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述務
新近一期的《東北師范大學學報》刊載了南帆的文章,對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歷史文化脈絡展開了深入探究。
南帆說,作為一個著名概念,“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包含了一系列的理論和歷史糾葛。“小資產階級”與“知識分子”均為現代名詞。二者的組合顯示,一批專業人員開始納入新型的社會定位坐標體系。
如果說,“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是中國古代士大夫秉持已久的傳統,那么,人們無法將公共關懷視為士大夫轉換為現代知識分子的獨特標識。那么,究竟是哪些歷史因素重塑了士大夫形象,使其加入“知識分子”之列?
眾多士大夫心目中,朝廷權力體系、君王和他們所追求的“道”通常三位一體。因此,忠君、求道與維護朝廷的權力體系相輔相成。然而,儒家文化始終意識到,三者存在分裂的可能。無論是行政方略還是個人言行,朝廷、君王可能與士大夫的觀念分道揚鑣。
二十世紀初,科舉制度的終結同時阻斷了士大夫形象的最終合成。“學”與“仕”的殊途同歸宣告中止。知識的積累與考試制度不再是生產政府官吏的必然程序,新型的學堂以及海外留學潮流造就了一批前所未有的現代知識分子。
卡爾·曼海姆的《意識形態與烏托邦》樂觀地認為,現代教育解除了階級利益對于知識分子的束縛。不論知識分子出身于哪一個階級,教育使他不再局限于個別社會集團的狹隘追求。現代知識肯定是整個社會的“公器”嗎?
由于神圣的“道”抽象而虛渺,士大夫的自尊姿態背后隱含了“高處不勝寒”的孤獨;他們心目中的“民”僅僅是一個思想方位。革命領袖倡導知識分子投身于工農兵大眾。這時的大眾不再是一個蒼白的概念,“民”成為有血有肉的真實存在。作為一個新的坐標體系,“大眾”范疇的引入使傳統理論圖景發生了一系列重大調整。此后,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與大眾的曲折關系成為再三回旋的歷史主題。
盡管士大夫心目之中的“道”與現代知識分子的政治追求格格不入,盡管士大夫的政治理想已經熄滅,但是,他們仍然共享某些外圍的文化趣味。“修身”被視為齊家治國的基礎。然而,家國一體的結構往往與古代社會聯系在一起。置身于現代的民族國家,“階級”構成了橫亙于個人、家族與國家之間的另一個共同體。無論是經濟生產、財富分配還是社會文化,階級的存在不可化約。換言之,“修身”的個體道德完善無法完善地解決不公的生產資料占有產生的各種問題。民族國家內部乃至民族國家之間,階級共同體制造的經濟、政治分割愈來愈深刻。不言而喻,這種觀念對于士大夫是一個劇烈的思想沖擊。
南帆說,階級觀念本身并非士大夫形象的休止符。階級觀念的誕生毋寧說表明了歷史的巨大裂變。工業社會、商品關系、資本、壓迫、剝削以及激烈的反抗——這些事實帶來的階級分化摧毀了士大夫棲身的古老秩序。他們進退失據,身心俱疲。儒家意識形態許諾的功名事業已經煙消云散,同時,莊禪式的出世日漸式微。作為受挫之后的精神解脫和短暫的麻醉,他們不再歸隱田園,樂山樂水,而是更多地表現為頹廢。頹廢并非人們熟悉的士大夫情調,而是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情感標志之一。換言之,頹廢是一種新型的抒情方式。“新感覺派”的頹廢不能僅僅解讀為資產階級財富操縱的游戲人生,頹廢的放蕩風格隱含了對于資本主義價值體系的不滿和褻瀆。
置身于時代巨變中,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已經與士大夫形象距離得很遠了。不久之后,眾多知識分子轉入鄉村,小資產階級開始按照無產階級的標準修煉自己的靈魂。這時,那些不合時宜的士大夫趣味基本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