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嘉銘
(新鄉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河南 新鄉453000)
從文學倫理視角看,文學不僅僅是為了滿足人類的娛樂需要,更是為了以娛樂的方式教誨人類、啟迪人生、理解生命等,文學審美和文學倫理總是相互交織的,文學的教誨功能的實現是文學審美的結果。只有將文學的審美功能與倫理價值結合起來,才能更好地發揮文學的審美價值和啟迪意義。《活著》是先鋒文學的代表作品,在這部小說中余華以冷峻的筆觸描寫了生存的艱難和生命的崇高,在冷靜的敘事中贊揚了生命的激情和自由的價值,表達了崇高的倫理關懷和無盡的生命拷問。因之我們可以從倫理觀察的視角審視余華《活著》的故事情節、審美意蘊等,分析作品所內蘊的生命哲思、生活啟示和倫理價值等。
從倫理學視角看,文學是特定歷史時期和社會條件下的社會倫理的表現形式,文學的價值需要通過文學的倫理功能和教誨功能予以表現。從倫理生成維度看,在人類產生倫理意識后就形成了善惡、美丑、對錯等價值觀念,并依靠這些價值觀念協調人際關系、維護社會秩序,而文學就是人類的社會倫理和善惡評價的重要形式。從作家的視角看,文學作品的矛盾沖突和倫理價值都源于內心與現實的沖突,正是因為內心和現實之間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才使文學作品擁有了倫理價值、生命意義和生活啟迪。
文學源于理想與現實、肉體與靈魂之間無法和解的沖突,任何優秀的作品都是現實與理想、肉體與靈魂碰撞后的產物,作家的使命就是在理想與現實、靈魂與肉體之間探索一條和諧共處的道路,為讀者的生活方式、生存困境、存在問題等提供倫理啟示和哲學啟迪。當然也有許多作家宣稱,寫作只是為了表現內心世界,描繪生命追求和生命意義等,但是不管如何作家是無法擺脫現實與內心沖突這個二維命題的,也無法脫離現實世界和內心世界這兩個話語場景的,只不過不同的作家在內心和現實的和解問題上有不同的態度、觀點和看法。在文學的倫理世界中,當現實和內心的平衡被打破后,就會從整體上改變作品的敘事方向和思想維度。正是因為現實世界是殘缺的、模糊不清的,所以倫理價值、生命意義、善惡之分等才顯得尤為重要,現代小說就以瑣碎的、具體的生活事件為個體的倫理存在提供了價值和依據。就20世紀中國而言,那是一個社會變革、文化轉型、傳統解構的動蕩不安的時代,同時也是個體倫理擺脫集體倫理禁錮的時代,在這個漫長的馬拉松式的個體倫理成長中,余華以獨特的民間話語、啟蒙視角等展現了個體自由倫理成長之艱難,以平實的敘事、荒誕的情節等展現了內心與現實的沖突,并為個體的生命意義提供了嶄新的倫理思考[1]。
《活著》是一部令讀者內心感動和精神震撼的小說,該小說以普通、平實的故事情節講述了在急劇變革的時代中福貴的不幸遭遇和坎坷命運,在冷靜的筆觸中展現了生命的意義和存在的價值,揭示了命運的無奈、生活的不可捉摸等。在《活著》中敘述人“我”到鄉間采集民謠時遇到了福貴老人,福貴老人以自言自語的方式講述了自己的人生遭遇和生活經歷,將他生命歷程中的事件全盤托出:福貴曾是家里擁有許多良田的富家子弟,但是由于父母對他寵愛過度,所以他在年少時總是放浪不羈,整日不務正業、游手好閑,游蕩于妓院和賭場,后來在賭博中輸光了所有的家當,他父親被他不爭氣的行為活活氣死,在父親去世的時候福貴決定重新做人,但是卻被國民黨抓了壯丁,等他從部隊逃回家以后,母親早已經離開人世;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福貴決定安心過日子,可是他妻子卻得了重病,只能長期臥床,兒子因為給縣長夫人獻血而抽血致死,女兒鳳霞因難產而死,妻子家珍因悲傷過度死去,女婿二喜因意外事故丟了性命,孫子苦根因貪吃而被撐死;在所有的親人都接踵而至地死去后,福貴只能與家中的老牛共度余生。在《活著》中福貴常常遭到命運的捉弄,而且這種捉弄還帶有一種黑色幽默的意味,福貴并沒有因為命運的捉弄而墮落和萎靡,而是在不幸的生活和多舛的命運下獲得了一種超脫和自由,同時作家也借福貴命運多舛的一生展現了一種超越歷史、價值和時代的平靜。小說中福貴最終只能與老牛相依相伴,這種相伴是“平靜”的相伴,是包容了厄運和困難的相伴。在當代小說中作家熱衷于描寫個體與命運、人物與時代的矛盾,展現個體對命運和時代的抗爭,以此禮贊生命的高貴、存在的價值等,然而《活著》卻以溫和的方式表達了作家對命運的態度,以美好與丑陋、善良與邪惡、幸福與不幸、寬容與理解等相互兼容的方式呈現了生命的倫理價值,實現了對道德、人生和時代的超越,并在超越中表達了一種平靜和悲憫的情感。
從總體上看,文學作品都以虛構道德人物、敘述道德事件、進行道德評判、闡述生命意義等為重要使命,都記載了有利于人類生存和發展的道德經驗,都發揮著啟迪人生、凈化靈魂、幫助人擇善棄惡等倫理功能,《活著》中作家以冷靜的筆觸和樸實的語言敘寫了生活的緊張和壓抑,表達了存在的荒誕和內心的狂歡。
學者雷德菲爾德認為,傳統文化可分為大傳統和小傳統兩類,小傳統就是根植于日常生活的、通俗的、民間的傳統。在中國社會中民間倫理就是“小傳統”的重要表現形式,在民間觀念中“好死不如賴活著”是多數人的人生信條和行為準則,也是小說《活著》極力推崇的倫理觀念。《活著》以極端的方式將主人公福貴推到了生存的邊緣:家道敗落后他一貧如洗,家中七個親人相繼離他而去,只有瘦弱不堪的老牛與他相依為命。但是面對厄運和苦難,福貴始終堅韌地活著,并在家庭變故、社會動蕩和自然災害等惡劣的生存環境中展現出一種頑強的生命力,這無疑是“好死不如賴活著”的生動詮釋。為了活著而活著,這看上去多少有些犬儒哲學的意味,但它卻恰恰展現了民間社會長期發展中形成的應對苦難的人生智慧,表達了生命對苦難、無聊、無奈、厄運、平庸的忍受。從倫理敘事視角看,《活著》是以福貴的親人的非正常死亡推動故事情節的,以福貴對親人離去的態度及生活的態度表達了作家對生活、人生和命運的理解。小說展現了余華內心的憤怒和冷漠,表達了他對現實的不可忍受,他總是以一種“莫須有”的憤怒對待現實,并在冷靜的敘事中制造一種“緊張”的倫理氛圍,表達對現實的不滿、無奈和憤怒,同時這種“緊張”中還帶有一種荒誕和無奈。《活著》中主人公福貴在接踵而來的厄運中度過了自己的一生,但是在回憶自己的人生往事時福貴并沒有麻木不仁、萎靡不振,而是飽含深情和無比快樂,將生活中的幸福、厄運、苦難、無奈等看作命運的恩賜,以最虔誠、最真誠的態度對待生命的經歷,享受生命的緊張和狂歡、壓抑和自由[2]。
巴赫金以中世紀歐洲的狂歡生活為基礎,建構了狂歡化理論。如今狂歡已經成為作家批判、諷刺和戲謔化的重要武器。在狂歡的世界里,小丑、傻瓜等往往是故事主角,他們以胡言亂語的方式揭示現實世界的荒誕、丑陋和可笑,表達自己的世界、人生、命運和存在的真知灼見。中國文學史上的《高祖還鄉》《西游記》等作品中都不乏民間狂歡的描寫,特別是在社會變革和文化轉型的今天,人們進入眾聲喧嘩、肆意狂歡的生活場景,因而狂歡也成為作家建構藝術形象、拷問生命價值、追尋倫理意義的重要方式。余華是一位具有狂歡精神的作家,在《活著》中余華以冷靜、平實的筆觸展現了一種內在的狂歡,在蕓蕓眾生的狂歡中平凡的小人物不再卑微和渺小,而變得異常的堅韌和倔強、勇敢和安祥,表現出一種近乎平淡的悲憫、寬容和慈愛。總體上看,《活著》中的狂歡是內在的,對于這種狂歡余華是這樣認為的,當描寫粗俗骯臟的事物時,語言應當也是粗俗不堪的,因為粗俗是生命欲望和原始本能的體現。同時,這種狂歡不僅表現為粗俗的人物語言、各種各樣的污言穢語上,還表現在離奇荒誕的生活故事上。比如在福貴的父親、母親、妻子、外甥的非正常死亡中感受到一種戲謔、荒誕、嘲諷和狂歡的意味,如福貴的爹是從糞坑上摔下來,被摔死的;福貴的外甥苦根是吃東西太多,被撐死的,這些無疑讓讀者感到滑稽可笑。其實,就連福貴的名字“福貴”也是可笑的,因為他的一輩子既沒有福也沒有貴,有的只是不幸、苦難和厄運。此外,在《活著》中福貴的話語也帶有幾分“幽默”,如他對老牛吆喝時講道,“有慶不要偷懶”“家珍耕得好”“我多叫幾個名字,老牛就以為別的牛也在耕田”等等。這種非正常的死亡、平淡的幽默大大沖淡了小說的悲劇性,增加了小說的戲謔和狂歡意味,也將小說對人生、倫理和命運的思考上升到了普遍意義的高度[3]。
從社會價值視角看,倫理價值在文學的社會價值中處于核心地位,也是文學最基本的價值、情感和道德信仰。鮑姆加登就說過,在閱讀文學作品中我們不僅能夠獲得娛樂、精神放松,還能夠獲得情感升華和道德升華。然而,文學倫理價值的實現離不開理想和現實、精神和肉體、幸運和厄運的沖突,同時也只有這種倫理沖突才能更好地展現文學的倫理價值,《活著》就以生活的壓抑與精神的自由沖突,表達了作家對人生、生命和意義的倫理思考。
在《活著》中余華以冷靜的筆觸敘寫了福貴從紈绔子弟到家道敗落、厄運纏身、親人死去的苦難人生,這種曲折動人的人生轉變與跌宕起伏的社會變革遙相呼應,帶給讀者一種緊張和壓抑,讓讀者感到血脈賁張、思想壓抑,內心漣漪不斷,感受到了生命的溫純和幸福,體會到了現實的喧囂、混亂和瘋狂。在《活著》中福貴所感受到的是一個又一個的生命先后離他而去,父親、母親、家珍、有慶、二喜、苦根等這些親人都接踵而至地死去,他痛苦過、無奈過、悲傷過,甚至變得麻木不仁,像動物一樣本能地活著。在普通人看來,福貴的生活是坎坷不幸的,死亡的幽靈始終徘徊在他的身邊,不斷地將他的親人奪走,一個個親人的離去令人感到壓抑和窒息。然而,這種生活的不幸和命運的坎坷卻讓福貴獲得了一種超越命運和死亡的超脫與自由,擁有了從緊張到狂歡、壓抑到自由的人生豁達,小說中福貴反復提及的話語就是“活著”“只要人活得高興,就不怕窮”“可要好好活”“老子死也要活著”,從這里我們看到了“活著”這一話題的沉重,也想像到了一幕幕死亡來臨時福貴的痛苦和無奈,感受到生命的悲劇和活著的艱難,但卻感受不到生命的崇高和抗爭的偉大。此外,從生命的厄運看《活著》中的福貴、家珍、二喜、春生等人物的人生經歷和生命歷程,那原本讓人窒息和難以承受的苦難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生命的價值,感受存在的意義,感激生命旅程中的困難、壓抑、緊張、厄運等[4]。
在《活著》的開篇之處余華寫了這樣一段話,大概意思為:我年輕時就擁有了寫作這種游手好閑的職業,四處奔波在鄉下收集各種民謠,就像麻雀在田野和村舍間游蕩。這些輕松的敘述不僅表現了作家悠閑自在的心情,也表達了作家對自然和生活的熱愛,對生命和生活的真切體驗。小說中福貴在壓抑、苦難和不幸中艱難地活著,但是在經歷了種種不幸和厄運之后,福貴漸漸變得憣然醒悟,變得自由和超脫。正如在妻子家珍死去時福貴所說的,“家珍死得很好”“一點是非都沒留下”[5],生離死別是生命的必然,是任何人都無法擺脫的宿命,在面對不可抗拒的宿命時最好的應對方式莫過于放棄對生命的執著和無謂的緊張,以超脫和順其自然的態度對待生命。活著不是為了悼念亡者、忍受悲傷,而是為了幸福、快樂、成長,為了更好地彰顯生命的意義和人生的價值,在小說最后,福貴輕松自由地在田地里勞作,他吆喝著那頭與他相依為命的老牛,喊著“友慶”“家珍”等親人的名字,好像那些死去的親人又回到了他的身邊,與他進行對話。顯然,福貴與那些死去的親人一樣,已經超越了生命的緊張和壓抑,獲得了自由、安寧和祥和。“活著”成了生命最真實的體驗,也成為考察生命價值的重要維度[6]。
文學不僅是為了審美和娛樂而存在的,還為了社會教誨、思想啟迪和靈魂凈化等而存在,文學功能的實現離不開社會倫理,只有從社會倫理的視角審視文學作品,才能更好地把握文學作品的思想意蘊和審美理想等。《活著》以“活著”為主題展現了主人公福貴一生的坎坷、苦難、貧困、沒落等,揭示了社會急劇轉型的年代個體的生命意義和倫理價值,為人們的生活提供了許多新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