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慶利
(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 遼寧大連 116081)
在2018年剛剛開始的時候,讀到了楊樹增、馬士遠先生的大著《儒學與中國古代散文》(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首先便被這選題的視角和宏大的篇幅震動了。本書沒有微觀地局限在某一時段、某一思想,也沒有宏觀地整體考察彼此關聯,而是既細微地考察每一時段的儒學特點及其與當時散文創作的關系,又以96 萬余字的篇幅全面審視發展的儒學對中國古代散文的影響,以新的視角開拓了中國古代文學的研究。
首先,作者選擇了儒學不是儒家的角度,關注的是在儒家思想的萌芽、形成及闡釋中其與文學的關系,注意發展的儒學對中國古代散文的影響,從而使這種考察具有了流動性。儒學指的是儒家學派的思想及其歷代解讀的學說,其存在的形態,作者認為有四種情況:“一是體現儒家主要思想的‘六經’元典;二是對‘六經’的傳注訓釋學;三是以孔子為宗師的各儒家學派的學說;四是儒學與其他諸子之學及外來文化特別是佛學相融合的新學。”正是基于這樣的認識,作者以此作為縱的線索,系統論述了儒家興起、發展及闡釋過程中與中國古代散文的關聯,得出了許多新的認識。“仁”是儒家思想的核心,也是儒家理論的核心。以此去考察,作者認為,中國遠古社會的神話傳說中已經飽含了儒家的仁愛基因,其中的自然神往往具有向善的精神,體現出為民、惠民的仁愛精神和積極進取、自強不息的道義品質;夏、商、西周“三代”之時,其經典被儒家奉為圭臬,其中體現出來的以人為本思想、大一統觀念、道德認知,不僅是“三代”散文的理性意識,也是儒學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春秋戰國是儒家得以確立的時期,仁愛德政、中庸哲學、禮法修為,是儒學的根本;儒學在漢代確立了正統地位并從此成為主流意識,其思想在漢代的闡釋下形成了經學,經學仍然崇仁尚禮,奉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道;魏晉南北朝時期,雖然儒釋道交融,形成玄學思潮,但作者認為“玄學應是儒學的一種獨特形態”,本期散文體現出玄學在其發展過程中,有一個以道解釋儒漸變為以儒解釋道的過程;隋唐五代,儒家道統復興,其仁義道德的內涵系統在新的形勢下得以重新闡釋;宋元明時期,儒學哲學化,由傳統儒學、正統經學演化發展,又充分吸收了佛、道的哲理思想、思辨方式,成為理學;清代前期,重新強調儒學的“經世致用”精神,進而主張“實言、實修、實風、實踐、實征、實用、實業、實政、實功”,形成了實學思潮。
本書關注的是儒家與散文的關系,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也有特殊的意義。如果說儒、釋、道互補構成了中國思想文化的整體,儒道互補是中國文化發展的主流,那么儒學則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主脈。可以說,儒家文化在闡釋與傳播的過程中,已經形成了一種特有的思維方式和話語風格,并且必然體現在各個時代、各種文體文學創作與文學批評的許多方面,因而它對中國古代文學的各種文體無疑都具有重要影響。作者最初的學術設計也是從儒家文化與中國古代文學的聯系上,進行系列研究,其中包括儒學與中國古代詩歌、儒學與中國古代散文、儒學與中國古代小說、儒學與中國古代戲劇、儒學與中國古代文學批評五個專題。但是正如作者《后記》中所說:中國古代散文“受儒學的影響更為深刻,因為散文強調的是‘文以載道’,儒學不僅是古代散文的思想指導,而且儒家思想往往以散文這種形式直接表現出來。”儒學與散文的關系無疑最為切近,作者梳理了這個過程,揭示了各時期中國散文體現的儒學傳統的流播與變異。
儒學以“仁”為核心,在其萌生、形成與發展過程中呈現出不同狀態,其作用于文學,使各時代的文學既有相同的精神,又有不同的風貌。本書的拓展之新,在于作者具體而宏觀地揭示了儒學傳統影響下各時期中國散文的精神品格與審美特點。
首先,本書十分注重精神層面的開掘。作者認為,以“仁”為核心,儒學的最高人生追求是泛愛眾而濟天下,主張作家擔負起歷史的使命和社會責任,積極投身于社會實踐,并用文學的形式來抒寫濟世救民、治國平天下的志向,謳歌立德立功立言的不朽事業,提出補偏救弊的方略,批評統治者的失政腐敗與人世間的不公,憐憫民生的苦難,抒發憂國憂民的憂患之情。受儒家思想的影響,作家們直面現實人生,作品中表現出可貴的現實批判精神,久而久之,形成了我國文學創作中的現實主義傳統。因而春秋戰國儒家形成時期歷史散文中的“記言說教”和哲理散文中的君子形象,漢代經學時期散文中的儒士精神和文人品格,儒釋道交融下魏晉南北朝散文無論清俊通脫還是哀怨傷感、無論隨任自然還是寄托遙深,隋唐五代復興儒家道統下古文中的深重憂患和責任擔當,宋元明理學影響下的散文對“文以載道”的堅守和慷慨激昂的強音,實學思潮中的清代前期散文經世致用的高揚和義理、考據、文章三者相濟的主張,等等,這些都體現了歷代散文家對社會現實的關注,反映出各歷史時期主流的文化精神,也成為中華民族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不僅如此,作者還注重對中國古代散文現實價值的挖掘。在作者看來,中國古代散文是古代中華民族所創造的精神財富的重要載體,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載體,所以,中國傳統文化的現實價值,在很大程度上就體現了中國古代散文的現實價值。中國古代散文體現著中國傳統文化的價值觀念,重視以人為本,提倡以和為貴,主張以“仁”與“和”來“齊家治國平天下”。由此,作者指出,其中“強調人與人之間和諧,國與國之間和睦,人與自然之間協調。它關注的重點是社會、民生,這恰是建立和諧社會、穩定社會秩序、和平共處建設現代化國家所需要的精神指導,也是治療在商品經濟體制中一些人只顧個人物質追求,而精神信仰空虛、漠視社會及他人利益弊病的良藥。”既發掘文化遺產,又充滿現實情懷,吸收傳統文化的精華,為現代化國家的文化事業服務,這不僅是古代文學研究者的應盡責任,也是古代文學研究的重要目的。
其次,注意儒學思想下中國古代散文審美特點的概括與分析。在本書第三章中,作者著重論述了春秋戰國時期儒家散文的思想品質與藝術價值,對歷史散文《春秋》《左傳》《國語》的人物刻畫、語言鍛煉、史事敘評等等,對哲理散文《論語》《孟子》《荀子》塑造的君子形象、哲理語言、嚴密邏輯、論證體制等等這些審美藝術的特征,都進行了儒學的審視,同時對儒家與其他各家散文的差異與關系也做了審美分析。本書第四章“經學籠罩下的漢代散文”中,作者在儒學正統地位的確立及其在漢代的嬗變為背景下,論述了儒士精神的形成及其在文人文學創作中的作用,在審美意義上分析了儒學漸變為正統思想時期政論散文的犀利實用、經學逐漸神化時期說教散文的荒誕神異與移檄之文的辭剛義辨、儒學影響下歷史散文對人價值的肯定與塑造。作者就是這樣,在儒學文化的興起與發展的背景下,剖析了其與中國古代散文的聯系,探討了歷代散文對藝術審美的新追求。
正是由于視角的新穎和領域的新拓,論著提出了諸多新見,如認為散文的最初形態是神話,“散文是人類最早的文學形式之一”,而非僅是詩歌形式;中國古代散文從神話開始,至鴉片戰爭之際的小品文、時文、駢文等古代散文結束,其儒家仁德的精神內核,一脈相承;中國古代散文是儒學最好的文字載體,儒學是中國古代散文的內核與靈魂;中國古代散文造就了中華民族高尚的道德人格和仁愛大眾、兼濟天下的人生價值觀等等。這些新見深入地揭示了主流意識對散文演變的作用與意義,不僅構成本書創新的有力支撐,而且必將推動著中國古代散文研究的多維開展。而本書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相互參證的研究意識、橫向時代把握與縱向歷史分析融通的整體構架、宏觀文脈梳理與細致文本分析相結合的論述方法等等,都對中國古代文學的研究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