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敏
(四川音樂學院 戲劇影視文學系,四川成都 610500)
魯迅對中國現代白話小說的深遠影響,不僅體現在思想內容上,也體現在形式上。魯迅小說在形式方面的貢獻,除已被廣為討論的敘述的人稱、視角和敘述模式等外,還有尚未引起關注的敘述順序。敘述順序是小說時間和空間關注的安排順序,以現實世界中的自然時空為準則。實際創作中,作家常常打破這個準則,讓小說的敘述時空與故事時空出現差異,從而形成不同的敘述順序。
截止目前,魯迅小說敘述順序的研究只零星地分布于現代小說敘事研究中,目的是為了討論魯迅的某個作品,或分析中國現代文學敘事的某個特征。如陳平原《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第二章分析魯迅的《狂人日記》《故鄉》等小說的敘述順序,就是為了說明現代小說敘述時間在中國小說敘事模式轉變中的作用。此外的分析魯迅小說敘事特征的文章或著作雖然較多,但專門討論魯迅小說敘述順序的研究當前尚未見諸報道。
作為中國現代白話文學的奠基者,魯迅對小說敘述順序的創造性運用,推動了現代文學的發展。綜觀魯迅所有小說,可以發現,魯迅充分利用敘述的層次和節奏來安排小說的時空,形成了超敘述層倒敘型、時間先后順接型、插入倒敘型和完全倒敘型四種敘述順序。這幾種敘述順序,對現代白話文學的發展影響巨大。
這種敘述順序的共同特征是小說敘述有主敘述層和超敘述層,超敘述層作為情節,其敘述時間在主敘述層之前,而被敘述的時間(故事時間),卻是在主敘述層之后,這就形成了一種倒敘。這種敘述順序,中國傳統小說中已存在。魯迅對其有所發展。此前的該類小說,超敘述層起交代故事背景或事件緣起的作用,而魯迅小說的超敘層與主敘述層沖突,起反諷的作用。魯迅這種類型的小說有兩篇,即《狂人日記》和《阿Q正傳》。
《狂人日記》的超敘述層作為小說的第一個情節,其敘述時間處在小說所有情節的最前面,而其被敘述時間卻是發生在所有情節被敘述時間之后的。“余”探望朋友,得到朋友弟弟的日記手稿,作為被敘述的時間,其得到手稿的時間是距離“現在”最近的,而后面十多個情節都是狂人的日記手稿內容,這些內容都是出現在“余”得到它之前,第一則日記(小說的第二個情節),距離“現在”最遠,而最后一則(小說第十四個情節),是所有日記內容中距離“現在”最近的。這里的“現在”是一個假定時間,意指每一個讀者閱讀該小說文本的時間。
《阿Q正傳》的超敘述層也是第一個情節,其敘述時間處在小說所有情節最前面,其被敘述的時間卻發生在小說所有情節時間之后。也就是說,超敘述者“我”打算為阿Q立傳時,阿Q已經死了,比較起來,此時的被敘述時間,離“現在”最近。而小說第二章的被敘述時間,則離“現在”最遠。
另外,《狂人日記》和《阿Q正傳》主敘述層的內容,情節之間沒有明顯提示其時間的前后關系,不過從每個情節內容上可以看出,《狂人日記》中第一則日記到第十三則日記之間邏輯上處于遞進的關系,這種遞進的邏輯關系,其實是時間的前后順接關系。因此,《狂人日記》第一則日記到第十三則日記之間在被敘述時間上是前后順接的關系。《阿Q正傳》從第二章到第九章之間也沒有明顯的時間提示其前后關系,不過從阿Q的遭遇可以看出,這些章節是按照時間的先后順序安排的,因為阿Q不可能還沒離開未莊便又偷了東西回到未莊,所以從第二章到第九章,《阿Q正傳》的被敘述時間也是前后順接關系。
《狂人日記》與《阿Q正傳》雖屬于同一類型,兩者卻也存在明顯的不同。首先,兩篇小說的不同體現在第一個情節與后面情節的關系上。從《狂人日記》第一個情節中可見,敘述者的價值立場是隱含作者所不贊同的,那么敘述者的觀點也就是隱含作者所反對的。而后面十多個情節中,敘述者的價值立場是隱含作者贊同的,其觀點也是隱含作者借以用來表達自己觀點的。《阿Q正傳》的超敘述層與主敘述層之間屬于互補關系,隱含作者既贊同超敘述者的敘述,與其價值立場一致,又贊同主敘述者的敘述,與其價值立場也一致。《阿Q正傳》第一個情節與后面八個情節之間處于順接互補的關系。
其次,兩篇小說在情節的時間組合上也存在不同。《狂人日記》主要通過人物的感覺和認識的變化來反映時間的前后推進。第一則日記中狂人表達了自己的害怕,接下來第二則日記中表達對周圍人排斥,初步揭示害怕的原因,第三則日記點出害怕的真實原因是怕周圍人要吃“我”……如此一步一步,最終明白自己也吃人,并揭示中國封建文化的吃人本質。情節的安排依據的是狂人認識事情本質的過程。《阿Q正傳》主要通過阿Q命運的變化來反映時間的前后推進。小說被敘述時間中阿Q一開始還算比較有地位,給人做短工,人家一有事,還會記起他,以至于有人甚至說過他真能做。并且那時候,阿Q幾乎不把所有人放在眼里。隨后,在他的癩瘡疤被嘲笑、賭錢挨打、與王胡打架輸了等一系列事件之后,他的地位越來越低;再到后來,他因調戲吳媽而被迫離開未莊;再后來回未莊,阿Q一度中興,卻很快走入末路,因為趙太爺家被搶的事入獄,最后被槍斃。小說以阿Q命運的變化為順序,表現了卑微可憐的他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入絕境而不自知的。
《狂人日記》和《阿Q正傳》對此后白話小說的創作影響巨大,其用敘述層次來安排小說時空的方法,很快被廬隱、蹇先艾、許欽文等人學習和借鑒。
時間先后順接是一種傳統的敘述順序,敘述時空和被敘述時空相一致,即小說情節按照自然時空順序排列,前一個情節與后一個情節屬遞進關系。魯迅這種敘述順序的小說包括《示眾》《藥》《風波》《離婚》《懷舊》《白光》《頭發的故事》《端午節》《明天》《鴨的喜劇》《兔和貓》《在酒樓上》《幸福的家庭》《肥皂》《長明燈》《高老夫子》《兄弟》《補天》《奔月》《理水》《采薇》《鑄劍》《出關》《非攻》《起死》等25 篇,占魯迅小說總數的三分之二以上。
這25 篇小說盡管在大的情節片段上敘述時空與被敘述時空是一致的,但在情節片段的內部,卻又有所不同,有的小說時間是滿格的,有的小說時間是不滿格的。魯迅的貢獻就在時間滿格和不滿格的選擇和創造性運用上。其中,時間滿格的有《示眾》《起死》《在酒樓上》《懷舊》《頭發的故事》《兔和貓》《幸福的家庭》《離婚》《奔月》《鑄劍》。時間不滿格的有《藥》《風波》《白光》《端午節》《鴨的喜劇》《肥皂》《明天》《長明燈》《高老夫子》《兄弟》《補天》《理水》《采薇》《出關》和《非攻》。
小說敘述時,在被敘述時間內看似所有事件都被敘述到了,如果沒別的事,也會用“過了一夜就是第二天”這樣的敘述來占滿時間。這種類型敘述的又有下面兩種情況,一種是被敘述時間真滿格情況,一種是被敘述時間虛擬滿格的情況。被敘述時間真滿格情況的典型小說是《示眾》。
《示眾》第一個大的情節片段是描寫有人被示眾前的環境,從天氣、街道到烏鴉和車夫,景物的描寫和事件的敘述一直延續到巡警牽了犯事的人來示眾。這中間沒有間斷,被敘事時間滿格。第二個大的情節片段寫眾人圍觀,敘述者像一架攝影機一樣,記錄了整個人群圍觀示眾的過程,被敘述時間是滿格的。第三個大的情節片段寫車夫摔事件倒轉移了眾人注意力,圍觀的陣容隨之解散,這個過程人物的活動占滿了整個被敘述時間,被敘述時間沒有出現空白的情況,被敘述時間是滿格的。時間真滿格的運用,讓《示眾》有一種類似攝像機固定鏡頭似的敘述效果。《起死》《懷舊》《幸福的家庭》和《頭發的故事》都屬于這種敘述真滿格情況。
另一種敘述虛擬滿格的情況,其實時間是有空白的,只不過敘述者把這段時間用敘述而不是情節占滿。《奔月》《鑄劍》便屬于這種情況。
《奔月》在第一個情節中,后羿因為打到的獵物只有烏鴉和麻雀而心懷愧疚。兩人的談話在“羿想著,覺得慚愧,兩頰連耳根都熱起來”[1]373結束。到第二個情節時,時間已是第二天,被敘述時間明顯有個空白,為了彌補這個空白;敘述者用了這句話來占滿時間:“過了一夜就是第二天。”[1]373敘述者為什么要用“過了一夜”?他其實可以直接用“第二天,羿忽然……”但是他沒有。選擇“過了一夜就是第二天”,除了暗示后羿那晚一直想著沒打到更多的東西而慚愧外,還有就是敘述者用此來占滿被敘述時間的空白,這樣那一晚的時間就不再被遺漏而成為空白。當然,此處的時間滿格也不是真正的敘述滿格,而是敘述者的一種敘述技巧,是一種虛擬的敘述滿格情況。《兔和貓》與《奔月》情況類似。
《鑄劍》的情況要更隱晦一些,小說第一節寫眉間尺的母親告訴了他父親死亡的真相,他決定為父報仇,于是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他翻來覆去,總想坐起來。他聽到他母親的失望的輕輕的長嘆。他聽到最初的雞鳴;他知道已交子時,自己是上了十六歲了。”[2]437而第二節開頭,敘述者是這樣敘述的:“當眉間尺腫著眼眶,頭也不回的跨出門外,穿著青衣,背著青劍,邁開大步,徑奔城中的時候,東方還沒有露出陽光。”[2]437這兩節表面看似中間有敘事空白,因為子時與眉間尺起床離開時還有一段時間,然而第二節第一句用“當眉間尺腫著眼眶”這句話開頭,就是對上面一節最后一句話的承接,也就是說眉間尺一直翻來覆去沒睡,心里想著事情一直到起床。所以這也是一種虛擬的敘述滿格情況。這類虛擬滿格敘述,讓小說在形式上有中國傳統小說的意味。
敘事時間不滿格的情況,指敘述中存在被敘述時間遺漏的情況,形成一種敘述的空白。在情節內容上表現出一種跳躍性。《藥》《風波》等十多篇小說敘述不滿格的情況不完全相同。《藥》的敘述者敘述不滿格情況可以看成是一種刻意為之的行為,敘述者刻意截取了四個有聯系且最能表達自己敘述重點的片段來進行敘述,這四個片段以外的時間都故意遺漏不敘述,因此這種敘述空白是敘述者故意留出來的。
《風波》中有這樣幾處敘述空白的情況:一是七斤被剪了辮子回到家,被趙七爺嚇了,鬧了一場風波,結果不了了之。“一代不如一代!皇帝坐龍庭。破了的碗須得上城去釘好。誰能抵擋他?書上一條一條寫著。入娘的!……”[3]498這里是頭天晚上吃飯時,七斤亂七八糟的想法。接下來,敘述者跳到了第二天:“第二日清晨,七斤依舊從魯鎮撐航船進程,傍晚回到魯鎮,又拿著六尺多長的湘妃竹煙管和一個飯碗回村。”[3]498這里頭天晚上七斤和七斤嫂受煎熬的情況成為空白。另一個是最后一段:“現在的七斤,是七斤嫂和村人又都早給他相當的尊敬,相當的待遇了。到夏天,他們仍舊在自己門口的土場上吃飯;大家見了,都笑嘻嘻的招呼。”[3]499這和上一次已隔了上年的時間,六斤都已經纏了腳了,中間的情況不知怎樣,那段被敘述時間成為空白。
《藥》《鴨的喜劇》《明天》《長明燈》《補天》《理水》《兄弟》等作品的敘述不滿格情況相似,都是以截取生活片段的方式進行敘述,每個片段詳細展開,敘述滿格,而片段與片段之間的被敘述時間空白;《風波》《白光》《肥皂》《采薇》等敘述不滿格情況相近,都是前面敘述滿格,而最后一兩個部分與前面的情節在敘述上產生跳躍,被敘述時間出現空白;《端午節》《出關》《非攻》和《高老夫子》等的敘述不滿格情況相似,都是在中間需要的時候插入被敘述時間空白的情況。
敘述滿格和不滿格是魯迅利用敘述的節奏安排小說時空的結果,其對現代白話小說的發展有很大的影響。尤其是時間不滿格小說,情節與情節之間的跳躍性很大,小說以人物的情緒為主線,呈現出散文化特征。廬隱、丁玲和王統照等人小說的散文化傾向,正是受此影響。
插入倒敘這種敘述順序的共同特征是敘述者從“當下”敘述起,中間主體部分以回憶或別的方式插入“過去”的事。大多數小說插入部分占敘述者敘述的主體部分,“過去”部分敘述完后,再次回到“當下”,且最后的“當下”在被敘述時間上是開頭的“當下”的順延,也就是若把中間插入的“過去”拿開,兩個“當下”在被敘時間上是與現實世界時間順序相同的先后關系。這種敘述順序包括平常所說的插敘或補敘。中國傳統小說有插敘和補敘兩種手法,不過插入或補充部分內容都很少,只起補充作用。而魯迅的小說,插入和補充部分成為主體,當下的敘述反而成了一種補充,與插入部分形成明顯的對比。這種對比,讓小說的主題鮮明而突出,從而更具批判性。這樣的敘述順序,由魯迅開創。魯迅這種類型的小說有《祝福》《一件小事》《孔乙己》《故鄉》《傷逝》和《社戲》。
《祝福》第一個情節片段寫“我”回魯鎮遇到了祥林嫂,她問“我”靈魂的事后死了。第二個情節片段回憶祥林嫂第一次到魯鎮。第三個情節片段寫祥林嫂被搶回去之后的情況,用的是倒敘的手法。祥林嫂被搶后的一切都是通過衛老婆子講述的,而衛老婆子講述時,祥林嫂的事都已經發生了。第四個情節片段寫祥林嫂再次來到魯鎮后的凄涼狀況,中間通過次敘述者插入了祥林嫂第二個丈夫去世以及兒子被狼吃了的事件。第五個情節片段回到“現在”。“我”在祥林嫂死了之后,心中的陰霾一掃而空。第五個情節在被敘述時間上距離讀者閱讀的“現在”最近,第一個情節其次,而中間三個情節都相對要遠得多。中間三個情節是插入部分。
《一件小事》《孔乙己》《社戲》與《祝福》的敘述情況相近。相較而言,《傷逝》與《故鄉》更具有自己的敘述特點。《傷逝》全名《傷逝——涓生的手記》,從題目可知敘述者是涓生,小說內容是其日記式的記錄。小說第一部分,“如果我能夠,我要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4]113這一句話,是涓生對“當下”之前發生的事的自我總結。因而這個情節的被敘述時間距離閱讀者閱讀的“現在”比較接近。接下來,涓生敘述:“會館里的被遺忘在偏僻里的破屋是這樣的寂靜和空虛。時光過得真快,我愛子君,仗著她逃出這寂靜和空虛,已經滿一年了。”[4]113這一句話,是第一句到下一個情節的過渡,指出在一年前,“我”和子君非常相愛,是她讓我擺脫了空虛和寂靜。接下來幾句是涓生敘述自己再次來到會館,來到相同的房間,并說“深夜中獨自躺在床上,就如我未曾和子君同居以前一般,過去一年中的時光全被消滅,全未有過,我并沒有曾經從這破屋子搬出,在吉兆胡同創立了滿懷希望的小小的家庭”[4]113。這幾句話一方面述說涓生重新搬來會館后的悔恨和悲哀,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引入一年前與子君相見相愛的日子,是一種過渡方式。
接下來,涓生敘述說,“不但如此。在一年之前,這寂靜和空虛是并不這樣的,常常含著期待;期待子君的到來。在久待的焦躁中,一聽到皮鞋的高底尖觸著磚路的清響,是怎樣地使我驟然生動起來呵!”[4]113這里,被敘述時間進入了一年前,也就是距離閱讀者閱讀的“現在”最遠的時間。緊跟著,涓生按照時間的先后順序敘述了與子君的交往過程,先是講述子君冒著各種流言蜚語到他這里來,而他在期待她的到來中東想西想,直到聽到她皮鞋的聲音才安下心來。他們談雪萊,談易卜生,談泰戈爾,看似心與心、靈魂與靈魂在交流,以至于子君勇敢地喊出了她是她自己的,別人沒權利干涉她的自由。到后來,水到渠成似的,涓生向他求愛,他們同居,并且在吉兆胡同找了房子住下。看似幸福美滿的生活即將開始,然而周圍人的排斥、譏笑和猥褻無所不在,兩人經濟拮據,不得不為生存奔波。子君胖了起來,臉色也紅了起來,不過卻漸漸變得跟庸常婦女一樣;涓生又被解聘,打擊一個接一個。生活的拮據致使兩人原來的誓言褪色,涓生越來越覺得子君不再是原來那個她,越來越覺得她沒了追求,兩人的生活有了許多不愉快,直到最后,他終于向她說出了自己的不再愛她。子君被父親接了回去,不久后死了,涓生無比悔恨和難受。
在小說最后一個片段,涓生說,“我活著,我總得向著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卻不過是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4]133。這一句話重復了小說的第一句話,表明了從小說第一句話到這里,都是涓生所說的第一步。而接下來是新的一步,涓生如是說:“我仍然只有唱歌一般的哭聲,給子君送葬,葬在遺忘中。”“我要遺忘;我為自己,并且要不再想到這用了遺忘給子君送葬。”“我要向著新的生路跨進第一步去,我要將真實深深地藏在心的創傷中,默默地前行,用遺忘和說謊做我的前導……”[4]133
這便是涓生接下來要走的一步,涓生在悔恨與悲哀過后,選擇的是墮落。這一部分在被敘述時間上,是要晚于第一部分的,兩者是先后承續的關系,而中間回憶兩人交往過程的部分則是插入部分。最后一部分在被敘述時間上,距離閱讀者閱讀的“現在”最近,第一部分緊隨其后,而中間回憶部分最遠。
《故鄉》插入部分有幾處,且不構成小說的主體部分。小說一開始是敘述者“我”站在“當下”說自己回到別了二十余年的故鄉,見到了母親和侄兒宏兒,母親提及了閏土。“還有閏土,他每到我家來時,總問起你,很想見你一面。我已經將你到家的大約日期通知他,他也許就要來了。”“這時候,我的腦里忽然閃出一幅神異的圖畫來: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帶著銀圈,手捏一柄鋼叉……”[5]這里閏土的形象是活潑能干和健康積極的。魯迅的目的是要將其與中年閏土作比較,是一段插敘。另一個敘述插入部分是有關楊二嫂的。當“當下”的楊二嫂來到“我”面前時,“我”發現她是一個難看的、細腳伶仃的“圓規”;隨后,經過母親的提醒,“我”回憶了她當初的情況,因為人漂亮,其店里的豆腐很好賣。楊二嫂“當下”和此前的比較,是先“當下”后“此前”,而閏土是先“此前”后“當下”,在時空和情節節奏上形成一種錯落有致的對比。
隨后的幾個情節片段一直到結尾,都是順著開始回故鄉再離開故鄉的被敘述時間順延的,除了幾處回憶的片段,最后一個情節片段離閱讀者閱讀的“現在”最近,往前依次變遠,最開頭回故鄉是除插入內容外最遠的。而插入的內容比較簡單,一般都稱之為插敘,但從情節和時空的關系看,其與前面幾篇小說是一樣的,屬于插入倒敘型。
魯迅這類小說的插入部分形式靈活多樣,既可作為小說主體部分,也可補充原因或交代結果,其敘述者或人物往往帶著強烈的情緒,小說也呈現出散文化的傾向。
完全倒敘種敘述順序的特點是敘述者從“當下”開始敘述,最開始部分是離閱讀者閱讀的“現在”最近的情節,隨后的敘述是離閱讀者閱讀的“現在”最遠的情節,逐漸由遠及近,到最后一個情節時,被敘述時間離閱讀者閱讀的“現在”的距離非常近,僅次于開頭部分。小說在情節上的表現是,最后的情節在最開頭,然后從最開始的情節依次敘述,直到最后一個情節銜接上最開頭部分。這種類型的小說是真正的倒敘,是魯迅對傳統小說此類敘述順序的繼承。該類小說,魯迅只有《孤獨者》一篇。魯迅利用人物內心思想和外在行動的反差以及看者與被看者之間的隔膜,讓小說體現出與傳統該類小說完全不同的敘述特征。
《孤獨者》的敘述者“我”開篇便敘述說:“我和魏連殳相識一場,回想起來倒也別致,竟是以送殮始,以送殮終。”[6]88這一句話的被敘述時間,距離閱讀者閱讀的“現在”是最近的,也就是在所有故事情節中,是最后發生的,是對后面所有內容的總結,敘述者把它放在了最前面。接下來的部分,敘述者講述了魏連殳祖母去世時“我”如何與魏連殳相識的,也就是前面所說的“以送殮始”。
接下來幾個情節片段,分別講了“我”見到魏連殳如何在族人的為難下送別祖母;到了S 城后“我”如何與魏連殳交往,認識到他是個正直與善良的人,并與他逐漸結下了友誼;隨后魏連殳因為思想問題被辭退,生活漸漸步入絕境,而“我”又去了山陽,只能通過寫信了解情況;到后來魏連殳做了官,用身體與不喜歡的環境和制度對抗,最后孤獨地死去,“我”回去為他送葬。這個過程是按照時間的先后順序安排情節的,被敘述時間與現實世界中的時間一致。
最后一個情節片段,“我”回S 城,見了魏連殳最后一面,釘釘的聲音與哭聲使“我”不太能忍受,于是退到院子里,并接著出了大門,離開了那里。接下來,“我”“快步走著,仿佛要從一種沉重的東西中沖出,但是不能夠。耳朵中有什么掙扎著,久之,久之,終于掙扎出來了,隱約像是長嗥,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6]110
這是“我”在送別魏連殳時的感受,先是難受,接下來則是:“我的心地就輕松起來,坦然地在潮濕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6]110經過短暫的難受和悲傷,“我”的心輕松起來,在月光底下,踩在潮濕的石路上離開了。這句是小說的最后一句,這一句在被敘述時間上緊承前面,是給魏連殳送殮的一部分,在整個回憶中在被敘述時間上是最晚的,不過卻早于小說第一句話,因為敘述者敘述第一句話“以送殮始,以送殮終”時,送殮已經結束,因而第一句話在被敘述時間上是最晚的,最接近閱讀者閱讀的“現在”。
《孤獨者》是真正的倒敘,在情節與時空的關系上屬于完全倒敘。這樣的敘述順序,讓小說一開始就對讀者產生一種“誤導”,即我似乎與魏連殳站在同一立場,直到最后一句“我的心地就輕松起來”時,讀者才會從魏連殳的死讓“我”輕松中發現敘述者根本不可靠,小說的敘述張力從而達到最大化。
魯迅小說的四種敘述順序,既是對中國傳統小說的繼承,如超敘述層倒敘型和時間先后順接型對《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孽海花》等小說敘述順序的借鑒,又是中國現代白話小說的新開創。中國傳統小說沒有插入倒敘型,魯迅不僅開創性地運用了,還通過加強敘述者功能,使小說呈現出散文化傾向。其中,超敘述層倒敘型的超敘述層不僅介紹了敘述者的背景,使其身份合法,同時還與后面的情節要么形成對立關系,要么形成互補關系,從而成功地借超敘述者的價值觀與主敘述者的價值觀的對立表達了作者的價值立場。時間先后順接型和完全倒敘型充分利用時空變化以突出小說的敘述張力,也是一種創新。受這些創新的影響,中國現代白話小說漸漸在敘述時空與故事時空上呈現出了多樣性,有了敘述滿格與不滿格的各種變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