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潔凡
“一張照片就是一個效應——光的效應。”①攝影的過程偶然性來自于光波的顆粒狀形態影響鹵化物晶體的過程,顯像中的光斑通過單個鹵化銀粒子的轉化形成,并在呈現為或明或暗的選擇中進行著自我淘洗。在照片的最初形態中,信息以顆粒的形式附著于表層,這種顆粒被來源于發光物質的光子改變,空間性的物體由此被轉化成二維印相,并因固定在顆粒中獲得時間上的永恒,在光子與感光膠片的碰撞下,影像隨即顯現。
在此過程中,不同于常規認知下人類對于圖像的強控制力,此處人對于照片的牽制更多停留于場景安置與“點按”動作,照片成像倚靠光子的隨機選擇,當完成讓光子進入的環節,只留下光子與底片進行自我互動,互動的結果即反映為照片中的顆粒。
在未來的流通渠道中,顆粒以“柔軟”的形式被等比例放大或復制,如蘇珊·桑塔格所說,照片篡改著世界的規模,但其本身也在被縮小、放大②。原本有形化的被拍攝內容與可計算、可類比的顆粒集合在一起,其雖未經過符碼轉換,卻又擁有了數字性,再次成為“有形物”的表征。正如天文學家可以針對天空照片的黑點進行科學研究,從而測定畫面中出現的事物,原本無形的光子以顆粒為載體再次進入到人們的生活空間中,并為人類實踐所制動。
“攝影自身的顆粒性能夠捕捉到宇宙中‘量’的特征,其物質性由顆粒構成。”③這與威廉·弗盧塞爾關于攝影宇宙的觀點有所相通。弗盧塞爾認為,攝影的宇宙是顆粒狀的,它由量子組成,并且可以計算。這些觀點為影像的顆粒賦予意義的同時也啟發了大眾,真正建立對影像的認知應從其最原始的形態開始探索。
照片是真實框取之內的現實的碎片④。相對于顆粒來說,碎片有更為強烈的現實感,它不同于光子成像的輸入邏輯,而是直接與世界秩序掛鉤,并從不同主體的表現反映出來。
從攝影師角度來看,影像以碎片形式體現著控制與被控制的秩序。在攝影出現之前,人類希望展現自己對幾乎所有領域的控制力與創造力,如畫家可以自己主導畫布上每一個點的軌跡,并且控制模特或者物體的“擺放”,但照片打破了這種傳統體系,攝影師的動機只能在其他動機之后發生,自然光線及作為“工具”的相機都先于攝影師開始運行,攝影師只能被動遵循著這種相互依存的順序。他們本是攝影過程中極為重要的一環,但又處于可以被任何一個“會按快門的人”代替的弱勢地位,照片背后是時間與空間的碎片,同樣也是攝影師動機的碎片,某種程度上來說,“控制”超越了“控制者”本身。
從觀看者角度看,影像成為心理圖式的碎片。工業技術逐漸改變了人們的認知習慣,正片的明暗區域展現著人們想象中的現實,這種連續的現實在被捕捉的過程中完成從輸入到輸出的過程,觀看者感知著這種前后一致的場景,被觀看對象處于持續性缺席的狀態,照片中的事物可能會以任何形式陳列,并被其他物如墻壁設計、文字顏色破壞感知連貫度,關于照片的每一處外在設計都可能觸發觀看者的心理圖式,且這類心理圖式在進行著不斷重疊。
從影像本身來說,照片即是直接布滿光子的標指符,它可以揭示起因,沒有符號所具有的系統性、無意圖、不具有約定俗成的特性,通過多種抽象媒介,照片成為外在對象與行為之間的間接標指符。在這種形式中,現實通過真實這一取景框進入人們的視野。
因膠卷沖洗需要黑暗的環境,照片成為“黑色事件”⑤。在暗箱中,輸入和輸出的過程可被明顯識別,但其間發生的具體事件卻無從得知,究其原因,更多是由于秩序掩飾了暗箱,表面化的程序沖淡了人們對“黑色空間”中具體運作的關注,人們不關注暗箱內部,而只將目光放在機械步驟指向的最終結果,過多地關注“因果關系”而忽視了“可能性”。
遷移至當下的影像生產,APP 成為現在的“數碼暗箱”,大量圖片通過“濾鏡”展現出新的面貌,人們對于其中被隱性控制的技術和資本毫無察覺。新媒體時代,“內容快消”“圖片即食”的觀看秩序緩慢沖擊著大眾圖像生產,在這些連接圖像和現實的裝置中,“任何事物都能濃縮為符號、所指、客觀對象和事件”⑥這一道理依然適用。然而,若要理解真實或理解照片,就需要面對無數的暗箱,尊重信號發出與意義的闡釋之間的多重可能性,或者尊重它們之間真實存在的間隙的事實⑦。
由于光學成像特性,現場的拍攝對象與環境通過裝置的隔離得以再現,一張具體的照片可以提供一種非現場,邊框的裁剪與取景模式制造了外在邊界,使得照片在視覺上與拍攝對象的部分結構斷絕有機聯系。同時,廣告、商業或家庭照片以一種非常清晰的方式展現了拍攝對象,這種特性體現為“刺激-符號”理論的實際應用。利耶指出,在不同刺激的觸發下,照片可以呈現出非常模糊與非常清晰的兩個非現場,最終的景象在非景象中呈現出來,猶如信息從混亂的噪點中被辨認,照片的所有特質和功能都在這兩極的傳導之間形成和實現。如當前眾多雜志封面,明星“大片”成為常用語,封面“儀式”創造了“走紅”的傳播效果,此之謂“清晰的非現場”;而封面人物的靜態行為無法表達具體內容,但是占據著空間信息,此之謂“模糊的非現場”,“一張照片就是一個不斷觸發變化的空間”⑧。
照片是“光的效應”,它達到的展示效果既顯露在表面,又距離遙遠,一張照片中的印跡由于光子觸碰到膠片而產生,這種空間的分離增加了時間的分離。每張照片的產生都是過去某一時點的結果,并通過照片這一載體由過去延伸到現在,符號意義在其中也受到了挑戰。
羅蘭·巴特認為照片可以用“意趣”(studium,有著作也譯為“知面”)和“刺點”(punctum)兩種方法詮釋⑨。“刺點”作為一種偶然的東西像箭一樣從照片上的場景射出來,將“意趣”攪亂,在時間的拉伸中,符號伴隨“刺點”不斷受到撞擊。在此過程中,實際的呈現內容可能被逐步分解,遺留在時間線上的是撞擊后的敏感“印記”與“傷痕”,影像內容與人類思維建構的現實社會呈半脫離勢,最終呈現出無感情的真實和秩序世界的碎片,如風靡一時后停刊的畫報、電梯間內久置的廣告牌,以及數十年前監控探頭捕捉到的馬路影像,照片就這樣“在現在與過去的無窮張力中產生”。
然而,瓦爾特·本雅明引用了匈牙利攝影家莫霍利·納吉的一段話表現時間對藝術及攝影建構的不同認識:“舊有的東西鑒于新事物的出現實際已被替代了,但它卻在蠢蠢欲動之新生事物的擠壓下走向了回光返照似的成長。”⑩
人們對照片的感知發生于照片明暗區域的印相與自身心理圖式(mentalschemas)之間,而非發生于印相與人體或符號與印相之間。正如利耶所說:“照片應該是多種心理圖式的觸發器。”只要在照片下寫一行富有情感的文字,照片就可以觸發讀者新的感受和想象,這也是很多媒體在圖片報道旁精心布置圖說的原因之一。
然而,心理圖式在不斷被觸發時,感知和標識也在轉向固定化,本該由攝影滿足的想象被剝奪,成為符號化的現實捕獲。微信的開屏封面照片《看世界》成為微信用戶進入界面的固定程序,事實上無此圖對于用戶的軟件功能使用并無影響,但開屏圖觸發了人們對于應用程序的使用心理——在不到3 秒的等待中大眾已將自身轉換為“待聊天”狀態,然而,真正認真觀看開屏照片并作出思考的人寥寥無幾。觀看者更多的與超越他自身的過程相聯系。
當照片脫離于攝影者進入新環境時,很多觀看就直接轉向了被壓縮的狀態,包括范圍、角度、感光等,這些觀看將空間與時間的擠壓從照片生產轉向了照片流通環節,拍攝內容變得扁平化和移動化,被勾勒的神話也在移動中消解為作品主題和地點信息。美術館舉辦展覽時,大眾記住的更多的是美術館的位置及展覽名稱,對于單獨作品的關注則直接抽離為顏色、大小及形狀等基本信息,觀看逐漸以“儀式”覆蓋內容的客觀性。
另一層面,照片使我們適應了變形的空間,通過數據處理程序,觀看者在未獲得真實感知的情況下已在意識中建構空間,我們習慣了光學“修正”,并對這種修正實踐樂此不疲。諸多新媒體展示的獨特排版圖案與攝影圖片報道的變形正是如此。此時照片展示的是一個正在尋找新關系的混亂世界,純粹的客觀化也逐漸消失了。
在作者看來,人類是符號動物,喜歡創造圖像和文本,善于利用圖像—符號和話語,在未實現工業化的社會中被拍攝會讓這一小部分人享受作為演員的片刻之愉,甚至可以擁有成為明星的希望。然而,攝影在顆粒轉化的另一端制造著現實的假相,被拍攝者在按下快門的一刻由“在場”轉為“不在場”,“圍觀”的形成更增強了被攝者在觀看中的成就感與滿足感。在拍攝過后,人的身體和心理會有所分層,剛被拍攝后的“我”總是優先于被拍攝的人,精神感覺成為凌駕于身體現實的指向。
在如今的跨文化傳播中也有如此“分層”的映射,跨越文化壁壘后,照片中被生產的“真實”脫離于現實概念之外,而且未被我們的技術、科學和社會關系馴化。
約翰·伯格曾感慨:“歷史上沒有任何一種形態的社會,曾經出現過這么集中的影像,這么密集的視覺信息。”?由于時間限制,亨利·范·利耶主要討論的是銀鹽時代下的攝影,在當前以視覺器官主導的數字文化景觀中,人們更需要重新思考攝影的存在,不僅是對光的捕捉成像或是觀看取景框按下快門的機械儀式,更多需要打破看待現有攝影作為新生事物的思考慣性,把攝影從大眾熟知的數碼時代領出來,再從我們的觀看習慣回到作為“照片”的獨特本體。攝影的概念并非先于攝影產生,正如利耶的觀點:攝影哲學是產生于攝影自身的一種哲學,其關鍵在于追問攝影本身帶來了什么或精髓是什么,而非人要從攝影中獲得什么。
注釋:
①[比]亨利·范·利耶.攝影哲學[M].應愛萍,薛墨譯.北京:中國攝影出版社,2016:39.
②[美]蘇珊·桑塔格.論攝影[M].黃燦然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4.
③同①,P80;④同①,P54;⑤同①,P55;⑥同①,P16.
⑦應愛萍.攝影的哲學及其問題——從《攝影哲學》一書談起[J].藝術工作,2016(05):7-9.
⑧同①,P45.
⑨[法]羅蘭·巴爾特.明室——攝影札記[M].趙克非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33-35.
⑩[德]瓦爾特·本雅明.攝影小史[M].王才勇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33.
?[英]約翰·伯格.觀看之道[M].戴行鉞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