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婷
身體被鮑德里亞稱為“最美的消費品”,消費總是需要身體的在場。約翰·奧尼爾在《身體形態——現代社會的五種身體》中將身體劃分為五種形態:世界身體、社會身體、政治身體、消費身體以及醫學身體。其中,消費身體是“有著各種需求的身體”,這里所說的需求不僅是指要滿足人類身體存續,或維持工具性身體存在的需求,也包括人滿足種種欲望的復雜需求。“除了胚胎期時在子宮內的需求以及死亡時的需求之外,處于這兩個端點之間的生命可以被界定為滿足身體需求之永不停息的追求。”①人為身體消費各種符號,在這一過程里,身體逐漸走向了商品化,與之相對,生產重心從“物”傾斜到“事件”,“奇觀”堆積之下,我們消費的不僅是具象身體,更是對抽象身體符號的意義消費。
視覺文化實踐中,“看”與“被看”的關系在屏幕的區隔之下表現得更加明晰。男色消費中,男性角色被置于“被看”的位置,男性的身材、相貌甚至衣品、發型、配飾等皆成為了大眾品評的對象,無處不在的顯示屏給觀看者提供了一個絕佳的“觀景”平臺。這與福柯在《規訓與懲罰》一書中所提到的“全景敞視監獄”的理念不謀而合。互聯網環境下,網絡讓觀看者處于“瞭望塔”的位置,能輕松觀看到更多的后臺內容,與此同時,被看者處于“囚室”中,身邊圍繞著發自瞭望塔中的視覺投射。“凝視”的產生賦予了處于視覺落點的男性身體權力控制的內涵,無形中讓被觀看者囿于男色中。一方面,他意識到自己便是男色,是圍繞身體種種符碼組成的男色這一所指;另一方面,他將臣服于這一概念并被其驅使,即在無形的眼神中,身體被規訓了。
在大多數情況下,男色以圖像形式進行展演與傳播,該形象本身被抽象為一種身體符號。從裝飾著男性身體的服裝、發型、妝容,到展露于人的性格、人設等,皆成為男性身體的修辭,構成男色消費這一完整的話語體系。羅蘭·巴特在《流行體系——符號學與服飾符碼》中提到:“通常被流行修辭指涉的必須是女性,絕對年輕,具有強烈的同一性,同時又不失去與之矛盾的個性。”②同樣地,被當作商品在櫥窗中進行展示的男色也需要年輕,需要在一個理想年齡的跨度之內。只有具備足夠的年齡優勢才能讓櫥窗前來往的觀眾淡化性別觀念,獲得視覺的極大滿足。
大多數情況下,“男性氣質”與“女性氣質”被截然分開,消費主義思潮盛行下,對男性的審美逐漸走向多元化。在生產力亟待發展的年代,身材健碩、膚色健康的男性形象備受推崇。隨著生產力的進一步解放,含蓄、儒雅的知識分子形象受人青睞。當下,隨著大眾媒體的蓬勃發展,男性氣質與女性氣質相互雜糅,形成一幅新的視覺審美圖景,原本處于邊緣位置的男色審美逐漸成為主流。從“花美男”“小鮮肉”到“小奶狗”,從“長腿歐巴”到“呆萌小正太”,有關男色的名詞層出不窮。以資本為動力的男色審美流變,是注意力經濟發展的時代縮影。
約翰·菲斯克在《理解大眾文化》一書對“抵抗著霸權式快感的大眾式快感”展開了探討。他認為躲避和生產是大眾快感的兩大要素。躲避式的快感主要圍繞著身體,并傾向于引發冒犯與中傷;生產的快感則是圍繞著社會認同與社會關系,是通過對霸權力量的符號抵抗產生意義。
“關于身體的意義以及身體快感效力的一種爭斗,是一場權利爭斗,在這場爭斗里,階級、性別與種族錯綜復雜地形成了相互交叉的軸線。”③對男色的消費讓窺屏者沉浸在虛擬的符號世界中,一如毒品對神經的麻痹,他們的眼神聚焦在一塊塊發光的屏幕之上,指尖無意識滑動著,喪失了對自己身體的控制;在生產的層面上,在對男色的消費中,女性所產生的身體快感其實是對“父權制”意識形態的一種儀式抵抗,這是一種躲避式的、拒絕式的身體快感。“快樂是在社會的意義上生產出來的,其根源是在宰制性意識形態的內部,它關注的是社會認同與承認。如果說狂喜生產的是躲避社會秩序的快感,那么快樂生產的卻是與社會秩序達成關聯的快感。”④通過對傳統男女二元對立關系的躲避與拒絕,女性在消費男色時獲得的身體快感是“暴政式”的,是視覺、聽覺等感官的“狂喜”。
男色消費不僅僅是對男性身體的感官消費,更是以男性身體為媒介所進行的商品消費,在廣告中加入男性身體符號,其目的不在于展示男性身體本身,而是為女性帶來消費的動機,并且養成消費的習慣。以男性身體代言女性用品是典型的男色消費的一種。在銷售女性化妝品這一方面,男性身體的出演往往能讓女性獲得極大的快感。
在男色消費中,對物的迷戀凸顯出來。在觀看中,身體這一“物”是被“分割”的,在廣告與影像中,手、嘴唇、眼睛、頭發等身體各個單位在被分割后重新拼接,被特殊標識出來的商品,在身體單元重新整合的過程中顯得極具誘惑性與煽動性,它連同身體一起,加入了富有情色色彩的符號體系,成為女性欲望的對象之一。以馬克思提出的“剩余價值”為基礎,拉康等人提出了“剩余快感”。“資本家”在生產過程中,賦予男色以意義,男性的身體成為承載欲望的容器,其中女性對男色的體驗滿足了女性的剩余欲望,得到的剩余快感會給她們提供源源不斷的消費動力。
在對媒介的“浸淫”式使用中,我們的身體無需進入特定的場景便能獲取特定的信息。在梅羅維茨看來,媒介所帶來的場景的融合會給不同社會角色的行為及狀態帶來改變。男性與女性作為兩個異質特征群體,二者信息具有特殊性與排他性。電子媒介的廣泛運用讓男性與女性的信息系統相互融合,二者不同程度地從固有的性別角色中解放出來。在這場不間斷的性別解放運動中,“地域的消失”所帶來的男性氣質與女性氣質的融合也充分體現在對男色的審美上。
電子媒介廣泛使用后,物質空間的界限變得模糊不清甚至消融,男性群體和女性群體的信息系統被電子媒介融合,男性與女性不同程度地從固有的性別角色中得到解放。女性掌握了視覺的主動權,男性被放在“被看”的位置,以往對女性的身體規約延展到了男性身體之上,熒幕上“硬漢形象”減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眾“花美男”,他們不僅要面容姣好,行為得體,同時也要兼顧傳統意義上固有的“好男人”特質,如要有擔當、要“暖”,當然他們也被允許“撒嬌”“賣萌”甚至“耍賤”,但在關鍵時刻,男性形象要求他們必須堅強勇敢,并主動承擔領導角色。
坎貝爾認為,人們在三種不同的意義上使用“新”這個術語:“首先是作為新鮮的或新近創造的新,其次是作為改良的或革新的新,第三是作為不熟悉的或新奇的新……‘新’這個詞的第三種意義,在使用時既與新鮮的意思無關,也與改良的意思無關,而與‘新奇的’或不熟悉的意思有關。”⑤男色消費其實可以看作第二種革新的“新”與第三種新奇的“新”的結合。消費社會賦予了男色新的內涵與外延,男色被重新編碼為一種符號,男性身體以及圍繞著該身體的各種符號發生了革新,同時,這種身體的改良或革新也帶來了一種全新的男色體驗,成為消費者“嗜新”的對象。
坎貝爾在三種“新”的定義上,探討了三類“求新成癖”者的特征。其中,第三類是“求新成癖”者,這一類消費者可能對現代消費主義貢獻出最強的動力。在“嗜新”消費之中,男色成為提供視覺快感的刺激物,給觀看者以虛擬的情感影響。在以男色為餌的消費中,感官消費體驗與商品使用體驗同等重要。以女性為主體的消費者用注意力為男色投票,大眾媒體與之相互配合,營造出“超真實”的夢境,并最終在商品的購買中讓消費者美夢成真。
場景的融合帶來了物質身體與虛擬身體的分離,在媒介所創造出的虛擬空間中,身體的“不在場”反而是對身體的一種強調。從印刷到廣播,從電視到網絡,媒介不斷豐富著虛擬身體的感覺器官,使之向實體身體靠攏。因此,網絡環境下,“準社會交往”與“面對面交往”差距縮小,觀看者對男色的交流程度與依戀程度往縱深發展。阿瑟·伯格以電視為例,探討了“準社會交往”帶來的副作用:“這種偽陪伴并不像真陪伴那樣令人滿意,因為我們是社會動物,而不是準社會動物。因而,隨著收益遞減法則開始起作用,以這種方式(為了得到一種有陪伴的虛假感覺)利用電視的人們必須越來越多地看電視,以得到以前看得少的時候就能得到的‘收益’。”⑥
同樣地,以網絡為載體的“偽陪伴”也遵循著收益遞減的法則。感官的體驗不像物質的消費會產生商品的實體堆積,所以消費男色會比消費實物“商品”更加沒有“消費”之感,更會在不知不覺中墜入消費之網無法自拔。男色消費下,無法得到滿足的人們開始變本加厲地觀看,變相催促著更多男色的生產,以換取“收益”的穩定或遞增。
傳統意義上的身體消費多以自身的身體為消費對象。個體本身被當成了物品,在資本家對白日夢的勾勒下,該物品必須符合時尚潮流的普遍規則與標準,從服裝配飾到日用品,從化妝品到保健品,琳瑯滿目的商品給身體提供著一個屬于消費的天堂,“身體的重現發現”卻帶來了身體歸屬性的問題,“異化”在潛移默化中已然發生。
消費時代,代表美麗、性感或色情的身體符號被販賣著。女性在觀看男色時自覺或不自覺地意識到自己也在“被看”,“他者的凝視”所帶來的是主體身體意識的進一步覺醒,于是,身體取代了靈魂變成了“救贖物品”,對附著于身體上的其他物品的迷戀會讓人將物視為身體的一部分,加入到身體符號的想象之中,越是對身體迷戀,便越是會對圍繞身體的物傾注熱情,以求滿足符號堆砌下日漸龐大的身體需求。那些物如同一塊塊奇異的樂高積木,可以借助原有基石向四面八方無限組裝延伸,以搭建起以身體為中心的符號世界。
女性對男色的消費也可看作是對父權話語的拒絕與反抗,互聯網帶來了“超真實”的媒介體驗,能最大限度地給女性帶來逃避主流意識以及“被誘惑”的快感,對身體欲望的開發最終將帶來對身體的馴化,真實身體的消解讓身體成為一種“功用性”的存在,落入流行時尚的邏輯之中。后現代消費社會中,我們在重新發現身體的同時,如何找回身體的意義是更為一個深刻的問題,值得我們繼續探討。
注釋:
①[美]約翰·奧尼爾.身體形態——現代社會的五種身體[M].張旭春譯.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99:99.
②[法]羅蘭·巴特.流行體系——符號學與服飾符碼[M].敖軍 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289-290.
③[美]約翰·菲斯克.理解大眾文化[M].王曉玨,宋偉杰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61.
④[美]約翰·菲斯克.理解大眾文化[M].王曉玨,宋偉杰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65.
⑤[英]柯林·坎貝爾.求新的渴望[A].羅剛,王中忱.消費文化讀本[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272.
⑥[美]阿瑟·阿薩·伯格.通俗文化、媒介和日常生活中的敘事[M].姚媛 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