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
世界的問題,可以從身體的問題開始。
——梅洛·龐蒂
我曾經在印度南方的阿拉伯海岸遇到一位古銅色皮膚的記者,我們一起去到海邊走。那片大海驚心動魄,正在陽光下推動著一堵高大黑暗的波浪之墻,我站著發呆,被這位深邃神秘的巨獸嚇著,占著大陸的庇護,才敢繼續待在海邊。那位記者,雙手一矗沙灘,倒立起來,頭頂沙粒,腳踩天空。并非向我炫耀他的雜技水平,他只是興奮,他的感情是身體化的。許多人去到大海邊,感嘆,吟詠,吐出許多形容詞,但是滴水不沾。后來我獨自朝海的南方走,遇到一條干掉的船,翻撲在沙灘上,在耀眼刺骨的陽光下造出一小片陰影,陰影里面躲著一位老漁夫,花白胡子,漆黑的身體,幾乎一絲不掛,干燥得就像一堆魚骨,看得出他一輩子都在靠著大海謀生。他招招手,邀我走進他的陰影。我過去陪著他坐了一陣,沙子熱乎乎的,我們一言不發,聽著大海。我是一個外國人,而且或許是這塊印度海岸唯一的中國人,沒有任何唐突,像沙粒一樣平常,我徑直進入他的陰影去避暑,我們身體挨著身體。我白,他黑,兩個即將老去的人,望著大海。
“大地始而畏懼,終則寂然。大地為什么畏懼呢?按照赫什·拉給什的說法,這就是運行。因為赫什·拉給什曾教導:經文詩句‘晚間過去,清晨來臨,這是第六天意味著什么?……他回答說,上帝與創世時的萬物立了約:如果以色列接受《托拉》經,你們可以存在;否則,我要讓你們重歸混沌。(埃馬鈕埃爾·勒維納斯《塔木德四講》)那時我仿佛是一位接受了《托拉》經的以色列人,我的《托拉》經就是這位印度漁夫。如果我要解釋這位漁夫為什么是《托拉》經,那是另一篇長文,要扯到遙遠的《奧義書》的“這是第六天”。
我去年秋天去了印度的特里斯特凡,參加一個詩歌節。組委會租了一輛十二座的舊中巴車,把一群來自東西方的詩人送到一處海岸,在一個波濤轟響海鳥尖叫的村莊里朗誦。這種朗誦與沉默無異。一開始我還對將我們送到這個只講印地語的小村子念詩耿耿于懷,誰聽得懂?后來我發現,重要的不是我們要去說什么,一群詩人到場,就足夠了。那是一個幸福的下午,太陽神在天上,下面是村民、詩人、大海,一些類似事物的赤裸相遇。我就是在這里遇到了那位黑漁夫。幾乎過了一年,我才回想這件事的含義。一天晚上我看了法國哲學家勒維納斯的《塔木德四講》,次日絕早就起來寫。《塔木德四講》這本書我早就買過,一直放在書架上。現在,它仿佛現身似的,開口說話。勒維納斯的意思是,真理本來是有身體的,但是被人類束之高閣,成了一堆“文本”。他引用了《塔木德四講》的這一段:“一個撒都該教派教徒看到專心致志學習的哈巴把他的手指按在腳下搓動,用力之猛,致使腳板涌出血來。”勒維納斯分析道:“正如把腳搓出血的搓也許是‘搓文本的方式,即為了進入被文本遮蔽的生活對之必須‘搓……閱讀是建立在對作者的信任之上的,從這個方面來講,一旦詞語暴露在歷史的自由氛圍中時,閱讀只能對詞語施加暴力,以便揭示時間和習慣的沉淀所掩蓋的秘密。在‘搓經文之時,必須揭去損壞詞語的這一個層面……哈巴一邊搓腳,一邊把一種造型的表現法給予了他所從事的智力勞動。”
孔子晚年喜歡讀《易經》也是“搓”的,“讀《易》,韋編三絕”(《史記·孔子世家》)。
“上帝一詞表達的是宗教中最清楚的概念,而在哲學上則是最難懂的概念。”(勒維納斯《塔木德四講》)
那個中午,那個黑色的漁夫——他像《奧義書》一樣沉默,一個扔在海灘上的封面。據說印度共有1652種語言和方言,不知道這位漁夫有沒有讀過《奧義書》,用何種語言。《奧義書》永遠不可能翻譯成1652種語言,但不妨礙這本書像鹽巴一樣存在。我讀過漢語版的《奧義書》,這本書從來沒有比那個中午的海岸更接近我。“晚間過去,清晨來臨,這是第六天。”
印度是看得見身體的、舞蹈著的社會。靈活、生動、無拘無束,千姿百態。在德里,我看見白發飄飄的老者、孕婦、夾公文包的職員跟著沒有車門、還在行駛中的公交車,一串小跑,一把抓住門框,飛上去了。身體顯而易見,強烈地運動著,活躍著、勞作著。赤腳滾滾,勞動者汗水淋漓的背,手工,蹬三輪車的,拉黃包車的,織布的(到處飄著棉布,身體上的云)。
趕羊的。加爾各答的一個早晨,我看見一個農夫趕著一群羊在大街上走,旁邊是汽車流,車隊緩緩地跟著他,他慢吞吞地跟著羊走。后來他走進一個荒草叢生的大院,我還以為他是讓羊去吃草。后來里面前前后后走出幾個人,這是一個居民大院。他們各自拎著小桶、碗,遞給這個灰塵撲撲的牧人,他蹲下去撫摸羊的乳房,開始擠奶。他是賣羊奶的人。“羊奶”這個詞在超級市場的貨架上相當抽象,我無法將那個紙盒里的容量與草原、羊只、乳房之類的事物聯系起來,那個紙盒里裝的仿佛只是來自一間化學系實驗室玻璃管子里的一堆名詞:鈣、磷、鐵、鋅、銅、錳、鉬之類的混合物。這時我才想起來,羊是一種身體。看著白色的液體從那微微發抖的泛著曙光般的紅色肚子汩汩流下,我感到一陣心痛。
許多人在大街上穿著短褲洗澡,蹲在街邊刷牙,站在墻根小解,古銅色的身體閃著光。在某些節日,滿大街是全裸的游行者(比如大壺節)手舞足蹈,載歌載舞,并不是要抗議什么,諸神是裸體的,濕婆能夠跳一百零八種舞。“每一個不起舞的日子,都是對生命的辜負”(尼采)。許多人在練啞鈴,這是印度風氣之一,其中包括泰戈爾。泰戈爾詩歌中到處是身體,“在榕樹下你用乳油般柔嫩的手擠著牛奶。我沉靜地站立著。沒有走近你。天空和廟里的鑼聲一同醒來。街塵在驅走的牛蹄下飛揚。把汩汩發響的水瓶摟在腰上,你的釧鐲丁當,乳沫溢出罐沿。晨光漸逝而我沒有走近你……”在泰戈爾故居,一張照片上,這位抒情詩人提著兩只啞鈴,穿一條短褲,正在向攝影師炫耀自己的勃勃肌肉。印度天氣太熱,不能將身體完全遮蔽起來,衣冠楚楚非常危險。在全球化時代流行的穿著打扮標準看來,印度穿得不夠好,缺少名牌,身體遮擋得不夠嚴實,甚至不穿,許多人睡在戶外,衣不蔽體。不講衛生,臟亂差……危險甚多,走路得小心,坑坑洼洼,垃圾隨處可見。“道在屎溺”,是不講衛生嗎?不是,是梵。這不是落后,是世界觀。統計數字表明,印度少有抑郁癥患者,有些發達地區的患者甚至跑到印度去治療抑郁癥。印度是個萬花筒,坐著火車走上二十公里,口音變了,風俗變了,云變了,布變了,神靈變了。火車上擠滿身體,那些抓著車身的手臂就像是一棵棵拖著軀干在飛跑的大樹上的枝干。乘著火車的千手觀音。大街就像是廟宇,到處是神龕,挨著行道樹,人們走著走著,忽然停下來祈禱、上香,跳一種輕微的舞。印度人至今相信萬物有靈,世界最大的萬神殿,全球化的拜物教之神——財神,在印度只是之一。神靈沒有成為圖書館里的神話,數萬神靈領導著印度人的日常生活。印度的神都是可見身體的,大地是神的身體,諸神肯定著身體。釋迦牟尼的赤腳、袒肩。濕婆在南印度幾乎全裸。恒河是濕婆的化身,人們在其間沐浴,與這位負責毀滅與破壞的大神肌膚相親。
柏拉圖說:“只要我們固守在身體之中,使靈魂受到肉體的污染而變得不完滿,我們就無法令人滿意地去把握對象,這些對象也就是我們所謂的真理……我們無疑相信,要想獲得純粹的知識,必須擺脫肉體,用靈魂注視事物本身。”他的意思說得粗暴點,就是不可知的身體本來就是某種無序的臟亂差的污染源。
印度思想與這種思路不同。“生命氣息是梵……就像一個人說自己有母親,有父親,有老師!因為沒有生命氣息的人會成為什么?……這只是梵的一足,大王啊!……大王啊!正是熱愛生命氣息,人們為不適合舉行祭祀者舉行祭祀,接受不該接受的禮物,大王啊!也正是熱愛生命氣息,人們在哪兒都懼怕遭到殺戮,大王啊!生命氣息確實是至高的梵,眼睛是梵。……就像一個人說自己有母親,有父親,有老師!因為沒有視覺的人會成為什么?”(《奧義書》)“‘神在一切事物之中,也在一切事物之上。所以,如果你想認識他,你就必須在每一個原子中、每一件事情上、每一個身體功能中以及在每一個人之中,以順從的態度尋找并看見他。”(《薄伽梵歌》)瑜伽不僅僅是鍛煉身體,而是“梵我合一”,通過身體成為神。瑜伽是身體對身體的沉思。練瑜伽的時候,要調整呼吸、坐直,身體要轉動、前彎、后彎、側彎、伸展,倒立……有蜂雀式、夕陽式、風吹樹式、輪式、弓式、山式等等。身體涌現出無數細節。身是一體,細節無數。
“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何謂寵辱若驚?寵為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謂寵辱若驚。何謂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故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道德經》頗近印度思想。道法自然,自然就是身。寄身自然,有身方可托天下。
中國古典思想講“天人合一”“道法自然”。天、自然就是廣義的身體:“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而獨不聞之翏翏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
自然不僅僅是身體,也是道之所在。元亨利貞,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大地如此運行,人也是。生命的最高方向是“齊物”。齊物就是“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隨地吐痰可以嗎?可以,齊物。屎溺,是穢物嗎?不是,大地沒有穢物。我少年時期,農人一大早就挑著木桶來到城里,桶一溜在街邊排開,收集各家各戶的糞便。太陽出來,將這些濕漉漉的馬桶照得金光燦爛,然后農人吱呀吱呀擔著發光的扁擔,將大糞挑到田里去漚肥料。天人合一。
多年以后,尼采似乎也覺悟到這種世界觀,“人是不確定的動物”。“要以肉體為準繩。假如‘靈魂是一種神秘的和吸引人的思想,哲學家們當然有理由同這種思想難解難分。現在,他們學著把它換一換位置,這也許更加有吸引力了,更加神秘莫測。這就是人的肉體,一切有機生成的最遙遠和最近的過去將會重新活躍起來,變得有血有肉,仿佛一條無邊無際、悄然無聲的水流,流遍到全身,再流出來。肉體乃是比陳舊的‘靈魂更令人驚異的思想。”
“陰陽不測之謂神。”(《易經》)
“理性就是酷刑。”福柯研究了文明對身體的閹割史,他在《規范與訓誡》中說:“在任何一個社會里,人體都受到極其嚴厲的權力的控制。那些權力強加給他各種壓力、限制或義務。但是在這些技術(令十八世紀的人感興趣的馴順性的設計)中有若干新的因素。首先是控制的范圍。他們不是把人體當作似乎不可分割的整體來對待,而是“零碎敲打”地分別處理,對它施加微妙的強制,從機制上——運動、姿勢、態度、速度——來掌握它。這是一種支配活動人體的微分權力。其次是控制的對象。這種對象不是或不再是行為的能指因素或人體語言,而是機制、運動效能、運動的內在組織。”
“太初有道,道與神同在,道就是神。”“道成了肉身、住在我們中間。”(《約翰福音》)無身的上帝要拯救蕓蕓眾生的血肉之軀,道成肉身,抽象者才能具體地在世、入世。這種思想與“天人合一”不同。天與人是兩件東西。
子曰:“仁者人也。”仁,道也。人就是道的載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中國文明是肯定人的,人不是抽象的概念(主體性),就是那個有身體的具體者。“夫孝,始于事親(與世界建立關系)中于事君(做事)終于立身。”(《孝經》)“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論語·子路》)以身作則,而不是以則束身。“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親,非惑與?”(《論語·顏淵第十二》)“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足,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論語·季氏》)都是講身。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以顯父母,對于個體,父母就是大地,大地不是抽象的概念,就是每個人的生父生母。“生生之謂易。”身體來自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只有這種具體的孝敬,“以顯父母”,大地才成為大地,自然才成為道。道法自然的根基在這種孝。“夫孝,德之本也。又,天之經也,民之行也。”(《孝經》)“孝,禮之始也。”(《左傳·文公二年》)形而上之德、禮來自具體的孝。
“夫子文章,可得聞也。夫子言天道與性命,弗可得聞也已。”(《論語》)“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夫子推而行之。”(《史記·孔子世家》)
孔子是大地之人,身體力行。裹著一身麻風塵仆仆。終身帶著弟子奔走在大地上。在大地上討論,琢磨萬事萬物的含義,所謂道路,道于路。
孔子的弟子,多有波西米亞式的浪漫之人,顏回曰:“在陋巷,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子路、顏回浴于洙水,見五色鳥,顏回問,子路曰:‘熒熒之鳥。”“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
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巧言、令色、足恭、匿怨,都是身體被遮蔽、壓制、概念化的表現。孔子深惡。
軸心時代的偉人都是這個樣子,赤腳,裹麻,步行,風塵仆仆。就是后世成了偶像,還是可以看見他們的身體,赤身裸體的耶穌、釋迦牟尼赤裸的背和腳。孔子的身體后來被宋儒的想象遮蔽了,但是讀《論語》,必可看見孔子的身體,他不是抽象、觀念之人,不是偶像。“丘得為人,黯然而黑,幾然而長,眼如望羊,如王四國,非文王誰能為此也!”被太陽曬得黑黝黝的,身材高大,目光注視著宇宙深處。一個王者。
立身行道,在唐以前,中國身體相當強大。
兵馬俑就是一種身體美學,強大、實在、威懾、整飭,形容詞通過身體呈現出來。一方面是身體的巨大力量,贊美、崇拜;另一方面也暗示著榜樣、對身體的規范和訓誡。
魏晉玄學,是“窮途之哭”的身體之玄。看這個故事:陳仲舉言為士則,行為世范,登車攬轡,有澄清天下之志。為豫章太守,至,便問徐孺子所在,欲先看之。主簿曰:“群情欲府君先入廨。”陳曰:“武王式商容之閭,席不暇暖。吾之禮賢,有何不可!”(《世說新語》)“澄清天下之志”,不是身體缺席的“文本”。
唐朝,以詩人為例,杜甫“健如黃犢走復來……一日上樹能千回”;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登高壯觀天地間”;岑參“關西老將能苦戰,七十行兵仍未休”;白居易“案前舞者顏如玉,不著人間俗衣服。”
到了宋代,蘇軾還是“左牽黃,右擎蒼”。陸游的詩里開始出現“臥聽”“淚滿巾”之類,但還是有“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少年射虎南山下,惡馬搶弓看似無”之類。理學家已經枯燈黃卷,開始“靜坐”“燈前小草寫桃符”了。程明道“坐如泥塑”,“明道教人靜坐,李先生亦教人靜坐。始學工夫,須是靜坐”。坐而論道,意味著中國身體在發生變化。開始走向纏足。
明代,王陽明意識到身體正在被理學遮蔽,仁者人也,仁是一種述行,而不是對著墻壁抽象觀念。陽明提出知行合一。“嘴巴閉關,身體力行。”“以言語謗人,其謗淺。若自己不能身體實踐,而徒入耳出口,呶呶度日,是以身謗也,其謗深矣!”
身體創造細節,觀念消滅細節。觀念越繃緊,細節越貧乏。觀念的轉變必須從身體開始。王陽明起身離開了那堵觀念之墻。
身體在民間社會非常活躍,《金瓶梅》寫的就是身體。
尼采“思維和存在絕非一碼事,思想必定沒有能力接近和抓住存在”。福柯說“靈魂是身體的地獄”。靈魂附體,如何成為身體的地獄?因為天人分裂,西方靈魂在柏拉圖之后,越來越觀念化、邏輯化、模式化,同質化,與身體無關了,神的身體鎮壓著人身體。尼采誕生,西方重新想起了肉身,啟蒙運動啟的是中世紀的教條化、盲目信念、知識化的非理性之蒙。尼采從希臘搬出酒神狄俄尼索斯。酒神,象征著身體的解放。“宙斯搶救出他的心,并讓他的靈魂再次投生到塞墨勒的體內重生。”“拋棄一切人性的、社會的、道德的桎梏,直至我們能像孩子那樣雀躍舞蹈。”“用創造神話的力量來征服知識。”“人在嬉戲時才算是人;奧林匹斯山眾神的世界和(希臘文化)是其代表。”(《尼采譯稿選》)“我的兄弟們啊,寧可傾聽那健康身體的聲音:這是一種更誠實和更純粹的聲音。健康的身體,那完滿而方正的身體,說起話來更誠實也更純粹:而且它說的是大地的意義。”(尼采《彼世論者》)
阿甘本將身體分為兩種,赤裸生命(神圣之人)和生命的政治化。赤裸生命只是赤裸裸地“活著”;生命的政治化是文明對生命的異化(不是貶義詞,文明,以文照亮生命,也是對“活著”的異化。)“在政治中,生命必須自我轉變成善好生活;并且,在政治中,必須被政治化的東西,永遠總是赤裸生命。在西方政治中,赤裸生命有著特殊的存在之特權:通過排除赤裸生命,人之城就得以建立了。”“赤裸生命與政治之間的關聯,正是人作為‘擁有語言的活著的存在這個形而上學定義。”
仁者人也,孔子這句話里面就像仁這個字望字生義式的解讀那樣,也提到兩個人。第一個人是人,第二個人是仁者之人。“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在中國文明中,仁就是人的形而上學。孔子建立人之城的方案是“仁政”,仁包含著政治,但是大于政治。仁政不是概念,而是身體的在場。“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赤裸生命就是非語言的、“天地無德”的生命。仁者也是語言生命,“不知言,無以知人也”。這個語言不是工具性的,它是述行性的。“語言的真理就在于它揭示的是萬物的虛無。”(海德格爾)這意味著,語言直接就是語言,人活著其中。語言即人。
孔子覺悟到“天地無德”的殘忍無序,他的方案是“據于德”“道之以德”。德,升也,德就是超越性,“驥不稱其力,稱其德也”!孔子正身,用德這種超越性來超越赤裸生命的無明、殘暴、弱肉強食、活著。德“依于仁”,“剛、毅、木、訥,近仁”。
“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論語·學而》)忠、信、傳不是抽象的,要通過身體來反省。
“萬物皆備于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孟子)如何誠?“修辭立其誠。”通過文身,文明。
德通過仁來實施。這個度很難掌控,“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依于仁,必須吾日三省吾身,溫故知新。仁必須做才能彰顯。孔子身體力行,他不只是論,而是做出來。
文勝質則史,質勝文則野。中國是通過文身、慎獨,自覺,通過中庸這個度,因為信任人。西方不信任人,人是原罪,只有通過啟蒙、契約、規訓與懲罰。
文解放了人,但是也控制人、異化人。文身、正身會遮蔽身體,使身體歷史化,脫離在場。文過度,雅馴,身體又會回到“赤裸生命”。
漢語就是文,文這種東西,中國獨有。文明,就是通過文對身的超越、升華,來照亮身的本具的那個黑暗——赤裸生命。
語言,拼音系統是抽象性的,思維的黑暗工具。文則是存在性,空間性,身體性的。漢字有一個動作,書空,拼音沒有。
書法,書法就是將抽象的不可見的靈魂運動身體化、具象化。類似印度人的瑜伽。
無論何種文明,一旦過度。身體就要遭罪,被遮蔽。“上帝死了”就是過度導致的。
在西方,“觀念的冒險”一方面激發身體的活力,一方面也導致觀念虛懸,身體缺席。
尼采講超人和庸人。海德格爾講常人,阿倫特講“平庸之惡”,馬爾庫塞講“單向度的人”,都是身體被觀念遮蔽著的人。
“垮掉的一代”也是語言解放身體。解放語言就是解放身體。
成為新人必須消滅新人身上本具的舊人。人不是一個概念,所謂主體性。人是一個個血肉構建的空間。這個空間不僅僅是自己的身體,也包括庇護著身體的建筑、街道、土地、鄰居。
新人遷到新居,會發現人是有歷史意識的。鄉愁萌生,屈原說的“去終古之所居”導致語言與身體的分裂,名不副實。新人難免重返赤裸生命,再次回到“天地無德”、弱肉強食。
二十世紀受尼采影響,西方文明有一種回到身體的巨大渴望、沖動。
我少年時期,還可以赤身裸體在穿城而過的昆明盤龍江里學習游泳,現在游泳可能要被處罰,因為“影響文明城市形象”。
“五四”要打倒的“孔家店”其實是明清以降的孔家店。孔子不只是一個。“五四”要解放身體。格律不僅束縛著漢語,也束縛著身體。晚清,淪為“小學”的格律成了一種中國身體。革命、戰爭、政治、經濟等都是激活身體、令身體出場的行動。“五四”有一些作家崇尚“為人生而藝術”,胡適呼吁“少談些主義”,中國有坐而論道的傳統,動不動就像坐下來鉆進故紙堆。
西方的身體被上帝遮蔽著,中國的身體被文遮蔽著。觀念萬千,殊途同歸,身體卻是一個。
1980年代,受存在主義的影響開始追求自我,“存在主義者所達成的共識是,他們認為存在先于本質……人首先是存在,與自己相遇,在世界中涌現——然后才是確定自我……開始時,他是虛無”。(薩特)
薩特忽略了“仁者人也”,而不是虛無。自我被觀念化,成為一種主義。這個自我不是身體的自我,是觀念的自我戲劇化。
郭象:“吾喪我,我自忘矣;我自忘矣,天下有何物足識哉!故都忘外內,然后超然俱得。”陳鼓應:“吾喪我,摒棄成見。”
“通過身體和感官,人接近于大地。”(海德格爾)
1980年代末,崔健唱過一首歌:《快讓我在雪地上撒點野》。
我光著膀子我迎著風雪
跑在那逃出醫院的道路上
別攔著我我也不要衣裳
因為我的病就是沒有感覺
給我點兒肉給我點兒血
換掉我的志如鋼和毅如鐵
快讓我哭 ?快讓我笑
快讓我在這雪地上撒點兒野
“我的病就是沒有感覺”,崔健有某種預感,一個觀念、市場導致身體物化的時代即將到來。
1990年代以降的“拿來”與上世紀的“拿來”不同,只在觀念、知識的層面,極少解放中國的身體。翻譯過剩。巨大的圖書市場,看不見一只手。
高速公路、汽車、藥物、空調、避孕套、農藥、收割機、電視、機器人、超市、面膜……正在鼓勵世界擺脫勞動這種古老的人生酷刑。成功意味著最終擺脫了勞動,也遮蔽了身體,可以粉墨登場了。美國詩人安妮·沃爾德曼有一首長詩《為虛空上妝》對此有悲壯的諷刺。
我正給虛空上著妝
光澤全召集在虛空上
胭脂泛紅于虛空上
我正給虛空上著妝
粘一副眼睫在虛空上
給虛空描一描眉毛
堆積面霜于虛空上
涂出一座現象界
我正給虛空掛飾物
金別針,漆木梳,塑料發卡,統統掛在虛空上
我正把電線插進虛空里
把言語潑灑在虛空中,我將要誘住這虛空
把虛空折疊,填塞,而擠滿
繞幾圈項鏈在虛空上
渴望著,幻想著:涂出一座現象界
把鐲子戴在手腕間
吊墜懸于虛空上
我把記憶置入在虛空里
就這么給你脫了衣
皺起的衣服掛在釘子上
綠大衣掛在釘子上
起舞在這夜晚一切結束于這夜舞
而我依舊想著給虛空上上妝
(康蘇埃拉譯)
貨幣重估一切價值的結果是,好逸惡勞普遍,一切都追求以貨幣為基礎的舒適、安逸、便宜、短平快、勝者為王……超市、無人售貨、微信支付、網購、網聊的流行固然便捷,也意味著身體的猥瑣、擱置、平面化、被禁錮于“不必動手”的牢獄中。手機取消了手,實現了“非常道”的“不出戶,知天下”。
手機就像某種現代技術領導的新式纏足。
手機的流行導致手的缺席。手成為機器的附屬部分,一個按鈕。手機這種手銬是一種對生命的卡夫卡式懲罰。(誰也取不掉,因為沒有腰間拴著鑰匙的監獄長,不存在這個職位。)就像《圣經》所描述的偶像:“有口卻不能言,有眼卻不能看,有耳卻不能聽,有鼻卻不能聞,有手卻不能摸,有腳卻不能走,有喉嚨也不能出聲。”
手機人的時代到來了。
人正在自己成為自己的偶像,這就是碎片化。
身體不是抽象的觀念,身體是此在,此在就是細節。
世界的細節發生于身體。“也許,這里,我們可以從文獻學對細節的專注那里得到幫助——據說,好的上帝喜歡把自己隱藏在細節之中。”(阿甘本《我、語言、聲音》)如果一切都無須動手,一切都可以虛擬,身體不必在場,細節就消失了,沒有細節的世界就是同質化的世界,最后必將是人的終結。讓技術去動手吧,我們正在被技術改造成我們不是但必須活在其中、依它而存的東西。既不是物,也不是人。變形已經不是一篇卡夫卡寫下的荒誕小說,我們正在一個接一個變成甲蟲格里高爾·薩姆沙,那個偉大的隱身人。這個世界無人跳舞,看不見那些美麗的屁股。退化的魚群失去了手,這片大海無人游泳。人類喪失了古老的抵抗,與生俱來的僅僅是“活著”的無聊、無意義的嬉戲和玩場,作為人的象征,或許會剩下幾座枯燥的圖書館,里面只有一群盲目的、端坐不動的、有著非凡想象力的博爾赫斯。
這是一個觀念盛行的時代。當代藝術玩觀念,越來越枯燥、虛懸。詩歌玩修辭的難度,越來越像分行的形容詞論文,巧言令色,鮮矣仁。修辭立其誠,不誠的修辭,只是智慧、小聰明,后面沒有身體,空無一人。第三代、下半身寫作本來是通過解放語言、解放生命的語言運動,現在也觀念化了,固守可憐、干癟的后現代教條。身體、感覺、生命日益被各種雞零狗碎的觀念遮蔽,這也是拿來主義的一百年來的巨大成果。
全球化是一條康莊大道。印度也是一條道。我在一個悶熱的正午穿過加爾各答的一條小巷,有個赤腳的白紗女神坐在陰影里面,似乎她剛剛跳了一個舞,現在要休息片刻。過了一會兒,我看見她站起來,走進一扇舊門,又出來,提著一個塑料桶,去井邊汲水。那水并不是泰戈爾歌唱過的那口,它被附近的工廠污染了。
(本刊發表時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