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穎欣
農民工的媒介形象是新聞媒體在長期的報道中對農民工在我國社會發展中所起作用的一種認識,也是農民工在社會發展過程中不斷轉變形象的一種反映,它對于社會對該群體的認知和農民工群體的自我認知均發揮著重要作用①。在中國,農民工群體雖人多,卻并不“勢眾”,這個有著2.8億人②的龐大群體往往是最易被忽視的。在社會上他們的聲音弱小,形象模糊。當前,盡管移動互聯網和自媒體的興起普及為公眾的個體表達和自我展現提供了便捷的渠道,但傳播媒介的多元及其使用的便利依然難以改變農民工群體一直以來的邊緣狀態,以及其被形塑已久單一固化的媒介形象。央視在電視節目制作上另辟蹊徑,于2017年年初推出中國首檔以農民工生活為主題的紀實節目——《城市夢想》。該節目創新性地采用真實記錄的手法,并借鑒運用了當前流行的真人秀表現形式,力求向觀眾呈現傳達更為立體飽滿的農民工形象。一定程度上,《城市夢想》開創了電視節目塑造和呈現農民工媒介形象的新方式。故而,本文以央視《城市夢想》這一節目為切入點,對電視節目中農民工媒介形象的塑造與呈現進行探討性分析研究。
回顧以往,我們不難發現農民工的媒介形象不管是在塑造抑或是呈現形式上都是比較單一的。時至今日,公眾對農民工群體的了解大部分仍是源于報刊或電視新聞有限的、“平面”的報道。然而,由于受到篇幅、時間、形式以及作者主觀情感傾向性等多種因素的限制,傳統媒體對農民工媒介形象的建構往往停滯于沿用簡單的正面、中性、負面的分類方法來概括或描寫,因此在傳媒議程設置和擬態環境中的農民工形象大多都是“扁平”的。公眾對農民工的關注從時間上講常常是間或式的、片段式的;從認知上講則是片面的、單一的,甚至是刻板的和固化的。另外,作為表現形式最為豐富和最具感染力的電視節目,其對農民工形象的塑造和呈現一直以來都是薄弱的。今天媒體融合的發展促進中國電視節目制作不斷革新,節目種類和樣式紛繁多樣,尤其是真人秀等綜藝節目的發展可謂“生機蓬勃”。但這些綜藝節目的主角大部分為流量級的娛樂明星,而且節目的設置亦大多是以游戲體驗為主。依托明星效應和娛樂功能,這些節目大部分都能夠取得較好的收視。在以利益為主和娛樂至上的資本市場中,一直處于邊緣位置的農民工群體顯然不具備流量競爭力,結果便是農民工群體在電視節目中長期性“缺位”。除了貴州衛視在2007年推出的《中國農民工》之外,幾乎難以找到其他關注農民工群體的電視節目。《中國農民工》這一檔節目采用的是訪談形式,著重表達的是農民工的奮斗故事。節目為農民工展現自我提供了媒介平臺,但是囿于表現形式的單一,觀眾容易產生審美疲勞,節目于2011年便停播。顯然,在“人人都有麥克風”的新媒體時代,農民工群體依然處于“失語”和“失焦”的狀態中。而傳媒對這一群體形象的塑造和呈現無疑是停滯的和落后的。再者,學界對農民工媒介形象的研究不多,他們研究探討的重點對象依然是報紙,比如《人民日報》《羊城晚報》等,對電視節目中農民工的媒介形象關注甚少。
《城市夢想》不僅改變了農民工過去只能被描繪、被形塑的情況,給予了他們主動表達和自主表現的機會;同時也能引起公眾對這個群體的關注,以及對農民工固化的形象和邊緣化現狀的反思。節目的第一季包括了《北漂的日子》《鐵騎返鄉》《父親》《留守大山的孩子》《姑娘,不哭!》《鋼筋工的音樂夢》《團圓年》《快遞小哥》《十月花開》和《流動的家》共十個故事。接下來筆者將從主題架構、表現視角、主體呈現等方面探究該節目農民工形象建構的特征。
不同于其他追求新鮮性和多變性的真人秀節目,《城市夢想》整季十集故事都沿用了較為固定的架構方式。每一期故事都圍繞“夢想”這一主題展開敘述,并且貫穿始終。“夢想”雖似是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卻能在這一節目中起到關鍵性的“串聯”作用。“城市夢想”指代的是農民工的夢想,亦即農民工進入城市主要是為了實現他們各自的心中所想。節目以“夢想”這一主題將農民工與城市連接起來,并且建構和統一了農民工“城市逐夢者”的主要身份。“身份,亦稱認同,是指‘某一個人或某一群體在所有事件與環境中的想象的同一性’,其揭示的是主體與特定社會文化之間的認同或想象關系。身份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是個建構起來的概念。”③因而,“逐夢者”的建構和定位本身就已經包含了對農民工身份的確定和認同。以往公眾常常喜歡使用“外來務工人員”“打工仔(妹)”“農村人”等詞語來稱呼或指代農民工。從字面可見,此類稱呼大多只是著眼于農民工的流動性(從農村流向城市)特點,而忽視了他們在城市中的作用與價值。因此,一直以來農民工在城市中的身份基本都是模糊的、缺失的,他們往往被“簡單粗暴”地區隔為城市中的邊緣群體。
而節目通過“逐夢者”身份的建構表達了對農民工作為城市一份子的肯定。農民工雖然是外來者,但他們并非只是一味地占用城市的資源或者擾亂城市的秩序。絕大部分農民工進入城市后,在追求和實現自我價值的同時也會積極參與城市的建設。而農民工群體所創造的價值不僅能夠服務城市里的大眾,還可以推動城市的整體發展。正如在《流動的家》這一集的開篇所言:“2016年,中國新建房屋面積為16.7億平方米,建筑業的總產值達19.35萬億元。全球在建的摩天大樓,三分之二在中國。支撐起這個驚人數字的是近6000萬建筑業農民工的臂膀。他們生活在城市中,用自己的心血和汗水創造著一個個建筑奇跡。”④因此,農民工的身份并非是模糊的,他們是城市中的一份子。農民工也不是城市的邊緣者,他們是城市中的逐夢者和建設者。其次,節目中“逐夢者”的統一身份建構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幫助農民工群體擺脫過去被動貼上的片面或負面標簽,增強他們的自我認同感和自信心。“身份認同還建立在‘集體記憶’的基礎上。”⑤統一而明確的身份建構還可以糾正受眾對農民工的刻板印象,提高人們對農民工的認同感。再者,就節目本身而言,固定的主題架構和統一的身份建構保障了故事銜接的自然性,以及發展的流暢性、合理性。一方面,通過“夢想”的主題架構“巧妙”地建立農民工與體驗企業家的聯系。雖然現實生活中企業家與農民工之間存在著難以逾越的鴻溝,但實際上他們其實是做著相同的事情——為夢想而拼搏奮斗。因此,“共通”的“夢想”可以成為農民工和企業家的連接點。另一方面,“逐夢者”的身份建構使得企業家和農民工完成角色的“轉換”,縮小了兩者之間的心理距離。
除了固定的主題架構和統一的身份建構外,節目還采用了多元的視角以建構和呈現農民工的形象。一方面,節目立足于農民工城市生活的本身。在《城市夢想》中的農民工不是“被表演”或“被安排”的對象,而是變成了“導演”角色。沒有現成的劇本,沒有固定的場景,農民工在生活中自己“書寫”并“演繹”故事。鏡頭對準農民工當前的城市生活,通過紀實手法呈現了真實的日常生活和工作場景中的農民工。因此,我們看到了一個個真實而“鮮活”的農民工形象,如趴在垃圾堆中修車的環衛維修工人、穿梭于大街小巷的快遞小哥、隨著工程轉移而不斷流動的建筑工人、一年四季都起早貪黑的送奶工人等。另一方面,節目的每一集中都有不少農民工的“獨白”鏡頭。他們在節目中講述自己的經歷和感受,表達自己的夢想,訴說面臨的困難,談論對自我、群體或城市的看法。從“正面”的角度直接展現農民工的城市生活,不僅能夠真實直觀地反映他們的情況,還給予了農民工主動表達和表現自我的機會。
節目不僅從農民工這一主體表現視角切入,還通過不同的“他者”視角向受眾呈現農民工的形象。體驗企業家便是其中最為突出的“他者”。節目的每集都會安排一名企業家以新身份參與農民工的日常,與他們同吃同住同勞動,體驗感受他們的生活和工作。然后,從企業家的親身體驗和參與感受中加深對農民工形象的“刻畫”。除了企業家參與式的表現視角外,《城市夢想》還嘗試從“留守者”的生活“側面”中反映農民工的真實情況。這些“留守者”大多是農民工的父母和妻兒,他們的角色也因“農民工”而起。因此,他們就像一面鏡子,能夠較為真實地“照出”農民工的形象。
《城市夢想》多元的表現視角向受眾呈現了較為立體的農民工形象。首先,以“夢想”為敘事主題以及“逐夢者”的身份建構便向公眾展現了農民工積極向上的整體性形象。雖然每集故事的主人公地域、職業和年齡都不同,但是他們進入城市的目的是一樣的,或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或承載著家庭的希望。事實上,從本質上講農民工與都市中的其他群體無異,都是積極向上的拼搏者、夢想的追求者以及城市的建設者。其次,節目通過紀實手法從日常生活的細節中突出農民工淳樸善良的性格、努力樂觀的態度和吃苦耐勞的精神。例如在《快遞小哥》中,因為公司宿舍沒有收拾好,主人公侯可長立刻邀請體驗企業家李國慶回自己家住;在《鋼筋工的音樂夢》中,主人公袁晨雖身負重擔卻依然熱愛音樂,熱愛生活;在《父親》這一集中,農民工余先龍為了早些湊齊兒子的學費,晚飯過后堅持到工地加班等,類似的細節鏡頭在每一集的節目中都有不少。整體而言,節目所要呈現的是積極樂觀、善良努力的農民工形象,但是他們的孤獨、無奈和艱辛同樣讓人印象深刻。每一集中的農民工主人公在城市中都面臨著形形色色的困難和障礙,例如單獨在城市打拼、與家人長期分離、都市人的偏見、戶籍或醫療等制度的限制、疾病的“侵擾”、維權渠道的缺失等都是農民工在都市中長期面臨的問題,他們其實需要城市的包容、關懷和幫助。《城市夢想》通過影像記錄向公眾展現了真實多面的農民工形象,他們既樂觀善良、認真努力,有時候卻又孤獨無奈。
節目還試圖在“矛盾”的渲染中建構和表現農民工的形象。《城市夢想》的“矛盾”渲染一方面表現在對農民工與體驗企業家差距的“強調”上。比如在《父親》一集中就有幾處差距對比的鏡頭:在購買被褥時,體驗企業家楊少鋒首先關注的是被子棉絮的質量是否有保證,而農民工余先龍關注的是被子的價格是否合理。企業家楊少鋒的兒子從有意識開始就有保姆有司機,7歲可以在父母的陪伴下無憂無慮地騎馬;而農民工余先龍的大兒子從7歲就是獨自生活,現在還面臨著因學費不足輟學的問題。類似的對比鏡頭在每一集中都有呈現,而在“落差”中表現的農民工形象更鮮明,無疑能給受眾留下深刻的、直觀的印象。另外,“矛盾”的渲染還表現為對農民工困境的有意“發掘”與表現。雖然節目采用紀實手法展現農民工真實的日常,但當中不少鏡頭展現的是處于困境中無助和無奈的他們。如《快遞小哥》這一集中,主人公侯可長的形象便是在多重的“矛盾”渲染中得以凸顯。一是1994年出生的他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二是他得同時擔負起生病母親的治療費、大兒子的學費和小兒子的手術費,三是他還面臨著家庭重要經濟支柱——父親經營已久的水果檔面臨拆遷停業的危機。節目從這一系列困難的“描寫”中突出農民工侯可長的堅強樂觀。在“矛盾”渲染中表現農民工的形象在《城市夢想》的每一集中都有所體現。
《城市夢想》對農民工媒介形象的塑造和呈現無疑是一次較大的創新突破。一方面,節目關注社會的邊緣群體,鏡頭表現的主角是農民工。央視此次是真正意義上地把表達權、話語權交給農民工,紀實的手法、生活的場景、鏡頭的自白等這些都還原了都市中農民工最真實的樣子,給公眾呈現了清晰的農民工形象。作為全國性的電視媒體,央視的權威性在某種程度上能夠將農民工群體帶入公眾的視線,引起大家的關注。另一方面,《城市夢想》能夠“摘除”農民工群體身上的污名化標簽。通過逐夢者的群體身份建構,節目的核心其實是為了突出農民工作為城市建設者的重要作用,肯定他們的價值與貢獻。而真人秀與紀錄片相結合的表現形式直接而立體地向受眾呈現了善良、樸實、積極、樂觀的農民工氣質,打破了以往他們被妖魔化和污名化的刻板形象。
但節目在農民工媒介形象的塑造和呈現上仍然存在幾個問題。首先,節目在建構和呈現農民工形象的時候帶有明顯甚至是刻意的煽情。雖然節目整體是以紀實為主,亦以呈現真實生活中的農民工為主旨,但為了更有張力的傳播效果以及建構更為鮮明的農民工形象,節目仍舊會不斷“挖掘”主人公身上富有表現力的矛盾性或沖突性故事,然后通過剪輯把他們身上的所有“矛盾”串聯起來并在一集節目的時長中呈現。因而,受眾在節目中所看到的農民工形象可以說是“矛盾”放大鏡中的成像。另外,我們不難發現每期節目選擇和表現的幾乎都是“負面”的“矛盾”和“沖突”,通常都是一些較大的或長期性的困難、困境或不幸。以《鋼筋工的音樂夢》這一集為例,主人公袁晨的形象也是在一系列的“矛盾”中建構起來的:他先是建筑工地一名普通的鋼筋工人,喜歡唱歌,夢想是成為一名歌手。然而,他還是整個家庭的支柱。由于父親在2012年患上尿毒癥后便失去了勞動能力,所以他得一邊照顧病重的父親,一邊就近賺錢養家。父親每隔兩天都要到醫院做透析,一次透析便需要500元。為了支撐起家庭,袁晨還得利用空余的時間通過耕種、賣小吃、到酒吧駐唱等各種方式賺錢。而生活的中的困難和重擔并沒有減少他對音樂的熱愛,他一直堅持唱歌。不僅是袁晨,幾乎是在每一集節目中的農民工主人公身上都有著許多與類似的故事。節目在多重的“矛盾”渲染中建構和呈現農民工的形象,人為地給主人公加上一層“悲情色彩”,以煽情的方式影響受眾對農民工的情感和印象。
其次,從本質上看,節目在建構農民工形象時仍擺脫不了狹隘“精英”視角的限制。雖然《城市夢想》創新的制作形式為農民工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表達與表現的平臺,在某種程度上將話語權還給了農民工,而體驗企業家的加入亦能夠更加全面客觀地反映農民工的形象。節目總體上突出了農民工樂觀善良、拼搏努力的正面形象,但在敘事過程中通常又會不自覺地將農民工建構為“弱者”,因此受眾對農民工最深的印象也是他們的困難和無奈。這顯然是受到所謂“精英”視角的影響,對這一群體有了先入為主的形象預設。節目每一集所呈現的都是富有“沖突性”的農民工形象,加上煽情的渲染,使農民工的“弱者”“苦者”形象比積極樂觀的形象更突出,受眾在節目的影響下也會帶著同情的眼光看待他們。另外,節目安排企業家幫助農民工時并沒有周全地考慮農民工的感受,了解他們的真正想法和真實需要。如在《父親》一集中,企業家楊少鋒堅持墊付余先龍之前被拖欠了14個月的工資。而對于企業家的幫助,農民工余先龍的兒子認為依靠自己努力生活才會更真實和踏實。在《姑娘,不哭!》這一集中,主人公梁金梅對于體驗企業家夏華所提供的建議和幫助表示不太能理解,她認為兩人身處的高度不一樣,因此看問題的視角也就不一樣,自己理解不了夏華的思維,而夏華也不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事實上,對農民工群體來說,聆聽和理解也許比短暫的實質幫助更為重要。
再者,節目選擇的案例比較單一,所呈現的農民工形象相對固化。雖然節目中的農民工來自不同的地區,他們的年齡和職業也都各不相同,但他們的背景大多相似。整季十集故事中的主人公除了施工隊隊長梁啟峰是月薪過萬的高薪農民工外,其他人基本都是從事最基礎的體力勞動,比如鋼筋工、環衛工、家私打磨工等,而且他們的學歷和收入也普遍較低,在城市中他們幾乎面臨著類似的問題。所以,從某種程度而言,節目所選擇的對象具有極高的相似性,在節目固定的主題框架和敘事結構的作用下容易形成單一固化的農民工形象。
農民工媒介形象的刻板化是個“積勞成疾”的問題,單靠一方媒體和一個節目是難以改變的,這一群體的形象重塑需要更多的努力。傳媒在塑造農民工媒介形象的時候應該向圓形、立體、多樣化方向發展⑥。未來農民工媒介形象建構更要擯棄先入為主的“精英視角”和刻板的陳舊觀念,在平等和尊重中提升農民工主體地位,強化農民工城市建設者、參與者的身份和作用。
注釋:
①⑥李道榮,袁滿.我國農民工媒介形象的建構現狀分析[J].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03):130-137.
②王暉.獨特的農民工群體影像志——評央視系列紀實節目《城市夢想》[J].中國電視,2018(01):30-34.
③⑤張華.農民工的春晚鏡像——媒介與權力合謀下的群體性身份再生產[J].徐州工程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05):92-99.
④《城市夢想》20170423流動的家[EB/OL].
http://tv.cctv.com/2017/04/23/VIDEGMI3K9ZIyT8XglsXEu5e170423.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