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桂萍 沈春陽
自2015年中央統戰工作會議上習近平總書記提出“堅持我國宗教中國化方向”的政策命題后,“宗教中國化”怎么看怎么辦,成為近年來學者、宗教工作者和宗教界的熱門話題。其中,“宗教中國化”與中華文化的關系問題,是學界討論的熱點,也是理論上需要解決的重點。
在2016年國家宗教局召開的相關主題座談會上,國家宗教局局長王作安闡釋了“宗教中國化”的政策要求:政治認同、社會適應和文化融合。其中文化融合是三個任務中最復雜的命題,涉及宗教文化與中華文化關系的認知以及如何融合等問題。
由于種種復雜因素,人們對中華文化的認識還存在諸多偏差,比如,有人認為中華文化主要指的是以儒釋道為核心的傳統文化,中國伊斯蘭教文化、中國基督宗教文化不屬于中華文化,所以把文化融合理解成儒釋道文化“化掉”伊斯蘭教文化和基督教文化;有人認為,儒家文化具有世俗性,所以文化融合,就是宗教去“普世化”,去“神圣化”,走向儒學化、世俗化等。
因此,搞清楚“宗教中國化”語境下文化融合的含義,需要說清楚中華文化是什么。通常人們所說的中華文化,指的是古往今來生活在中華大地上的各民族及其先民共同創造的,56 個民族文化兼容并蓄的共同體。這一定義表明,中華文化應該包括三部分:一是從各民族傳統文化中凝練出的價值共識,這是中華文化的內核,在當代表現為團結統一、尊重差異、包容多樣等,其中以愛國主義為核心的團結統一、愛好和平、勤勞勇敢、自強不息等中華民族精神在當代凝練出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成為引領、統攝多元文化發展的重要精神紐帶。二是文化載體——漢語作為中國的通用語言文字,客觀上已經成為連接全體中華民族成員的紐帶。三是豐富多彩的地域和表層文化形式的交融與共享,諸如各地區、各民族節慶、婚俗、宗教、禮儀等的交融與共享。
各民族傳統文化包括世俗文化和宗教文化兩部分。歷史上不同時期的中華各民族成員,接受了佛教、伊斯蘭教和基督宗教,將這些宗教的教義教規、禮儀制度、道德等宗教文化植根于中華文化沃土,發展出各具特色的中國宗教文化。其中,佛教融匯藏族等少數民族文化,發展出中國特色的藏傳佛教文化,成為藏、蒙古、土等十多個民族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佛教扎根中原文化,發展出漢傳佛教文化,成為漢族傳統文化的一部分;佛教融匯傣、布朗等少數民族文化,發展出中國南傳佛教文化,成為我國云南很多少數民族傳統文化的組成部分。伊斯蘭教傳入中國后,內地伊斯蘭教從“仁義禮智信”等儒家思想中汲取養分,發展出“敬主忠君孝親”的中國伊斯蘭教思想[1];新疆地區伊斯蘭教與維吾爾等少數民族傳統文化融匯,形成中道和平寬容的主流思想。1300 多年來在中華文化沃土中發展起來的中國伊斯蘭教文化,已經成為回、維吾爾等十多個民族傳統文化的組成部分。
各民族傳統文化是中華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但不是中華文化全部。儒家文化作為歷代王朝的官方意識形態,經過系統全面的歷史傳承,在今天沉淀為中華各民族傳統思想文化的主干,中國大約有漢、朝鮮等30 多個民族深受儒家思想影響。中華文化還包括近代以來一代代仁人志士投身中國革命締造的革命文化,以及在改革開放新時期創造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先進文化,這是當代中華文化的主流。
所以,中華文化不等于傳統文化,更不等于傳統儒家文化。歷史上,外來宗教中國化不是儒學化、世俗化,而是扎根中華文化沃土,與不同歷史時期社會其他意識形態,如哲學、倫理道德、教育等交流互鑒,從而建構中國宗教文化的主體性。佛教在與中華各民族文化交流交融的過程中,“以和平與和諧的方式逐漸完成了中國化,在教義、建筑、文學、藝術等方面與儒、道取長補短,共同構筑人本理性、入世崇德的中華傳統倫理價值”[2]。基督宗教(天主教、基督教)在1840年鴉片戰爭后大規模傳入中國,一代代中國天主教、基督教界有識之士通過推行“耶儒合流”,致力于“宗教中國化”。比如,1601年至1610年間,利瑪竇用中國傳統文化思想會通天主教教義習俗在中國傳教。他直接將儒家的“仁”與基督教的“愛”等同起來,還將中國傳統宗教天神崇拜中的“昊天上帝”與基督教的“天主”等同。更突出的一點是,利瑪竇對中國宗法性傳統宗教中的祭天、祭祖、祭孔等儀式活動采取了寬容和尊重的態度。利瑪竇附會儒家的孝道,指出盡孝道要盡三方面的義務,即向至高無上的天父——上帝盡孝;向一國之父——君主盡孝;向生身之父盡孝。
因此,歷史地看,“宗教中國化”所要求的“文化融合”,不是化掉宗教,而是突破原來的文化背景和教義闡釋體系,扎根中華文化沃土,建立和發展中國宗教文化,融入中華兒女共有的中華文化空間,成為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一部分,實現從外來宗教到中國宗教的深刻轉變。
當代堅持宗教中國化方向,不是禁止信教,不是改造宗教,而是糾正那種把外來宗教文化自外于中華文化、對中華文化缺乏認同的錯誤意識,樹立各宗教融入、扎根、傳承中華文化的意識,建設中國特色宗教文化,深化中國宗教文化主體性自覺。
文化認同是最深層次的認同,是中華各民族團結之根、和睦之魂,中華文化積淀著中華民族最深沉的精神追求,是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發展壯大的豐厚滋養,需要全體中華兒女共同傳承。要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引領下,建設中國特色宗教思想和制度規范,推動傳統宗教文化向現代轉型,從中凝練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團結和歸屬意識,打牢中華民族共同體認同的思想基礎。
由于宗教是立體化結構,包括精神信仰、教理教規、教團組織、活動交往、文化形態等多重要素,宗教適應社會是多層面、多渠道和多樣式的,最深層次是宗教思想建設層面。從歷史上看,外來宗教完成中國化,根本標志是宗教思想中國化。佛教思想中國化有三個典型標志,一是東晉道安確立了“政主教從”思想;二是唐代六祖慧能提出“佛性人人皆有”“頓悟成佛”思想;三是近代太虛建構了“人間佛教”思想[3]。伊斯蘭教先賢王岱輿、劉智等建構的“敬主忠君孝親”思想,實現了伊斯蘭教由“認主獨一”到認為“愛國是信仰一部分”的中國化轉變。相比較而言,基督教、天主教神學思想中國化相對不足,學者李平曄曾指出:“當我們考察今天中國的基督教,尤其是農村的基督教時,從信仰動機、敬拜形式、教堂建筑、組織架構、政教關系、與其他宗教的互動等方面,無一例外地具有鮮明的中國傳統信仰特征……然而,實踐層面的基督教中國化,僅限于表層淺相。而在學理層面,或神學思想層面,基督教的中國化還遠未成形。”[4]不僅如此,改革開放以來,隨著宗教國際交流深入推進,我國伊斯蘭教、基督宗教界在宗教思想建設方面出現“逆中國化”傾向。
“宗教中國化”落腳點在宗教思想建設。牟鐘鑒先生認為,“宗教神學理論中國化的程度決定著宗教適應社會主義社會的程度,引導各大宗教的神學完成理論上的中國化是最需要下功夫做的工作,也是最艱難的工作。宗教界應充分認識宗教神學中國化的必要性和‘去中國化’‘逆本土化’的危害性,克服因思想保守而產生的對中國化的誤解和抵觸情緒,防止被境外宗教原教旨主義所誤導,使宗教神學中國化成為廣大宗教界人士的自覺意識和自覺行為”[5]。
宗教思想建設中國化是各宗教的共同任務。雖然不同宗教在解釋世界的世界觀方面有所不同,而且“神創論”的世界觀與科學無神論的世界觀是根本對立的,但各宗教關于真善美以及生命終極意義的價值解讀,彼此是相通的,也是與社會主流價值契合的。所以,當代中國各宗教思想中國化建設,盡管有各自的內容和特點,但都有共同的要求: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引領,吸收社會主義先進文化成果,適應社會文化發展水平,反映時代發展方向。
“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汲取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思想精華,借鑒了世界文明的有益成果,彰顯了時代精神,凝結著社會主義先進文化的精髓,體現著社會主義社會道德標準,是包括宗教界和廣大信教群眾在內的全體中國公民的共同價值追求。”[6]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引領、統攝各宗教思想建設,要把富強、民主、文明、和諧、自由、平等、公正、法治、愛國、敬業、誠信、友善等時代價值觀融入宗教教義教規的闡釋中,對教規教義作出符合當代中國發展進步要求的闡釋,推動各宗教思想觀念的現代轉型;還要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宗教組織建設、制度建設、教風建設中,確立民主辦教、依法活動、服務社會等現代理念,推動宗教活動方式的現代轉型。
“宗教中國化”的核心是宗教教義教規的闡釋。關于如何闡釋宗教教義教規的問題,習近平總書記提出“兩個符合”,除了符合當代中國發展進步要求,還要符合中華優秀傳統文化。
中華文化博大精深,在“宗教中國化”語境下,闡釋宗教教義教規應該符合哪些優秀傳統文化?換句話說,哪些優秀傳統文化因素對塑造中國宗教品質和面貌,可以發揮積極作用?
與世界上大部分國家和地區宗教沖突的歷史不同,中國歷史上各宗教之間關系的主旋律是和諧,沒有宗教戰爭和宗教裁判所,沒有對異端的殘酷迫害,摩擦大致保持在思想言論層面。和平傳教、多教共生、彼此吸收、相安互益是宗教關系的主流。各宗教之間平等、尊重,相互包容,兼容并蓄,在中國形成“和而不同”的文化模式或“多元通和”的關系格局。[7]
回溯歷史,我們還可以發現,與世界上很多國家經歷了政教合一和國教統治的歷史不同,中國歷史發展的主流是政教分離的。中國政教關系的歷史傳統是政主教從,歷史上皇權大于教權,各宗教從屬世俗政權統攝,認同皇權,維護皇權。
這種宗教關系得益于中華文化的兩個重要的價值觀:“和而不同”和“大一統”。二者不僅促成了秦漢時期儒道法諸家融合,而且也促成了魏晉以后儒釋道三教的融合,促成了唐宋以后中華固有文化與伊斯蘭教和基督宗教的融合,同時也形成宗教不干預政權、遵從政權的政教關系傳統。在今天這種價值觀進一步升華成我國宗教文化中相互包容、注重道德、愛國愛教等優良傳統。這是當代中國社會各宗教和睦相處、人民安居樂業的重要文化基礎,對世界范圍內不同宗教、不同文明和睦共存提供了借鑒。今天,各宗教教義教規的闡釋,應該符合這樣的優秀傳統文化,弘揚這樣的優良傳統。
“和而不同”是儒家重要的價值觀,儒家思想核心是“仁恕中道”。“仁者,愛人也”,這是一種“以德治國”的方略,不僅影響了歷代統治者,而且影響了中國人的思維和行為方式,形成了中國人謙恭的性格,“有禮貌”“講道理”“以理服人”是中國人處理人與人關系的主要方式,反映了儒家思想對各種文化巨大的包容性。
“和而不同”體現在宗教態度上,一是“敬鬼神而遠之”。孔子說,“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這就避免了各種宗教對政治的干預,使得儒家的“德治主義”政治意識形態超越各種宗教,具有了人文性、世俗性。同時,“敬鬼神”的態度形成了中國特有的宗教寬容精神,因此,在社會主流為儒學主導的意識形態下,各宗教在民間自主發展。二是各宗教“多元通和”。“仁恕中道”精神,在宗教關系方面發展出了中國各種宗教“和而不同”“多元通和”的模式。這一模式的形成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秦漢時期,我國多民族統一國家正式形成,在思想文化方面,儒學成為官學和主導意識形態,道教興起,佛教傳入,用以彌補儒家重現實不重來世的不足。三國至清中葉,中國進入儒、佛、道三教會通與多教互動階段,最后儒學為主,佛道為輔,三教合流,形成慈愛、貴和、尚德、忠恕等價值,成為維系中華民族不散不離的主要精神紐帶。此后,伊斯蘭教和平傳入,基督教三次傳入,摩尼教、猶太教、瑣羅亞斯德教等皆在中國有生存空間,于是形成伊斯蘭教、基督教、藏傳佛教、南傳佛教與儒學、漢傳佛教、道教并存互融的局面。
牟鐘鑒先生指出,我國宗教堅持中國化方向的根基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所積淀的“仁恕中道”精神,以及在這種精神指引下鑄成的宗教文化“多元通和”生態。[8]所以,宗教教義教規闡釋要符合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最主要的就是符合以“仁恕中道”為主要表現形式的“和而不同”的價值觀。最重要的任務就是用和諧包容理性崇德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精神滋養我國宗教徒,建設自尊自信、理性平和、積極向上的中國宗教人文品格,讓歷史上形成的我國各宗教之間平等尊重、相互包容、兼容并蓄的優良傳統在新時代煥發出新活力和正能量。
“大一統”思想的精髓是團結統一。中華文明之所以能綿延5000 多年沒有中斷,關鍵在于“大一統”觀念。“歷史上,無論哪個民族問鼎王權,都以中華正統自居,建立的都是多民族國家。秦漢奠定了‘大一統’,隋唐發展了‘大一統’,元朝繼承了‘大一統’,清朝實現了‘大一統’民族整合,奠定了現代中國的基本疆域格局和多民族治理的重要模式。”[9]歷史上,中華各民族同胞在共同締造統一多民族國家的歷程中,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誰也離不開誰”的中華民族命運共同體。團結統一的“大一統”價值觀內化成全體中華民族成員的心理認同,表現在宗教態度上,就是各民族不論信仰什么宗教,都維護國家統一,各宗教從屬世俗政權,認同皇權,維護皇權。在今天這種價值觀進一步升華成維護國家統一、宗教和睦的價值認同。
用“大一統”價值觀指導宗教思想建設,就是把維護國家統一的愛國主義文化基因植入各宗教思想中,使得中國各宗教思想內生出愛國主義成分,在宗教教義教規的闡釋中,自覺融入中國國家認同和中華文化認同,以弘揚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為職責和使命,打牢中華民族共同體認同的思想基礎。這樣的宗教思想建設“對抵御境外利用宗教進行滲透、遏制宗教極端思想蔓延、治理‘逆中國化’現象等,都具有很強的針對性”[10],也是宗教與所處社會相適應的根本要求。
團結統一是中國宗教文化共有歷史傳統。歷史上,中華傳統文化的“和而不同”“大一統”文化價值觀不僅培育了我國各宗教相互包容、兼容并蓄的文化傳統,而且塑造了我國本土宗教與外來宗教、宗教內部、宗教與社會之間彼此尊重、和睦相處、“美人之美、美美與共”的社會氛圍。團結統一是中華各族人民的最高利益,也是最高追求。在當代,團結統一集中表現為維護祖國統一和民族團結、宗教和睦。當代宗教文化建設,就要弘揚團結統一的中國宗教歷史文化傳統,挖掘各宗教有益于和諧社會建設的倫理思想和價值觀念,建設和諧宗教文化。
推動不同宗教文化主體間的對話和交流,包括不同宗教之間在神學建設、宗教道德、教義教理闡發等方面的相互學習和借鑒,是推動宗教之間和睦相處的重要方面。在推動宗教文化對話交流的過程中,要尊重各宗教文化的特性。尊重差異、包容多樣性是社會活力的體現,也是宗教文化交往交流的重要原則。宗教文化的獨特性豐富了社會主義文化的表現形式。只有充分尊重個性,包容個性,才能有效推進各文化主體交往交流。只有交往交流,才能相互借鑒吸收,取長補短,共同進步,從中凝練出深沉的中華文化自信,自覺抵御外來文化滲透,這是建設和諧宗教文化的重要方面。
總之,堅持宗教中國化方向,旨在推動宗教界人士牢固樹立我國各宗教文化是中華文化組成部分的理念,自覺抵制把我國宗教文化自外于中華文化的錯誤思想。要積極主動推動我國各宗教與中華文化的其他文化形式對話交流,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引領,建設宗教思想文化,建設中國特色宗教思想和制度規范,推動傳統宗教文化向現代轉型,使我國各宗教融入中華文化的大懷抱,筑牢中華文化認同的思想基礎,從中凝練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團結和歸屬意識,打牢中華民族共同體認同的思想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