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的苦楝樹

唐鎮河

苦楝樹是一種容易生長的樹木，它和許多草一樣，只要有一點點土地就能生根發芽。在大城市，很久沒見到苦楝樹了，在鄉下卻到處都有它樸素健美的身影。

前幾天，應表親兼文友的邀請，前往東坑村游玩，徜徉在翠綠的鄉間小路上，突然邂逅一棵棵長在小河邊、田埂上的苦楝樹，彩蝶的翩遷舞姿點綴樹叢，它一下子把我帶進天真爛漫的少年時代。

記憶中，家鄉到處都有苦楝樹，街道兩旁，房前屋后，清澈的池塘邊，蜿蜒的河岸上，無不蓬勃著它們頑強的生命。

苦楝樹溫情、內斂，樸素、低調。它身份平庸，貌不驚人，又有一個寒磣苦澀的名字，所以很少有人關注它、呵護它。它的生長門檻十分低下，只要一些瘦土，幾趟雨露，即可安身立命，欣然吐芽展葉、伸根舒枝。

“苦楝花兒開，招引蜂蝶來。”光桿禿枝、貌似枯萎的苦楝樹，一旦嗅到春的氣息，便會不顧春寒料峭，競相綻放。那滿樹粉紫的花瓣，嫩綠的細葉，深紫的花蕊，圓錐狀復聚傘花序惹人憐愛；那星星點點，細細碎碎，素素淡淡，粉粉紫紫的花朵，那一串串、一簇簇的花束，像顆顆繁星綴滿枝頭，交織成迷離恍惚的幻境，在陽光照射下泛出一片柔和的色彩，空氣中彌漫著誘惑的味道，把春天的俏麗點綴得恰到好處。苦楝花雖小，可香氣馥郁，微風吹拂，芳香四溢，令人心曠神怡。苦楝花開時節，頑皮活潑的小伙伴常常攀爬樹上，把花兒采下來，編成花環戴在頭上或掛在頸上，裝扮王子、花仙。

“小雨輕風落楝花，細紅如雪點平沙。”待到苦楝花綻放的高潮一過，那場落花如雨的奇異景觀，便如期上演。此時，苦楝樹的周遭就整個兒沐浴在楝花的流蘇花雨中，到處是昂揚綻放盛極而衰的繽紛落英，這是苦楝樹在為生命的高潮舉行一年一度的悲壯謝幕。

苦楝樹的花型很細小，因此顯得格外的柔弱，與高大強健的樹干相比，有一種特別強烈的反差，這不由讓人立馬生出一種夫妻樹的感覺來，碩大的樹干是偉岸的丈夫寫滿陽剛，小小的花兒是柔美的妻子顯露嬌媚，這種剛柔相濟的襯托給多情善感的欣賞者留下廣闊的想象空間。

一到夏天，苦楝樹濃密的樹葉，就連成大片樹陰，樹底下蔭涼舒適，時有綠波蕩漾、輕風爽身。這時，大人們便聚集在屋旁的樹陰下小憩，有的干脆搬來藤椅，或攤開竹席，睡個愜意的午覺。這時最快樂的還是我們這些孩子。我們愜意地跳躍穿行于苦楝樹間，將一只只擁有嘹亮歌喉的知了捕捉入囊，隨即找個角落，點燃一堆雜草碎柴，把知了煨熟剝吃。炎炎夏日，苦楝樹身上總會流下許多如琥珀一樣金黃的樹脂，那也是小孩子喜歡的玩具，我們會把它摳下來，做成金釵或耳環，在小伙伴面前炫耀一番。興致盎然時，那棵堅韌慈祥的苦楝樹倒變成我們游泳戲水的跳臺，大膽冒險尋求刺激的孩童會攀爬到樹頂，縱身一躍便跳到水塘中央，讓路過的行人大飽眼福，引爆喝彩和驚訝。

苦楝樹給我們的童年帶來無限的樂趣，也給故鄉的百姓溫情貼心的庇護。傍晚時分，勞作一天的街坊陸續聚集在苦楝樹下納涼、消遣，家長里短地說些閑話，亮相手藝做些針線活，情緒高漲的時候大伙兒唱歌跳舞，有時，會拉二胡吹口琴的音樂家也會參加演奏助興，彼此將歡快的氣氛推向高潮。夜幕深沉，曲終人散，意猶未盡的鄉親帶著一份喜悅和享受各自歸去，只有苦楝樹依然堅守崗位，細數歲月滄桑，靜看人世悲歡，注視故鄉的人們在艱苦的歲月里，仍舊樂觀堅強，繼續將清貧的日子過得鮮活而生動，豐富且充實。

待到苦楝花凋謝，楝果漸生，一枚枚一串串青翠碧綠的小楝果掛在枝頭，隱匿在翠綠的枝葉中。等時日漸長夏陽正炙時，苦楝果也一天天長大，變得青翠圓潤、晶瑩剔透，像串串翡翠墜滿枝頭，格外惹人憐惜。深秋時節，陣陣秋風襲來，苦楝果由青變黃，一串串橙黃的苦楝果像金色的小鈴鐺，掛在枝頭在秋風中搖曳嬌姿，特別親切可愛，吸引陶醉的眼球。

秋冬之際，苦楝樹歷經風刀霜劍，細密的葉子紛紛落下，一樹禿枝掛著無數金黃色苦楝果子，沐浴在冬日的陽光里，直到太陽曬干苦楝子的水分，它們才依依不舍地離開母體，委身大地。這些苦楝果子，有的成為孩子游戲的玩物，在互相追逐中隨手拋擲，有的被當作橡皮弓子彈，在捉特務的娛樂活動中被派上用場，發揮威力。女孩子則撿來做猜謎的游戲，也會拿來當打牌輸贏的賭注。有的苦楝果被成群的鳥兒銜走，啄空果肉后丟棄郊野，就這樣，苦楝滿樹的“子女”，乘機四處遷徙飄流，來年春天，它們就在廣袤的大地上扎根發芽，默默成長。

紫色的憂郁總是讓人萌生疼惜的念頭和悲憫的情懷。有人說：苦楝是憂郁的樹，因為它開淡紫的花，結苦澀的果，獨自咀嚼生命中淺淺的苦味和淡淡的芬芳……這樣說來，我們的人生經歷與苦楝何其相似！

苦楝樹屬于比較容易生長的樹，樹干挺直、木質堅硬，鋸成木板做桌椅板凳、床鋪箱柜，屬上乘材料。苦楝樹還可以制成搖船的櫓板和耕田的梨耙，其它木材難與媲美。 苦楝樹雖然不顯山露水，既無楠木名貴、紫檀珍稀，也無松柏壯碩、楊柳婀娜，但它自有一種含蓄內斂、忍辱負重的品性。苦楝樹隨遇而安、穩重深沉、靜篤守信，無論根植瘠壤還是身居鬧市，它都不卑不亢地生長在自己的位置上；苦楝樹的這些可貴之處，其實也是我們為人處世所向往的品格和操行。

當清風如扇、細雨如絲時，我佇立在苦楝樹下，貪婪地嗅著純粹芬芳的花香，不由想起苦楝花的軼事。在古代，焚香與烹茶、掛畫、插花被稱為“文人四藝”， 屬于一種高雅的審美活動。古語云：“好香用以熏德。”李清照詩詞《醉花陰》里的“瑞腦消金獸”，寫的就是焚香。瑞腦，又稱龍腦香、冰片，是一種高級香料。因為它太高貴，普通人家是消受不起的，只有苦楝花這一類的花樹才是老百姓的親昵朋友。但這并不是說苦楝花就不能登大雅之堂。據說，宋仁宗極寵愛的溫成皇后常以楝花制香。蘇軾《香說》：“溫成皇后閣中香，用松子膜、荔枝皮、苦楝花之類，沉、檀、龍、麝皆不用。”將很普通的原料制成皇宮所用的熏香，天份超高的溫成皇后體現出與眾不同的聰慧和悟性。

在四季的輪回里，苦楝樹如一位慈祥的老者，給我忠誠的陪伴和呵護。幾十年的歲月，恍然如夢般匆匆流逝。隔離遙遠的時空，仍然記得，我豐富多彩的童年，在苦楝樹下與小伙伴們嘻笑打鬧中自由自在地快樂成長。感謝故鄉的苦楝樹，給我留下一份悠遠綿長、溫暖如春的回憶，在那里我們躲雨、避風，蕩秋千、掏鳥蛋，跟它娓娓訴說童真清純的憧憬，與它共同分享甜蜜幸福的時光……

看到苦楝樹，總是想起少年時代的往事，這時，一種久違的感動悄悄涌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