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沖頂與被拋的疏離：《去年在馬里昂巴德》中的現代性訴求

□ 高靖凱

關于影片《去年在馬里昂巴德》曾有過一個經典的描述：“一個男人也許有/也許沒有在一個也許是/也許不是的豪華假日旅館遇見了一個女人；也許有/也許沒有請她和他一起私奔，逃開那個也許是/也許不是她丈夫的人；結尾時，他倆也許有/也許沒有一起離開當地。”①

這部偉大的影片是反傳統的，它有悖于現當代以故事內容、連貫的思維邏輯為基礎的影片敘事，整個影片無論從音響、聲畫分離、鏡頭的運用、用光甚至是不規則的剪輯等來分析，都是絕妙的教學片。本文傾向于以“新小說派”創始人阿蘭·羅博-格里耶的精神圖景為引，從現代性意識的角度出發，由外及內去探索《去年在馬里昂巴德》中后現代主義特征及其敘事與表意相裹挾的電影語言。

一、“新小說派”思想在后現代主義不確定性原則中的體現

在大多數電影中，“正常”的敘事是首要的，但也有不少作品中抽象表意的元素占很大比重。《去年在馬里昂巴德》就是這樣一部抽象表意風頭蓋過邏輯敘事的影片。

那么具體到此片怪異的風格，就得提及它的編劇——阿蘭·羅博-格里耶，他是“新小說派”的創始人，他曾說：“二十世紀是不穩定的，浮動的，不可捉摸的，外部世界與人的內心都像是迷宮。我不理解這個世界，所以我寫作。”他作品的風格簡單來說，“是喜歡將小說的空間變化、時間的錯位與跳動，以及現實和幻覺、想象與夢境都交織到一起，去表現越來越復雜的、根本就不能確定的現代人的內心世界。他似乎是一個激進的形式主義者，他著重于完全打碎巴爾扎克建立的經典現實主義寫作手法，使故事情節晦澀和支離破碎，使意義顯得匱乏和難以捕捉”②。在《窺視者》一書中，他就經常對自然界的各種事物進行科學分析一樣的復現，然后還沒等讀者回過神，他可能又轉向對未來的某個夢境進行描述，或對某個童年時的場景進行回憶。整個小說情節非常簡單，但散發著一種抑郁的神秘氣息，給人一種冷漠化、非道德化的感覺。那么作者為何非要如此？他自己這樣回答：“甚至連最沒有定見的觀察家，都不能以自由的眼光看他身邊的世界，這里，沒有對客觀性的天真關注。在我們的周圍，事物無視我們那些泛靈的或者日常的形容詞的圍捕，存在在這里。”③

他不光是一個作家，還與電影界聯系密切，可能是因他的創作理念和當時“左岸派”的思想有很多的相似點，如他們都以現代視角的全新態度去審視自古希臘以來的傳統和文明，在他們的創作視野中，都充滿了冷漠、間離、陌生化、虛幻的不穩定因素，用不同的角度去思考和詮釋世界的復雜性與多義性。這種風格也可以被稱為“吊詭”的，它甚至拒絕被理解，由大量各種各樣的片段組成，給人一種無調化的感覺，鏡頭和表演都有一種極強的形式感，現實不再是黑格爾斷言的那樣由概念演進成為具有必然性的整體，而是“碎片化”的，交錯閃回的。

二、敘事與表意相裹挾至精神迷宮般的電影語言

從影片內容來看，在一進入阿倫·雷乃營造的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時，我們就會發現，男主角夢囈般的畫外音一直在嘀嘀咕咕著，他的聲音僵硬冷漠，且與當前畫面毫無關系。我們看到的是裝修豪華的大酒店，看到的是同樣冷漠的銅飾、大柱子、神秘的雕像、斑斕的大理石地板、黑鏡等物件，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僵硬的群演人物，他們甚至會走著走著或正在說話而突然定格不動，好似融于布景當中的一株株盆栽，且即便他們說話、微笑，也如沒有生命力一般，毫無色彩。可見，人與人之間難以真正溝通交流，真情難覓，特別是導演關注的西方中產階級或上層社會，雖然畫面內充斥著豪華的大酒店、巴洛克式的建筑，可是人的位置呢？在這里，人是悲觀的、麻木的、無聊的，甚至我們可以把那個豪華的建筑物看成一個豪華的籠子，它代表著對權力物質的極致追求，和對人與自由的束縛。從這點來看，中國戲劇家曹禺似乎也有意無意地在講這個問題：“在曹禺筆下，不論是都市的大酒店、現代的家庭，還是舊時的大家族或是茫茫的曠野，均是殘忍、冷酷宇宙的一個縮影、一個象征。這些不僅僅指代那時的中國，而是包容著自遠古以來就存在著的人類的一種普遍的不自由的生存狀態。他筆下的人物并不是生活在某個居所中，而是被困在此，這個世界不過是徒勞地掙扎于其中的人們的‘狹的籠’。”④

而在空間上，此片也是現實與回憶閃回穿插著，至于哪些是現實哪些是回憶，觀眾無法準確獲知，只是聽到男主角不停地在囈語。最為吊詭的一場戲是在廣場的小花園上，一旁站立的人都有自然的影子，然而那些被精致修剪的金字塔狀的樹叢和詭異的雕像卻絲毫不見影子出現。這必定是有意而為，想要刻意地割裂人物與空間的關系。也許你看到的都不是真的，也許這一切都沒有發生，也許這一切沒有在馬里昂巴德發生，這充滿了疏離感。這也給世界對于解釋這部影片產生了更多的可能性，就如導演自己所說：“我們從未想使本片妥協于什么明確的意義，我們永遠希望它帶著點曖昧，我不明白為什么現實中復雜的事物到了銀幕上就清晰起來了。”是的，也許就是這樣一部混沌無秩序的影片才能最大程度解釋我們身邊真實的世界。

此外，該片還有不規則的剪輯，阿倫·雷乃大約也是借鑒了“新小說派”的思維邏輯，用快速的剪輯與奇觀式的場面調度來表現人物的思想感情變化，它不同于傳統的線性敘事體系，甚至是將傳統砸碎在地再跺上幾腳，然后以自己獨特的思考角度來重構角色豐富而復雜的內心世界宮殿。如劇中的X先生在向A小姐回憶過去，這時畫面不斷閃回一年前的情景，但不是一幅畫面，而是多個畫面交替穿插，畫面的時間越來越長。這種剪輯方法就很能表現出角色內心的情感變化與大腦的思維速度，好像觀眾也真的在跟著A小姐一起回憶那一年前的景象。

三、結語

導演在《去年在馬里昂巴德》中所描述的現代西方世界充滿了陌生化的思想，人與人之間的隔膜、疏離，相互不理解等。現代生活世界變成了工具理性統治的牢籠。正如恩格斯所說：“和啟蒙學者的華美語言比起來，由‘理性的勝利’建立起來的社會制度和政治制度竟是一幅令人極度失望的諷刺畫。”⑤人們越是想要溝通，人際之間的誤解就越多，聯系就越少；人們越是想要拉近彼此的距離，人際之間就越是互斥與疏離。好比荷爾德林的詩句被海德格爾所哲學闡發的一樣，《去年在馬里昂巴德》中的“詩意地棲居”同樣懷有難得可貴的生存論價值。對此，金耀基也認為：“‘現代性’確然有解放的功能，個人的自主性之擴大是現代性的主題，但現代性也要付出昂貴的代價，如‘疏離感’‘意義的失落’‘心靈的漂泊’等，更深刻的是現代化雖基源于‘理性化’，但‘工具性理性’的膨脹實在是對‘理性（reason）’的逆反。”⑥

面對現代化進程的沖擊與遭遇，作為創作者的阿倫·雷乃和阿蘭·羅博-格里耶以一種理想的召喚來自我拷問，以一種妙趣橫生的詩意想象來構建和陳述現實世界。這中間大概寄寓著兩位創作者對自我與歷史文化的深刻反思，并融入了人與社會屬性的對現代意蘊的詩意性表達。

注釋：

①搜狐網.我與你|所有真實的人生皆是相遇[EB/OL].http：//www.sohu.com/a/227442518_212874.

②邱華棟.阿蘭·羅伯-格里耶：欲狂與物寂[EB/OL].http：//www.ilf.cn/Peop/39830.html.

③[法]阿蘭·羅伯-格里耶.為了一種新小說[M].余中先 譯.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1：22.

④高靖凱.略論曹禺在現代性主題下的困境[J].戲劇之家，2018(19)：22.

⑤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408.

⑥金耀基.論中國的“現代化”與“現代性”——中國現代的文明秩序的構建[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6(1)：27-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