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康小雨
電影《龍蝦》由希臘導演歐格斯·蘭斯莫斯執導,于2015年10月在愛爾蘭上映,獲得了第68屆戛納電影節評委會獎。該片講述了在某個不知道確切時間的未來,反烏托邦社會中所有的單身男女都要被關進城中酒店,且必須在45天內找到心儀的另一半,否則將被變成一種自選的動物,流放進森林。
福柯在《規訓與懲罰》這本書里談到了規則對肉體的規訓問題。“紀律首先要從對人的空間分配入手……紀律有時需要封閉的空間,規定出一個與眾不同的、自我封閉的場所……這種機制以一種更靈活、更細致的方式來利用空間……在規訓機構中,有關職能場所的規則將逐漸把建筑學通常認為可以有幾種不同用途的空間加以分類。”電影中,城市酒店所代表的城市空間和孤游者所在的森林空間這兩處主要敘述故事的空間都是自我封閉的場所。
在大衛第一次進入酒店時,管理登記的女黑人用公式化的禮貌用語,說明了酒店規則:設有雙人體育設施和單人體育設施,大衛只能用單人體育設施,他最多可以住45天,當配對成功會由單人房升級成雙人房。
城市酒店空間代表的是井然有序的主流生活。人們統一著裝,酒店中公共場合出現的人物、道具,包括拍攝酒店場景的畫面構圖都是對稱的,處處體現對稱的形式感。從用具布景一致可以看出城市空間不允許特立獨行存在。所有事物出現必須是成雙成對的。
森林空間代表的則是雜亂,與城市空間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導演在拍攝森林時多用客觀鏡頭,攝像機橫搖掠過黑色的樹木或雜草,中景處奔跑的人們穿梭在雜草叢生的森林中。畫面影調是陰冷的,隔著屏幕觀眾都可以感受到森林的潮濕。樹木垂直生長,將畫面分隔為大小不一的長方形。導演在這里用黑色長條樹木暗示森林空間看似自由實則是另一個天然監獄。城市空間和森林空間是反烏托邦社會人們活動空間及影片敘事承載地。
福柯說,“時間表是一項古老的遺產……動作的時間性規定……隨之而來的是肉體與姿勢的關聯……浪費時間既是一種道德犯罪又是一種經濟欺詐。時間表就是用于消除這種危險。而紀律則安排了一種積極的機制。它提出了在理論上時間可以不斷強化使用的原則,更確切地說是榨取而不是使用。”
影片時間中的規訓首先體現在外部敘事的時間上,即影片播放時長1小時56分。在觀影的近兩個小時的時間里,導演運用長鏡頭將敘事節奏放緩。冗長的敘事節奏和特效的慢放鏡頭產生離間效果,將觀眾時時從影片中抽離出來。這種后現代的剪輯方式強迫觀眾不斷思考,并將影片的人物內心情緒外化在畫面之中。
第一段慢放場景是大衛邀約流鼻血女子跳舞這一段中。第一個鏡頭畫面中間的大衛站起身,前景是三對跳舞的人,暖黃色的影調中,先前男女對唱的音樂漸隱,一段混著鼓點和小提琴演奏的緊張樂曲漸顯。音樂速度不變,畫面中大衛步伐變慢。第三個鏡頭中大衛從右入畫,周圍都是一對對跳舞的人,大衛孤身一人穿過人群走到對面女子面前。這一段超現實音樂,是對大衛此刻內心緊張情緒的外化。邀約流鼻血女子跳舞對大衛來說是一次巨大挑戰。他覺得自己一步有千斤重,短短一個舞池的距離在他內心時間里走了很久。他心理的走路時間延長了。外化在熒幕上,導演用慢放的方式予以表現。
第二個慢放場景出現在大衛第一次捕獵時。第一個畫面背景是森林中樹木參天,遮住了天空。幾聲鳥叫過后,一段優雅的華爾茲鋼琴曲響起,捕獵者由畫面底部入畫,捕獵正式開始。影片外部時間從21分18秒到24分18秒結束,持續時間長達三分鐘,共26個鏡頭。畫面中運動的人、動物、折斷的樹枝、麻醉彈都被慢放了。導演用聲畫對立方式為觀眾營造出捕獵是一種藝術的審美感受,捕獵就像跳一支舞一樣輕松。
這一段捕獵場景安排在舞廳跳舞的場景之后,揭示出兩個場合都有相同的目的:增加單身者與他人接觸的機會,促進配對。色調表現為一暖一冷。人物動作呈現為舞廳里相對緩慢機械偏靜的形態與森林里奔跑者血腥暴力的動態相對。冷暖色調及動靜對比,使得影片戲劇張力在此表現。從畫外音中觀眾可以清楚地知道,影片前半段女生獨白都是大衛對近視女子的口述過往,近視女子將這些寫在自己的日記本中。這兩段超現實的表現方式表現的是大衛回憶的世界,揭示了大衛內心對反烏托邦社會規則的嘲諷與無奈。觀眾借助鏡頭得以窺探大衛內心的世界。
內部敘事中,時間的規訓體現在45天配對時間不斷縮減。這種倒計時時刻表出現了三次,由房間廣播說出,2天、32天、余7天。三個時間點發生三次轉折事件,加快敘事節奏的同時也增強了緊張感。
這種倒計時式的時刻表帶給人物死亡逼近的恐懼。整個影片都籠罩在這種白色恐懼之中。即使大衛逃離了酒店,時間的逼迫感也沒有遠離他。大衛在逃亡中差點被羅伯特捕獲,他懇求羅伯特放過他,羅伯特卻說他沒時間了,只剩下兩天了。即使是捕獲最多孤游者的冷漠女子,她的剩余時間也只是158天,五個月的時間與人漫長的一生相比不算長。還有被時間逼迫自殺的愛吃黃油餅干的女子,約翰(瘸腿男)為了在時間用完前配對成功不惜自殘。
第三次慢放鏡頭出現在整部影片中段,大衛第一次跟隨孤游者首領進城。這是大衛記憶中最美好的一段。畫面里出現大面積的亮黃色,超市里的場景充滿鮮活生氣。這一次慢放鏡頭不是為了放慢敘事節奏,而是表現大衛和眼鏡女內心的情感波瀾。在大衛心中希望這段愉快的時光過得越慢越好。死亡的恐懼和美好的時光放置在一起時,時間在一快一慢中不斷強化。
網絡上流傳很廣的一句蕭伯納語錄是:“想結婚的就去結婚,想單身就維持單身,反正到最后你們都會后悔。”這句話是對這部影片最精確的注腳。影片中,導演用客觀冷酷的態度拍攝大衛作為人的最后一段時光。孤游者襲擊酒店的片段揭示了婚姻的虛偽。孤游者在森林中聽著電子音樂將軀體扭動成怪異的形狀,導演用黑色幽默的方式表現了對單身主義者的嘲諷。
導演借這個與我們現實世界難分彼此的反烏托邦世界,揭示了一個怪圈。對于已經接受社會既定規則的大眾來說,無論選擇單身還是走入婚姻,都是一樣的,都是從一個圍城進入另一個圍城。城市空間和森林空間構成的兩極地帶在本質上是一樣的,都是集權統治,少數人掌握話語權。兩個空間在敘事長度上都是各占一個小時,這一時長分布體現出導演中立的態度。
影片《九人禁閉室》里,同樣表現封閉空間,隨著時間流逝人物情感不斷惡化直至最后自相殘殺。當最后一個人獲勝離開前一個封閉房間后,發現自己又進入了另一個一模一樣的房間,悲劇再次循環。《龍蝦》在時間和空間表現上都是封閉的,時間和空間一樣被分割成不同職能的小塊,反烏托邦社會的規則是強硬不容反抗的。《九人禁閉室》里人們被迫接受規則,最終馴服于規則。《龍蝦》的反烏托邦社會里所有人都潛移默化地接受了規則。管理者態度友好,平靜地說出機械化的語句,受管理者沒有反抗念頭,只是服從。相比于《九人禁閉室》的歇斯底里,將血腥暴力直觀呈現,《龍蝦》冷酷的表現手法更能讓觀眾感受到白色恐怖籠罩的氛圍。
影片最后一個畫面是眼睛瞎了的女子一個人茫然無措地坐在座位上,等著大衛回來。觀眾不知道大衛最后有沒有刺瞎雙眼回到女子身邊。但是從最后出字幕的三分鐘音效里可以推測出結局:大衛沒有回到女子身邊,逃出餐廳的他被警察送進了城市酒店。舞廳里男女對唱的音樂結束以后,掌聲響起,之后又一次捕獵開始。45天過后,他變成了龍蝦,進入大海。
導演對婚姻持悲觀態度,認為婚姻是虛偽的,對單身持嘲諷態度。生活在社會中的人,不論是被迫還是自愿都會接受社會規則,單身也沒有自由可言。所有人都被規訓,連自由也是另一種規訓。導演沒有說單身更好還是婚姻更好,他只是真相的揭示者。導演寄希望于觀影的大眾,反思自身行為,不被溫水煮青蛙式的規則所馴服,因為壓迫別人的同時也在壓迫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