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海暢
2017年,墨西哥導演吉爾莫·德爾·托羅的新片《水形物語》獲得了第90屆奧斯卡最佳影片,托羅則憑借該片首次獲得奧斯卡最佳導演獎。該片講述了一個人獸相戀的奇幻故事,其中對性和暴力有一定程度的展示,并且由拍攝商業片出身的托羅執導,這些因素使得這部電影看上去與奧斯卡的氣質并不相符,然而卻獲得了它的肯定,可以看出導演托羅在藝術突破和個人表達上的成功。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是一名“常年游走于藝術導演和主流導演之外的人”,“奇怪地流于‘好萊塢’電影和‘藝術’電影之間”①。
托羅的創作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是好萊塢商業類型片,另一類便是他所說的可以更大程度表達自己電影觀念的“藝術”電影。無論是哪種制作的影片,都能看出他對魔幻元素的熱衷。魔幻電影給觀眾提供一個割裂的時空,讓他們躲在那里享受否定現實的想象,然而這恰恰是托羅所不認可的創作方式,他更傾向于將現實作為表現的主體。他說:“當人們說,‘哦,幻想就是最大的逃避’,我的回答是‘我絕不同意’。幻想是解讀現實的最好手段。”②其新作《水形物語》可以說是他目前創作生涯的集大成之作,從中可以看到他以往諸多作品的影子,比如對怪獸鬼魅的熱愛、對機械裝置的偏好、神秘元素等。該片也延續了他一貫的影像風格和敘事手法,以及通過故事主題呈現出的以魔幻反映現實的電影觀念。
“魔幻現實主義”一詞最早出現于1925年,由德國藝術評論家弗朗茨·羅提出,用來研究歐洲后期表現主義繪畫。他認為在表現主義作品風格的基礎上,魔幻現實主義繪畫增加了原始藝術和民間藝術的神秘色彩。這一用語后被用來指代繁榮于20世紀50年代,以卡彭鐵爾、胡安·魯爾福、加西亞·馬爾克斯為代表的拉美文學流派。他們的文學創作主張可被概括為:“魔幻現實主義首先是對現實所持的一種態度……是要面對現實,并深刻地反映這種現實,表現存在于人類一切事物、生活和行動之中的那種神秘。”③
魔幻現實主義在電影創作的領域當中經歷了一個從無意識到有意識應用的過程。最初的具有明確魔幻現實主義風格的電影大多由魔幻現實主義文學作品改編而來,如《鐵皮鼓》《巧克力情人》。而后逐漸產生了自覺應用魔幻現實主義風格的電影如《地下》《南方》《傷心的奶水》,以及以魔幻現實主義作為創作風格的導演如庫斯圖里卡、克勞迪婭·洛薩等。
魔幻現實主義電影理論目前成果有限,其中最具理論深度的是電影理論家弗雷德里克·詹姆遜做出的論述。他從題材選擇、色彩處理、影像敘事三個角度,論述這一理論在電影學領域何以成為“當代后現代主義敘事邏輯之外的另一種可能”④,明確了魔幻現實主義在電影創作領域的獨特表現方式,如以驚詫之感進入敘事文本,用特定的色彩建構獨特的視覺體驗,以及用迷人的視覺表象表現意識形態主題等。
如果我們在此對《水形物語》進行觀照,會發現這部電影與前文所述的魔幻現實主義創作理念不謀而合。可以說《水形物語》是一部具有魔幻現實主義風格的電影。
《水形物語》在故事情節層面上,講述了一個被當作實驗品的人形水生生物被實驗室的啞女清潔工所救,一人一獸之間產生了禁忌之愛,是一個黑暗版美女與野獸的成人童話,一個超越現實的奇幻故事。然而導演將這個故事設置在了現實的歷史背景中,這就使電影文本具備了多重指涉性。影片的故事背景被設在1962年的美國巴爾的摩,此時的美國處于一個特殊的歷史時期:美蘇冷戰對峙達到巔峰,處在即將轉化為熱戰的邊緣;國內平權運動此起彼伏,社會矛盾一觸即發。這樣的社會歷史背景在電影中并不只是奇幻故事發生的舞臺,而是其所書寫的現實。
故事中政府控制的秘密實驗室和人魚的出現,圍繞著美蘇軍備競賽這一歷史事實展開,此中出現的各個人物均被編織在當時的政治、社會和性別權力關系之下,并且以這樣的人物關系產生的矛盾作為敘事動力,形成了表層意義上的奇幻愛情故事。托羅認為那個歷史時期的美國便是當下在特朗普帶領下的美國社會所追求的“美國復興”,“那時如果你是一個盎格魯-薩克遜白人,那么現實對你都是有利的,你會有跑車和便捷廚房。但是其余的人就沒有這么好了”⑤。顯然,在電影中,以實驗室負責人理查德為代表的統治階級異性戀白人男性即是托羅所說的“現實都是對你有利的”那一群體,而身為殘障人士、被剝奪“話語權”的女主角艾麗莎,黑人女工澤爾達、同性戀藝術家吉爾斯、蘇聯間諜霍夫斯泰勒博士,就是“其余的人”。而人魚在這里也不僅是一個奇幻的生物,而是異于主流群體的邊緣人群的代表,是具象化的社會群體符號。
人魚這個角色身上凝結了該片的多重主題,除了邊緣群體的反抗外,還有對歐美殖民歷史的批判。人魚被設定為來自拉丁美洲亞馬遜河流域,他被捕獲并一路運到美國的契機是美國人在當地進行石油開采這一殖民行為,這是對拉美的殖民歷史的直接指涉。人魚被當地的印第安人視為神并且受到供奉,然而在理查德面前他的神性被否認、被禁錮甚至被褻瀆,這體現了托羅對歐美殖民者踐踏拉美土地和文化獨立性的批判。對于拉丁美洲殖民歷史的書寫,是魔幻現實主義這一植根于拉美文學創作的美學流派的重要表現主題,最具代表性的是阿斯圖里亞的長篇小說《玉米人》。作者站在印第安土著居民的立場上,以白人對土地的侵犯和他們的反抗作為主線,雖然印第安人以失敗告終,但是白人也受到了例如巫術等印第安神秘力量的懲罰。
在托羅的創作中,魔幻現實主義電影與商業娛樂電影的開場有著明顯的區別,即使用閃進的片段進入敘事,甚至包含對高潮片段的預敘。如在《鬼童院》中,夏千度對小男孩桑迪的謀殺發生在在空襲當晚炸彈掉在院子里的時候,謀殺后將尸體沉入水池。這個情節直到影片即將結束時才向主角和觀眾揭開,然而炸彈從空中投下、桑迪倒在血泊中、嬰兒在羊水中這幾個實際并無關聯的鏡頭被放在了電影開場。而《潘神的迷宮》的開場則是女孩奧菲利亞在故事最后死亡的鏡頭。這些鏡頭在片頭與后文并無敘事統一性,而是作為視覺展示的樣品進入敘事,并與故事的高潮和結局形成閉環。
在電影《水形物語》的開頭,導演為觀眾呈現了一個與海地世界融為一體的公寓樓,水藻生長在地板墻面,魚群游過窗口,而女主角艾麗莎就漂浮在水中。這個鏡頭提供了一個打破現實和虛幻之界線的視覺形象。將還未納入到敘事結構中的陌生圖像以不加掩飾的方式呈現在敘事開始的地方,反而刺激和加強了凝視,給觀眾帶來了歡愉與焦慮的矛盾情感。
而這一幕也可以看作艾麗莎在故事最后被人魚帶入水中的延續,與影片結尾形成呼應。將人物在結尾的命運放在故事的開頭,這產生了一種魔幻現實主義作品中普遍具有的宿命感。而這種宿命感無論是在電影作品中還是在文學作品中都常常通過對敘事時間的重構來實現。如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小說《百年孤獨》第一章的第一句話:“許多年之后,面對行刑隊,奧雷良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這種首尾相接的循環時間觀念,一方面是主角奧雷良諾·布恩迪亞上校命運的預敘,另一方面與小說的敘事主體布恩迪亞家族輪回命運形成相同的結構,是小說主題的預判。
目前對于影片開頭的這個超現實奇幻鏡頭和結尾女主角艾麗莎的命運存在一些爭議。有人認為艾麗莎最后并沒有死,而是在人魚擁有的神跡幫助下治愈了傷口長出了腮,從此與人魚幸福地在水中生活下去。也有人企圖論證艾麗莎是誤入人間的人魚公主。然而影片開頭和結尾的兩個鏡頭本身就可以形成對這兩種觀點的反駁,主要原因是在這兩個鏡頭中,在畫面敘事之外還存在著吉爾斯的講述。他的畫外音將艾麗莎漂浮在水中房間和她最后在人魚懷中復活這兩個畫面納入了他的主觀敘述中,使這兩個畫面可以被解讀為他的美好想象。這種敘事方法具有一定的曖昧性,在打破真實和虛幻之界線的基礎上打破了主觀和客觀的對立。這是魔幻現實主義電影用超現實情節或畫面來闡釋死亡的敘事手法。
詹姆遜認為色彩在魔幻現實主義電影中具有獨特的建構性作用,主要體現在色彩將物體區分開,使他們處于停滯狀態,從而使不同物體賦予觀眾不同的視覺感受,而不是將不同物體通過色彩均勻化來形成統合的視覺形象。以此來分析影片《水形物語》的色彩建構,可以體現在紅色和綠色的對立、不同綠色的使用上。在整體色調呈青綠色的環境中,艾麗莎鐘情于商店櫥窗里一雙紅色的鞋,在與人魚陷入愛情之后穿上了紅色的衣服,這爆發式地映射著女主的欲望。畫家吉爾斯給廣告商創作的第一版招貼畫以紅色為主題,這強烈地跳脫了基本的視覺體系,對應了吉爾斯的困境。
而即便是大量疊加使用的綠色,也在不同的物體上呈現為不同的視覺文本。比如理查德購買的水鴨色凱迪拉克在角色的不斷重復和鏡頭對其大量的展示時,作為整體的“綠色”被打破了,或者說這一獨特的“綠色”被激活,給觀眾的感官形成了新的沖擊。
導演吉爾莫·德爾·托羅作為一個從拉丁美洲走出去,在好萊塢游走于商業娛樂電影與獨立制作之間的電影人,堅持著最大程度的自我風格表達。他以獨特的敘事手法和風格化的視覺影像,表現魔幻現實主義從文學創作領域延伸到美學領域的主題。他自覺地用奇幻的方式去表現現實,將魔幻現實主義的表現手法運用到電影創作中。而他的成功也說明魔幻現實主義與電影的結合正在逐漸為觀眾所接受和喜歡,成為未來被更多創作者支持的電影觀念。
注釋:
①Tom,Huddleston.Guillermo del Toro on England giving him the creeps and setting ‘Crimson Peak’in the UK[EB/OL].https://www.timeout.com/london/film/guillermo-del-toro-on-england-giving-him-the-creeps-andsetting-crimson-peak-in-the-uk.
②[墨]吉爾莫·德爾·托羅,[美]馬克·斯科特·齊克瑞.吉爾莫·德爾·托羅的奇思妙想[M].潘志劍譯.北京:中國長安出版社,2015:49.
③陳光孚.魔幻現實主義[M].廣州:花城出版社,1986:196.
④[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遜等著.李洋主編.電影的魔幻現實主義:英美電影文選[M].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17:53.
⑤JOSH,ROTTENBERG.Guillermo del Toro's highly personal monster film'The Shape of Water'speaks to'what I feel as an immigrant'[EB/OL].http://www.latimes.com/entertainment/movies/la-et-mn-guillermo-del-toro-telluride-20170905-htmlstory.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