了達到用今天的觀點來對武訓加以批判的目的,如影片末尾加入一個當代女教師,讓她總結武訓的一生,突出地主階級的剝削性,宣揚共產黨是為勞苦大眾服務等內容。終于,《武訓傳》經過1949年的停頓,1950年2月開始繼續攝制,進入山東攝制外景,最終在當年10月完成攝制。12月還發生一次火災,燒毀200多尺字幕和畫面背景,所幸損失不大。
1950年底,《武訓傳》攝制完畢。據夏衍回憶,他請示了華東局宣傳部部長舒同來一起審查這部電影。當時華東局第一書記饒漱石也來了,領導們并沒有表示反對意見⑦夏衍:《武訓傳事件始末》,《文匯電影時報》1994年7月16日。。次年2月,孫瑜攜帶電影新拷貝進京給有關領導審查,周恩來、朱德等人均看過并表示贊同。1951年2月25日,命運坎坷的《武訓傳》終于在北京、天津、上海等城市上映了。
隨著1951年2月以來《武訓傳》的上映,各方好評不斷。5月16日,《人民日報》刊登了一篇名為《關于武訓的一些材料》的文章,認為“武訓”沒有革命思想,他在歷史上的地位要重新評估⑧鄧友梅:《關于武訓的一些材料》,《人民日報》1951年5月16日第3版。。幾天之后,5月20日,《人民日報》頭版發表了毛澤東撰寫的社論—《應當重視電影〈武訓傳〉的討論》,正式掀起了對《武訓傳》的大批判。
在毛澤東看來,《武訓傳》所提出的問題帶有根本的性質。他認為此事折射出中國文化界思想的混亂。一個月后,毛澤東在審閱楊耳所寫的《評武訓和關于武訓的宣傳》一文時,批語道:“武訓的中心事業是所謂行乞和辦‘義’學。這件事,迷惑了很多天真的孩子般的不用腦筋的老好人,其實是一個騙局。武訓自己一個人想得不對,是極小的事,沒有什么影響。后人替他宣傳就不同了,這是借武訓來宣傳自己的主張,而且要拍電影,寫成著作或論文,向中國人民大肆宣傳,這就引起根本問題了。”①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2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88年,第374~375頁。這段批語更加真實反映了他對《武訓傳》這部電影進行批判的原因。問題的關鍵不在于“武訓”在歷史上是什么樣的人,也不在于《武訓傳》這部電影的藝術價值如何,而是在于后來人不能用電影、著作等形式,向民眾宣揚“武訓”這樣的“壞人”。
很快,《人民日報》開始呼吁共產黨員都應該參加對《武訓傳》的批判。各黨政機關也紛紛傳達文件,要求批判《武訓傳》。如教育部在1951年6月2日,向全國教育機關下發通知,要求各地教育部門切實開展電影《武訓傳》和“武訓精神”的討論與批判。7月16日,要求各地以武訓命名的學校應該即刻更換校名。教育部認為“武訓一生以行乞方式剝削農民,興學為地主服務是地主階級最恭順的奴才。”②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辦公廳編:《教育文獻法令匯編1949-1952》,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辦公廳,1958年,第125頁。跟《武訓傳》以及《武訓畫傳》等有牽扯的文藝界人士也陸續展開批判與自我批判③《武訓傳》的導演孫瑜在人民日報上發表了《我對〈武訓傳〉所犯錯誤的初步認識》,《人民日報》1951年5月26日。大力支持《武訓傳》攝制工作的夏衍發表了《從〈武訓傳〉的批判檢討我在上海文化藝術界的工作》,《人民日報》1951年8月26日。“武訓”的扮演者趙丹后來曾自我“檢討”說:“我站在反動階級的立場上,以反動的人性論、人道主義、改良主義的思想,把武訓的屈膝投降的種種丑惡的行徑美美化為忍辱負重的斗爭手段和所謂的偉大的武訓精神。”—趙丹:《趙丹自述》。1949年之后,趙丹除了拍攝《烏鴉與麻雀》外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武訓傳》上。趙丹是山東人。趙丹在黃宗英的告知下得知,這篇社論的作者是毛澤東。—倪振良:《命運交響曲—趙丹傳》,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6年,359頁。。
在《武訓傳》的批判浪潮中,“武訓”的歷史形象已經被一再貶低。然而,真正讓“武訓”從“千古義丐”掉落谷底的,是武訓歷史調查團發表的《武訓歷史調查記》。該文分為五個部分發布于1951年7月23日至28日的《人民日報》。這個調查團的負責人是江青,在當時化名李進。經過一番考察,《武訓歷史調查記》最終對“武訓”這個人的評價是:大流氓、大債主、大地主。
至此,“武訓”連同《武訓傳》一起,被丟進了歷史的垃圾堆里。相當長一段時期內,沒有人稱贊“武訓”這個人物了,《武訓傳》也成了許多人的歷史污點。批判運動的深遠影響,在若干年后才逐漸顯現④關于“《武訓傳》批判事件”的深遠影響,參見楊俊《〈武訓傳〉批判事件研究》(當代中國出版社,2015年)一書的第7章,第183~200頁。。所幸的是,不同于后來激進的政治風波,受到《武訓傳》事件牽連的人,在當時沒有被打倒,個人生活未有較大變化,只是做了些口頭和書面的自我批判而已。如孫瑜、趙丹等人仍然在崗位上繼續工作,夏衍后來還進入中央宣傳部工作。直到文革爆發,這些人的命運才發生改變。
1980年,《齊魯學刊》上發表了張經濟的《希望給武訓平反》一文,激起了層層波瀾。此后《文匯報》《光明日報》等諸多報刊紛紛轉發此消息。1985年,胡喬木在紀念陶行知的研討會上,為武訓講了幾句客觀的評價。他認為1951年的批判,“非常片面、極端和粗暴。因此,這個批判不但不能認為完全正確,甚至也不能說它基本正確”①胡喬木:《對電影〈武訓傳〉的批判是非常片面、極端和粗暴的》,《人民日報》1985年9月6日。。這段時期,積極呼吁為武訓平反的,當屬武訓家鄉的有關人士。1985年,山東省人民政府呈國務院《關于為武訓恢復名譽的報告》,次年得到國務院的《關于為武訓恢復名譽的批復》。批復指出:“武訓其人,過去大加撻伐是錯誤的,現在如大張旗鼓地恢復名譽,似亦過當。最好在徹底查清指責當時各項問題的基礎上限于地方范圍處理。這與《武訓傳》之涉及陶行知、孫瑜等一大批人有所不同。”②袁晞:《〈武訓傳〉批判紀事》,長江文藝出版社,第188~189頁。這個批復耐人尋味,令人費解。1989年,武訓家鄉籌建了武訓紀念館,召開了紀念武訓逝世90周年的會議,出版了《紀念武訓先生逝世九十三周年資料匯編》。武訓紀念館籌建小組在當年的山東省陶行知研討會上發表了一篇《關于徹底為武訓先生恢復名譽呼吁書》。該呼吁書對武訓給予了很高的評價,認為他“精神感人、業績卓著。形象崇高,享譽海內,在世界范圍內也有廣泛影響,堪稱千古奇丐”③武訓紀念館籌建小組編:《紀念武訓先生逝世九十三周年資料匯編》,武訓紀念館籌建小組印發,1989年7月。。武訓紀念堂、武訓先生故居、武訓之墓等建筑陸續得到修繕。
20世紀90年代山東召開了兩次全國武訓研討會,出版了論文集,在學術上已經徹底為武訓平反。當年受牽連的相關人物,還在世的也均恢復了工作,并且在不同場合對“武訓”及《武訓傳》給予正面評價。《武訓傳》也不再是禁片,其價值重新得到了彰顯。只不過,中央層面形式上并沒有為“武訓”事件發布相關平反文件。從一連串的事件來看,官方已經用一種比較微妙、恰當的方式為“《武訓傳》批判事件”平反。武訓形象兜了一個大圈,回到了最初的起點。
在民間,人們已經重新認識武訓在當代的意義及《武訓傳》的藝術價值。特別是武訓的家鄉,誕生了孔孟的齊魯大地,在用多種方式紀念著武訓,宣揚著尊師重教的傳統精神。百年來“武訓”形象之變遷,與社會變動、政治演變緊密聯系在一起。不同主體,各取所需地對武訓其人其事進行想象和建構,并與最接近歷史真相的敘事內容漸行漸遠。武訓,從最初的一個興義學的乞丐,慢慢成為一個孝順、能吃苦、熱愛教育、為社會服務的“完人”,是愛國主義者、民族主義者,是中華民族優秀精神的集中體現。然而,當社會主義時代到來后,在階級斗爭語境下,孫瑜等人試圖營造一個受壓迫剝削、反對封建地主階級的武訓,宣告失敗。武訓過世已經一百多年了,他就是一個辦義學的乞丐,是普通的小人物。后人依時代之需要,對過去的人與事進行適當想象與建構,本無可厚非。但政治權力若過度干涉這一過程,導致塑造了一些歪曲的記憶,甚至牽連到當事人的命運,則實屬不當。這樣的歷史教訓,值得我們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