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舟
從大拆大建到保留城市肌理的有機更新是新時代城市更新的新要求、新內容與新方式。在這一背景下,文化進入中國城市更新的視域與房地產市場的適應性調整息息相關,不僅意味著從“拆除重建-開發銷售-重資產運營”的傳統做法轉向“投資建設-運營項目-輕資產運營”的再開發鏈條,更說明以“投資美好生活方式”“消費升級”為訴求的發展邏輯正在逐步修正地方政府以土地財稅開發項目的賣地招商模式。如果說以地產商為主導的土地增值是一門硬件設施更新的生意,那么將生意變成生產和生活則需要產業結構、文化積淀、公共服務和基層組織的全方位支撐,意即城市能夠為就業人口和常住人口提供優質的公共服務來吸引“新移民”落腳,以此來煥發內在活力和外在吸引力。由此,文化在實現產業轉型升級、在地文脈梳理、公共服務配套乃至城市精神塑造上的價值日益凸顯。
西方的城市化走過類似的道路,從清拆重建的城市更新到以社會的可持續發展為理念的城市再生,觀念的轉變揭示出解決貧富差距懸殊的社會拒斥(social exclusion)問題才是讓城市舊貌換新顏的內在要義。其中,城市更新主要由政府部門通過以問題為導向的多部門協同治理結構來改進社區環境和居民生活,在手段上以社區參與、PPP模式(又稱政府和社會資本合作模式)和企業主義為顯著特征。與西方相似,政府在城市更新進程中發揮著主導者的作用:我國城市更新的主管部門為住房和城鄉建設部,在推進實施城市總體規劃、促進產業結構調整、改善城市居住環境、保護歷史文化遺產、完善城市整體功能上起到了引導作用。而城市更新轉向“文化”之后出現的工業遺產、“特色小鎮”等新型空間,以及歷史文化名勝名城名鎮名村“四名一體”尋求未來空間轉型升級,均需要文化主管部門的加持。事實上,2009年文化部和國家旅游局在《關于促進文化與旅游結合發展的指導意見》中已提出推進文化與旅游協調發展,至2018年文化部和國家旅游局合并為文化和旅游部之后,《國務院辦公廳關于促進全域旅游發展的指導意見》進一步明確旅游、文化與城鎮化的融合發展??梢钥吹剑幕块T在城市更新中發揮的作用不僅是現實需要,同時已經在管理機構的層面做出調整。
基于上述現象,深圳在城市文化治理上有哪些制度性的經驗和啟示?本文通過梳理深圳的城市創立沿革和總結創新型城市的制度優勢,通過把握深圳文化建設的階段性任務,認為深圳的公共文化服務體系具有治理結構現代化、治理要素專業化和治理方式數字化等特點,以“圖書館之城建設”為代表的案例說明公共文化服務的體制機制改革才能為城市描繪和諧靈動的肌理而避免成為只能用來入睡的空城。
一座城市的歷史文脈可謂城市文化的根基所在。早在西晉時期深圳便設置郡縣,寶安縣迄今已有1700余年的歷史。因其三面臨海的地理位置以及依山靠水的獨特地貌,在本地人的基礎上,數百年來陸續有廣府人(一般認為是以廣州為中心的粵語民系)、客家人(多棲居在東部和北部的山區)、潮汕人來到深圳,構成一種將廣府和潮汕的“咸水文化”與客家“淡水文化”相結合的“咸淡水文化”,這可以說是深圳文化的前身①根據康熙《新安縣志·地理志·風俗》記載:“邑在晉為郡,西晉永嘉(公元307-313年)之際,中州人士,避地嶺南,多留茲源土,衣冠禮義之俗,實始于此?!比龘芤泼癯苯o深圳帶來多樣化的方言構成、以“三鮮”“三咸”“三啫”為特色的飲食習俗,融合磚瓦排屋、圍屋等建筑在內的傳統民居,以農業、漁業等為組成要素的生產方式,豐富多元的婚嫁壽誕習俗,以上也為深圳非物質文化遺產奠定了堅實基礎。廖虹雷:《深圳風物志(風土人情卷)》,海天出版社,2016年,第9~10頁。。立足于文脈傳承的角度,深圳文化固然有其獨具特色的歷史發展軌跡,但現代城市文化的興起則必須置于經濟特區的成立及30余年來政策創新的現實語境下進行分析。已有研究發現,20世紀70年代隨著國際生產體系分工轉移而推動東亞、東南亞國家和地區的工業化進程,國際形勢轉向“和平與發展”,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結束“以階級斗爭為綱”并將工作重心轉向經濟建設,為深圳經濟特區創立的宏觀背景①陶一桃、魯志國主編:《中國經濟特區史要》,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27~31頁。。而之所以選擇深圳作為改革開放的試點地區,則與20世紀70年代末的幾個歷史事件相關②董建中主編:《深圳經濟變革大事》,海天出版社,2008年,第3~4頁。:一是1978年4月,國家計委和外貿部聯合組建的考察組對香港和澳門進行實地考察,向中央建議把毗鄰港澳的寶安和珠海規劃為出口基地以及面向港澳游客的游覽區,這一考察報告得到中央領導的認可;二是1979年1月,作為交通部駐港商業機構的香港招商局呈請國務院在位于深圳西部的蛇口興建碼頭、船塢等一批與交通航運相關的企業,提出利用國內相對低廉的土地和勞動力成本,結合香港和國外的資金、技術等來推動工業化建設,這一主張得到中央領導批示并于1979年夏天展開蛇口的工業區建設;三是1979年4月,中央工作會議上,廣東省委第一書記習仲勛同志提出在廣東試點開放、建設貿易合作區的思路,鄧小平同志表示贊同:“可以劃出一塊地方,叫特區。陜甘寧就是特區嘛!中央沒有錢,要你們自己搞,要殺出一條血路來?!?980年3月,國務院召開廣東和福建兩省工作會議,提出將“出口特區”改為“經濟特區”。至1980年8月26日,第五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五次會議頒布《廣東省經濟特區條例》,深圳經濟特區由此誕生。
特區之“特”體現為在國家設立的特定經濟區域內實現一套特殊的經濟制度和管理體制,以此來探索計劃經濟體制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轉軌、擴大對外開放與構建出口導向型的外向型經濟發展戰略這兩個層面的實踐方案。一方面,從體制改革創新來看,深圳經驗突出表現為探索社會主義基本經濟制度與市場經濟改革、以公有制為主體與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以按勞分配為主體與按生產要素分配、經濟體制改革與上層建筑改革四方面相結合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發展道路③江潭瑜主編:《深圳改革開放史》,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0頁。。自特區創立起,具體的改革方案涵蓋國有資產管理體制和企業股份制改革、土地使用和管理制度及住房制度改革、基建管理體制改革、價格體制改革、勞動用工制度改革、勞動工資保險制度改革、干部人事制度改革、行政管理體制改革等一系列制度性改革。在30余年間,深圳不僅實現了從以市場為導向推進經濟體制改革到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系初步建立、再到經濟增長方式向“效益深圳”的轉型,更在管理體制上多方推進,建立健全與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相適應的行政管理體制,在建設“法治政府”“服務型政府”和“和諧深圳”等政治與社會建設領域也取得了突破性進展。另一方面,從堅持對外開放來看,深圳經驗體現為充分發揮鄰近香港的區域特色,立足于國內與國際兩種市場環境的優勢下積極探索中外合資、外商獨資、中外合作、“三來一補”等模式,融合“引進來”與“走出去”,廣泛開展國際交流與合作,對我國外向型經濟的戰略部署和對外開放格局的確立起到了引領作用④江潭瑜主編:《深圳改革開放史》,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2頁。。肇始于蛇口工業區的對外開放,特區通過開放沙頭角鎮、引進外來技術和原材料、聯合對內經濟技術、開放羅湖等邊檢口岸等舉措來提高開放程度,在20世紀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期確立外向型經濟為方針的發展綱要,實現城市從農業過渡至以工業為主導的產業結構升級。自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深圳在以加工貿易為特點的工業基礎上進一步抓住全球生產分工調整而推動產業結構趨于信息化和高科技化的歷史機遇,通過高新技術產業和以金融、物流、旅游為主的現代服務業來實踐產業結構的跨越式升級。新世紀以來,由“速度深圳”轉向“效益深圳”意味著經濟發展方式從外向型到開放型的轉移,協調經濟增長與社會效益、生態效益之間的關系,尤其是通過企業自主創新來培育本土品牌和自有技術,推動產業結構從代加工向高新技術產業和第三產業轉變,建成以“綠色經濟”“知識經濟”等為特色的國際化大都市。
可以說,制度創新和擴大開放構成深圳獨具一格的城市化動能。其創新型城市建設之路說明,工業時代的農村城市化向城市現代化以及后工業時代國際化大都市的進階式發展戰略,能夠綜合濃縮在一座建市歷史僅有40年不到的新興城市之上,并不斷地產出敢為人先的豐富經驗。具體而言,始自1992年鄧小平同志“南行講話”和黨的十四大召開,深圳的城市建設與現代化逐漸產生內在關聯,但彼時的城市現代化集中表現為廣大農村的城市化、城市現代規劃兩條主線的交叉:一來,特區成立初期以農業經濟和農村生活為主的社會結構受到快速工業化的沖擊。在特區成立的前20年,第一產業占國民經濟比重迅速下降,但第一產業產值逐漸增長且出口創匯的比例上升,第二、三產業對以農業為主的單一生產結構造成較大影響,促使農村面臨著快速城市化的內在需要。自1992年深圳市政府出臺《關于深圳經濟特區農村城市化的暫行規定》,特區管轄范圍內的68個行政村、17個自然村以及沙河華僑農場改為100個居委會、66個城市集體股份有限公司和12家企業公司①江潭瑜主編:《深圳改革開放史》,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35頁。。這標志著產業結構調整背景下非農化進程的加速,不僅隨著農村土地流轉而出現了大量“城中村”及其背后的管治問題,更意味著農民的市民化—意即人的城市化逐漸成為城市治理的關注對象。二來,城市現代規劃指的是將特區作為空白的藍圖,植入現代化的發展理念、設計方案和管理體制來建設一座新興的經濟特區。特區創始階段的《深圳市城市建設總體規劃》(1980年)、《深圳經濟特區社會經濟發展大綱》(1982年)、《深圳經濟特區總體規劃》(1986年)相繼對片區分布、基礎設施、交通路橋、園林綠化等現代城市的土地使用進行初步設計。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深圳市城市發展策略》(1990年)、《深圳城市規劃標準與準則》(1990年)、《深圳市城市總體規劃(1996-2010)》(1996年)、《深圳市城市規劃條例》(1998年)、《深圳市城市總體規劃檢討與對策(2001-2005)》(2001年)、《深圳市近期建設規劃(2003-2005)》(2003年)進一步對城市的整體結構布局進行完善。與此相適應的是城市管理體制的現代化,比如《深圳市城市管理信息化建設“十五”規劃》《深圳經濟特區供水條例》《深圳經濟特區燃氣管理條例》《深圳經濟特區市容和環境衛生管理條例》《深圳市戶籍制度改革暫行規定》等一系列城市管理法律法規的出臺,旨在構建與現代化城市相匹配的城市管理制度。而后工業時代的國際化大都市定位,則是出于新世紀國內外形勢變化的背景下提出的新的城市現代化構想②這里的國內外形勢變化指的是深圳在經濟發展二十年后面臨“土地、能源、人口、環境”四個難以為繼的發展困境,同時全球經濟從制造業轉向服務業的產業結構調整所致。因此,高科技含量、高人力資本投入、高附加值、高產業帶動力、高開放度、低資源消耗、低環境污染的高端服務業成為大勢所趨。董建中主編:《深圳經濟變革大事》,海天出版社,2008年,第288~289、306頁,第320頁。,主張發展高端服務業和外向型經濟,推動深圳“依托華南、立足珠三角、加強深港合作,共同構建世界級都市經濟,力爭使深港國際大都市成為中國第一個能夠比肩紐約、倫敦、東京等世界級大都市”③這里的國內外形勢變化指的是深圳在經濟發展二十年后面臨“土地、能源、人口、環境”四個難以為繼的發展困境,同時全球經濟從制造業轉向服務業的產業結構調整所致。因此,高科技含量、高人力資本投入、高附加值、高產業帶動力、高開放度、低資源消耗、低環境污染的高端服務業成為大勢所趨。董建中主編:《深圳經濟變革大事》,海天出版社,2008年,第288~289、306頁,第320頁。。
特區城市在每一個發展階段的任務與特點直接決定了深圳文化建設的內涵與方向,使得深圳城市文化治理從總體上可分為四個階段:第一,經濟特區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的初始階段(20世紀80年代中期至20世紀90年代初期),主張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是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主要內容和必要保證,深圳應當以“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為指導方針來探索出一條與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相適應的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道路。這一時期的文化建設以黨的十四屆六中全會通過的《關于加強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若干重要問題的決議》為指導文件,市委、市政府注重精神文明建設對于經濟與社會協調發展的助推作用,相繼頒布了包括《深圳經濟特區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大綱》(1985年)、《深圳精神文明建設“八五”規劃》(1991年)等一系列相關政策文件來推進以城市、農村、企業和機關為主軸的特區精神文明建設①城市的安全文明小區和文明社區創建、農村的股份合作經濟管理機制、企業的文化建設、機關單位的文明窗口等方面合力構成特區精神文明建設的框架結構。江潭瑜主編:《深圳改革開放史》,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53頁。??偟膩砜?,敢闖敢干的特區精神為深圳文化奠定堅實基礎,另外在工業化與城市化相融合的背景下形成的移民城市具有群眾文化建設的創新性,文化產業的發展也在這一階段開始萌芽。第二,特區精神文明建設的深化階段(20世紀90年代中期至新世紀初期),隨著經濟特區市場化體制轉型的基本建成和全國對外開放新格局的確立,進入新型工業化階段的深圳提出科教興市戰略和現代文化名城建設來深入推進精神文明建設。這一時期的公共文化設施建設成為城市發展總體規劃的組成部分,旨在建成包括關山月美術館、深圳書城、深圳畫院、何香凝美術館、深圳特區報業大廈、深圳商報大廈、深圳有線電視臺、華廈藝術中心在內的“新八大”,以及包括深圳圖書館(新)、深圳音樂廳、中心書城、現代藝術中心、深圳電視中心、深圳少年宮在內的“新六大”等一批文化基礎設施。此外,隨著市場化改革的全面推進,以演藝市場、音像市場、藝術品銷售市場、文化旅游市場等為構成要素的現代文化市場體系初具規模,文化事業單位的體制機制改革逐漸展開,文化產業和文化消費的興起為新世紀以來的產業結構調整打下基礎。值得注意的是,“現代文化名城”的戰略部署非常重視深圳在中外文化交流中的窗口作用,尤其是要能夠向世界展現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先進經驗和美好未來。
第三,“文化立市”的確立可謂21世紀深圳城市文化治理的階段性戰略目標,主張全方位地提升城市文化的發展水平,在滿足市民日益增長的精神文化需求和塑造良好城市形象的同時,更要將文化作為一種軟實力來積極融入城市的現代化發展進程之中,促進文化與經濟社會的協調發展。出于深圳的城市發展方式走向兼顧經濟效益與社會效益的外向型經濟,這一理念在2003年深圳市委三屆六次會議上得以正式提出,強調文化與經濟的融合,建議將文化的力量融入特區的現代化國際城市建設之中。在深圳發展模式的轉變背景下,“文化立市”的戰略部署意味著從文化自覺的高度來闡釋文化在城市發展中的地位和作用,在具體實施層面則通過“兩城一都一基地”(指圖書館之城、鋼琴之城、設計之都、動漫基地)的形象定位,推動現代文化產業作為四大支柱產業之一,建立健全公共文化服務體系,實現移民城市的市民文化權利,加強城市人文精神建設,深化文化體制機制改革等一系列舉措來使深圳成為立足珠三角地區的文化產業發展中心城市和國家化現代文化名城。第四,2010年深圳市委、市政府在“十二五”經濟社會發展規劃中提出“文化強市”的發展目標②已有研究認為,“文化強市”的提出原因有二:一是對2010年7月廣東省委第十屆七次全會頒布的《廣東省建設文化強省規劃綱要》的特區回應,二是對2003年“文化立市”的積極拓展,進一步明確“文化”在城市總體發展中的戰略地位和發展目標。陳威:《建設完備的公共文化服務體系,加快實現文化強市的戰略目標》,轉引自彭立勛主編:《文化強市建設與城市轉型發展》,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第78頁。,這意味著在“文化立市”的基礎之上繼續深入推進特區文化建設,將文化與經濟一并作為城市發展的支柱性力量,積極發揮文化的多方優勢來實現內涵式、高質量的城市升級。作為一項系統工程,“文化強市”的“文化”涵蓋文化的精神價值、產業價值、公共價值和審美價值。而作為“十三五”期間深圳文化建設的指導性文件,2016年由深圳市政府頒布的《深圳文化創新發展2020(實施方案)》可視作“文化強市”戰略目標的拓展與深化,提出以國家文化創意先鋒城市作為發展方向,建立建成與現代化國際化創新型城市相匹配的文化名城。
深圳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的發展歷程與城市文化建設的演進軌跡可謂相輔相成,已有研究認為總體上可概括為三個階段①吳理財等:《中國公共文化服務體系建設的實踐探索》,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年,第32頁。:一是特區成立至新世紀初期的“文化之城”建設,這一時期的公共文化事業主要強調文化基礎設施的興建和文化活動的開展,制定《深圳市1995-2010年文化發展規劃》并確立“現代文化名城”為發展目標,顯示出深圳對公共文化事業和市民文化權利的重視;二是“文化立市”戰略部署下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的政策構建,這一時期的工作重心是提出“完備的公共文化服務體系”概念,相繼出臺《深圳市文化體制改革綜合試點方案》(2003年)、《深圳市文化發展規劃綱要(2005-2010)》(2005年)、《深圳市文化事業發展“十一五”規劃》(2007年)、《深圳市進一步完善公共文化服務體系實施方案》(2007年)等系列指導文件來構建深圳市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的整體框架,進一步制定《深圳市建設“圖書館之城”(2003-2005)三年實施方案》《深圳經濟特區公共圖書館條例(試行)》《深圳市文化局重大公益文化活動實行社會化運作試行辦法》等具體制度法規來說明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的施政舉措;三是“文化強市”戰略目標下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的縱深完善,著力縮小原關內關外公共文化服務水平的差距,加原大關外地區的文化基礎設施建設和財政資金投入,深入落實包括城市文化品位提升、市民文化藝術素養提升、外來勞工文化服務等文化民生工程在內的公共文化服務子系統。
概括而言,公共文化服務對城市更新的啟示在深圳的落實如下:第一,《深圳市文體旅游局全面深化改革實施方案(2014-2016)》明確文化體制機制改革的三大方向,分別為“建立協調機制讓公共文化資源共享、推動多元化供給實現公共文化供需對接、建立法人治理機制”②付瑩:《深圳重大改革創新史略(1979-2015)》,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第174頁。。例如,深圳圖書館是最早一批試點法人治理結構的市屬公共文化機構,分別來自教育、文化和科技等領域的11名專家組建理事會,負責未來的發展規劃和重大事項議事權及決策權,這也是從文化管理向文化治理轉變的典型案例。又如,政府推行公益文化社會化運作招標工程,主張向文化企業和文藝團體購買數百項文化活動,可視為公共文化多元化供給的集中體現。2015年《公共文化服務體系建設協調機制工作方案》的頒布及公共文化服務體系協調組的成立,標志著公共文化服務的管理體制和財政制度實現特區內外及基層單位的統籌協調,進而推進深圳公共文化服務的均等化進程。第二,如毛少瑩將公共文化服務的種類細化為16種③公共文化產品與服務的基本范圍包括:1、公立博物館、藝術館及展館展示;2、公共圖書館服務;3、文化館、社區文化中心各類文化服務;4、公共文化信息服務(文化網站、藝訊、文化地圖、公益性海報等);5、高雅藝術場館(大劇院、音樂廳等);6、高雅藝術團體;7、重大藝術節慶;8、對外文化交流(演出、展覽、互訪、藝術家發展計劃等);9、民族文化傳統藝術團體;10、民族民間傳統藝術、工藝的傳承與展示;11、民族傳統節慶等文化活動;12、藝術學校;13、中小學藝術課程;14、公共廣播電臺、電視臺服務;15、新聞出版行業的公共服務;16、對人文學科、社會科學研究等的服務。毛少瑩等:《公共文化服務概論》,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00~202頁。,深圳的公共文化服務體系建設均涵蓋了這些種類并形成具有自身特性的成效:市、區、街道、社區四級公共文化設施網絡體系,文化活動品牌體系,文化精品供給體系,資金、技術和人才隊伍保障體系,政策法規體系和績效考評機制等①吳理財等:《中國公共文化服務體系建設的實踐探索》,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年,第40~51頁。。這其中,外勞務工者的公共文化服務是深圳這座以移民為人口主體構成的城市的一大亮點。從現有成績來看,圍繞外來勞務工文化服務工程這一中心,深圳市文體旅游局相繼策劃以文化活動場所為重點的“網絡系列”、以群眾文化活動為訴求的“周末系列”、以文化節慶和品牌活動為特點的“節慶系列”和以流動文化產品和服務供給為基礎的“流動文化系列”,旨在為農民工提供結構層次合理及產品服務完善的公共文化,更致力于將農民工的文化權利“城鎮化”—例如農民工圖書館、廠區文化活動中心、共享工程農民工服務點等外來務工人員的文化供給與城市24小時自助圖書館等市民的文化設施和文化活動相對接。第三,積極推動深圳公共數字文化發展規劃,借鑒文化產業發展中凸顯的“文化+科技”特色,將高科技產業和信息產業的相關優勢整合進入公共文化的數字化升級之中。近年來,已有學者針對這一發展方向呈請深圳市文體旅游局、市科創委、市經貿委,呼吁落實國家信息化發展戰略和公共文化數字化建設的相關政策,制定《深圳市公共數字文化發展規劃》來發揮數字技術在公共文化事業中的畫龍點睛效用②毛少瑩、楊立青:《深圳市公共文化服務2014年度報告》,彭立勛主編:《文化治理現代化與文化發展新常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第139~140頁。。
“圖書館之城”是深圳市委、市政府完善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的一項具體措施,從文化基礎設施和公共文化精神兩個層面說明公共文化產品及服務供給的深圳實踐方案。如果說“圖書館之城”體現出以閱讀作為核心IP來彰顯城市轉型的文化自覺,那么以公共圖書館建設、閱讀品牌活動策劃、民間閱讀組織推廣、數字化閱讀等為代表的多樣化模式進一步促進市民文化權利的實現。如尹昌龍指出,“圖書館之城”的目標是“以全市已有、在建和將建的圖書館網點和數字網絡為基礎,聯合各圖書情報系統,建立覆蓋全城、服務全民的文獻信息資源共享網絡,實現圖書館網點星羅棋布、互通互聯、資源共享,為市民提供功能完善、方便快捷的圖書館服務,達到提供豐富資訊、支持終身學習、豐富文化生活的目的”③尹昌龍主編:《文化深圳從閱讀開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第27頁。。簡而言之,“圖書館之城”的目的在于興建圖書館設施、推動圖書館建設的數字化以及建設一座學習型的書香城市?!皥D書館之城”明確成為城市文化的戰略部署與2010年以來的一系列政策文件相關:第一、2010年由深圳市委、市政府公布的《關于深入開展全民閱讀活動、加快學習型城市建設的若干意見》指出全民閱讀活動是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和公共文化服務體系構建的構成要素之一,“圖書館之城”、國際一流書城群和全國數字閱讀先進城市均是打造學習型城市的重要手段。第二、深圳讀書月組委會相繼發布《深圳讀書月發展規劃(2011-2020)》,認為讀書月要力爭打造為城市公共文化的特色品牌,成為城市文明程度提升的動力引擎。第三、2011年深圳市政府頒布的《深圳市建設“圖書館之城”規劃(2011-2015)》和《深圳市人均公共圖書館圖書藏量指標考核實施方案》,深入推進深圳圖書館總館和分館的建設,以遍布深圳的圖書館服務網絡來實現全市館藏資源共享。第四、2016年4月1日施行的《深圳經濟特區全民閱讀促進條例》針對深圳全民閱讀活動的經驗進行制度設計,為閱讀資源供給、公民閱讀權利、全民閱讀財政投入等公共閱讀服務提供全面的法律保障。
從治理要素上看,深圳公共閱讀基礎設施的特點可理解為“閱讀”的IP化,集中體現為公共圖書館的總分館建設和全民閱讀活動的廣泛開展。首先,“圖書館之城”可追溯自20世紀90年代末期公共圖書館相關法律法規的出臺,為公共閱讀設施的興建和管理提供了政策指導,包括《深圳經濟特區公共圖書館條例(試行)》(1997年)、《深圳市社區(村)圖書館業務規范》(2001年)、《深圳市社區(村)圖書館達標評估標準》(2001年)、《深圳市社會文化工作考評標準》(2001年)等系列文件就覆蓋全市的公共圖書館的具體業務、管理體制和績效考核等方面提供制度保障。2003年“圖書館之城”與“鋼琴之城”“設計之都”一并構成“兩城一都”的城市整體形象定位,納入深圳“文化立市”的戰略部署。由深圳市政府、市文化局籌建的“深圳市建設圖書館之城領導小組”及其下設的“深圳市建設圖書館之城推進辦公室”明確“圖書館之城”的建設規劃,出臺《深圳市建設“圖書館之城”(2003-2005)三年實施方案》(2003年),旨在對全市轄區圖書館設施興建進行指標量化。迄今為止,有學者總結認為“圖書館之城”建設總體上取得了三方面成效:一是市、區、街道、社區四級圖書館網絡建設日趨完善,二是全市文獻資源總量穩步增長并初步形成覆蓋全市的公共圖書館文獻資源保障體系,三是“全國文化信息資源共享工程”建設穩步推進①溫詩步主編:《深圳文化變革大事》,海天出版社,2008年,第158~159頁。。統計年鑒顯示,2015年深圳的公共圖書館總藏量僅次于北京和上海,以32820.12(千冊)位居第三,2014年每百人公共圖書館藏書以人均920.03本排名全國第一②深圳市統計局、國家統計局深圳調查總隊編:《深圳統計年鑒(2015)》,中國統計出版社,2015年,第355頁。。位于市中心蓮花山腳下的中心書城有別于其他的地產商業綜合體,這座以體驗式閱讀和圖書新業態為訴求的書城文化綜合體通過“書城+電影院”“書城+文化旅游”“書城+文化公益活動”等模式的疊加效應,積極打造城市公共文化地標與傳播全民閱讀文化。
其次,以深圳讀書月等為代表的一系列全民閱讀活動品牌將公共文化活動有效地融入公共圖書館和書城的文化基礎設施建設之中,致力于公共閱讀產品及文化服務的深層對接。作為頗具代表性的全民閱讀文化活動,深圳讀書月早在2000年11月便由深圳市委、市政府創辦,目的在于“讓深圳成為一個因讀書而受人尊重的城市”③陶一桃、魯志國等著:《經濟特區與中國道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第333頁。。誠如首屆深圳讀書月將“實現市民文化權利”定為活動主題,明確在經濟快速發展的同時,這座特區城市理應滿足市民日益增長的精神文化需要,通過每一位市民文明程度和文化素質的提升來實現城市的文化大發展大繁榮。隨著“營造書香社會,共創美好未來”向“新時代,新閱讀”的主題輪換,深圳讀書月已走過十八個年頭,其內在機制鮮明地體現出政府與社會合作共治的治理結構特點—“政府倡導、專家指導、社會參與、企業運作、媒體支持”④政府倡導指的是領導擔任讀書月組委會主任和副主任,市宣傳文化基金劃撥專項財政資金資助相關活動,市、區兩級黨委和政府投入行政力量推動讀書月活動的開展;專家指導指的是專家指導委員會針對讀書月活動策劃及市民閱讀活動進行輔導;社會參與指的是以“深入基層、深入社區、深入群眾”為方針,充分調動全市民眾的參與熱情;企業運作指的是深圳出版發行集團確立為承辦單位,統籌并發動相關企業參與讀書活動的具體承辦;媒體支持指的是中央到地方、平面媒體到數字媒體全方位報道和刊載讀書月的信息。尹昌龍主編:《文化深圳從閱讀開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第49頁。,逐漸探索出一條以“閱讀”為IP的城市文化治理道路。每年一屆的深圳讀書月已發展為深圳的一項文化品牌,旗下的子品牌涵蓋“讀書論壇”“閱讀與藏書推薦書目”“圖書漂流”“年度十大品牌好書評選”等閱讀活動。例如,2005年推出的市民文化大講堂,其宗旨是“弘揚人文精神、發展公共文化、豐富市民生活、提升城市品位”,通過邀請逾400位中外知名人文社科學者舉辦公開演講和講座論壇為市民普及歷史、文學、藝術、民俗、財經等多個領域的知識,成為以市民參與為主體的公共文化活動典范。又有深圳晚八點以公共對話為特色,自2008年在深圳書城推出晚八點的新閱讀活動后,不少深圳人下班后過來席地而坐,聆聽名家的聲音,分享自身的感受,這也是文化與日常生活相融合的典型案例之一。在深圳讀書月的驅動下,以后院讀書會、三葉草故事家族、小津概念書房、99人書庫等為代表的一批民間閱讀組織在深圳涌現,為推動公共閱讀文化的社會化起到積極的作用。尹昌龍認為,以年輕、受教育程度高、三口之家為特點的移民城市較易催生民間閱讀組織①尹昌龍主編:《文化深圳從閱讀開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第100~101頁。,而2004年行業協會服務署和2007年深圳市民間組織管理局的成立促使過去零散的線下和線上讀書會得以整合,這些民間閱讀組織在“文化立市”的戰略背景下日趨規范化,2012年深圳市閱讀聯合會的成立更標志著全民閱讀的社會參與邁入專業化軌道。遍及企業、學校、書店甚至線上空間載體的民間閱讀組織在深圳讀書月活動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不僅致力于向市民大眾推廣閱讀習慣、閱讀方法和閱讀資源,也在實踐過程中塑造出自身的閱讀品牌②諸如后院讀書會的“閱讀接力—一本書能走多遠”“城市螢火蟲換書大會”“走讀”,三葉草故事家族的“繪本劇大賽”“媽媽寶寶好書榜”等品牌已發展為深圳讀書月的重點項目。。必須注意到,民間閱讀組織不僅催動越來越多從各個省市來深打拼的移民因“閱讀”而相識、相聚,這種基于陌生人的文化社群所特有的文化歸屬感和自我認同感也塑造出一種名為“深圳人”的文化氣質,那就是在忙碌的工作與充裕的物質生活之余回歸寧靜恬淡的精神世界。
從治理目標上看,公共閱讀基礎設施的數字化改造,不僅通過“互聯網+”背景下閱讀行為的全面普及領域細分在改寫著全民閱讀社會化參與的未來版圖,更致力于推動整座城市的人文精神走向“善治”。公共圖書館資源的技術提升是全民數字閱讀的第一步,通過2009至2013年間“深圳文獻港”的開通及移動終端啟動③彭立勛主編:《文化治理現代化與文化發展新常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第142頁。、“24小時自助圖書館服務機”項目的推廣④彭立勛主編:《城市文化自覺與文化深圳建設》,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第175頁。等技術升級的改造方式,助推深圳市、區公共圖書館服務平臺在2012年統一合庫,實現全市公共閱讀資源的一體化和電子閱讀資源的跨地域分享。又如,作為深圳讀書月的官方網站,全民閱讀網不僅對年度閱讀活動進行集中展示,以閱讀博客大賽、華語校園網絡文學大賽、全國青工網絡寫作大賽、全國中小學生網絡學科作文大賽、地鐵閱讀季、手機閱讀季等為子項目的線上閱讀文化活動也在推動市民的多樣化參與。又有“真人圖書館”的自媒體閱讀概念,強調每個人都是一本有故事的書,號召有著不同人生經歷的市民在城市的一些公共空間分享他們的人生經歷,這一推陳出新的模式使得這個以趨于原子化的陌生人社會因閱讀而產生文化聯結。更重要的是,閱讀的數字化升級不僅將閱讀界定為一種日常生活的文化,而且促使閱讀領域更為碎片化—其群體涵蓋外來勞工、一家三口、殘障人群,其活動囊括讀書會、講座、論壇,其眼界從古典文化延伸至現代科技,其類型遍布小說、詩歌、音樂、電影、建筑等一切藝術形式,其載體從紙質書籍到電子媒介。正因為參與群體、參與方式和參與程度的豐富多元帶來了閱讀邊界的縱深拓展,這些充滿歡樂、夢想與共享的閱讀行為恰恰印證了深圳文化的精神氣質—“城市推崇閱讀,閱讀改變城市”。
學者高小康在2018年“新時代與特色文化小鎮”會議上談及,當前城鎮再開發過程中主要倚重于政府的行政規劃和企業的投資經營,這一思路的弊端在過于強調規模擴張和資本效益,而空間生產的終極目的理應是人的全面發展。因此,文化的價值對于推動社會可持續發展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覆蓋城鄉的現代公共文化服務體系在解決城市快速更新導致的傳統社會文化結構瀕臨重組、城市社區和新移民趨于碎片化、文化認同和歸屬感缺位、城鄉二元結構鴻溝突出等一系列問題具有積極意義:公共文化基礎設施的興建和公共文化活動的舉辦不僅著意于滿足廣大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精神文化需要,更重要的是召喚起居民的文化自覺和文化自信。
“治理”這一理論命題是基于西方的現代企業管理和城市公共事務管理而提出,在中國則涉及政府與社會通過協商民主的治理結構來達到“善治”的治理目標。在具體的戰略設計層面,除了構建文化治理的框架體系和廣泛吸收中外經驗之外,必須注意到文化治理與新型城鎮化的發展具有雙向并軌的內在關聯—正是因為城市更新面臨的發展瓶頸是必須關注人居生活的空間正義和地方文脈傳承,現代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的“公共性”和“人民性”故而成為應對這一問題的良方。具體而言,以多中心治理為內核的“政府-社會”雙元主體治理結構、公共文化產品及服務的IP化與數字化,可視為實現人的城鎮化的文化解決方案。
如何以文化的公共性來消弭城市更新導致的“城市病”?經歷過快速工業化而使一座小漁村迅速發展為現代都市的深圳有其獨特的制度性經驗。早在經濟特區創立初期,深圳的定位確立為在國家設立的經濟區域內實現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改革和構建以出口為導向的外向型經濟。隨著經濟體量的迅速增長和物質文明的快速積累,深圳自新世紀以來出于“土地、能源、人口、環境”的難以為繼而必須向高科技附加值的新技術產業和第三產業轉型,城市發展也從“經濟深圳”向“文化深圳”轉型。在“文化”這一城市定位的驅動下,深圳市委、市政府將特區的文化建設從創立伊始的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拓展為“文化立市”“文化強市”“深圳文化創新2020”戰略目標,公共文化服務體系也隨著大幅進行治理結構、治理對象和目標的全方位改革?!皥D書館之城”建設恰恰是深圳完善現代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的縮影:不僅以“閱讀”作為核心IP來塑造城市的文化品牌,更透過大批覆蓋全市(區)的公共圖書館興建、豐富多元的閱讀文化活動的開展、閱讀文化的數字化提升等舉措來打造深圳的城市人文精神。總的來說,深圳的經驗在于向那些正在或即將進行大面積城市更新和空間改造的地方提供一套“政府如何建立健全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的制度創新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