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婧薇
(大連海事大學 法學院,遼寧 大連 116026)
隨著網絡技術的發展,個人網絡募捐作為一種全新的慈善形式應運而生,但也伴隨產生如詐捐、騙捐、募捐財產使用不透明化等許多法律問題。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慈善法(草案)》(以下簡稱《慈善法》)編纂過程中,學者們曾提出對于個人網絡募捐的問題應在法律上加以規制,然而,《慈善法》對此卻未加以規定。我國個人網絡募捐的相關法律制度有待進一步完善,因此,研究個人網絡募捐的規制問題十分必要。近年來,個人網絡募捐已成為我國慈善活動中十分重要的一部分。2016年網絡募捐抽樣調查報告顯示,有61.3%的受訪者通過各類網絡支付平臺或微信、微博進行捐款。而僅有17.4%的受訪者選擇在官方慈善組織或機構進行捐款,其余受訪者給出的答案并不明確。可見,個人網絡募捐已經取代了傳統的通過慈善組織、機構進行募捐,成為最主要的慈善形式。然而,2016年3月16日出臺的《慈善法》第二十六條規定:不具有公開募捐資格的組織或者個人基于慈善目的,可以與具有公開募捐資格的慈善組織合作,由該慈善組織開展公開募捐并管理募得款物。該條規定受到了社會的廣泛關注,有學者認為這剝奪了個人公開募捐的權利。在此,本文擬以法理為基礎,以現行法律為依據,通過對個人網絡募捐行為的法律性質、所存在的問題進行分析,探討應如何理解該規定及應如何規制個人網絡募捐行為。
欲對個人網絡募捐行為進行規制,首先應當明確個人網絡募捐行為的概念及其法律性質。明確個人網絡募捐的概念,有助于相關法律問題的歸類;明確個人網絡募捐的法律性質,則有利于相關法律問題的深入分析及解決方法的探尋。
個人網絡募捐,即自然人通過網絡為自己或為他人尋求資金或物資捐助并獲得幫助的行為。個人網絡募捐行為,存在強烈的個人意志,屬于一種法律行為。個人網絡募捐行為的直接目的,便是通過網絡獲得捐贈財產,最終實現個人的特定目的。個人網絡募捐之所以具有合法性基礎,在于其慈善性質是社會道德所推崇的,對這類行為應當合理運用法律予以支持和規范,而不應完全抑制其發展[1]。
因此,筆者將個人網絡募捐定義為,自然人主體由于事實上的困難,以網絡為媒介發布消息,意圖獲得社會廣泛大眾的物質捐助的行為。此概念包含以下幾個要點:首先,個人網絡募捐的主體僅為自然人。法人不可成為個人網絡募捐的主體。其次,自然人存在事實上的困難,該困難應為僅通過募捐人一己之力無法抵抗的。再次,發布媒介為網絡。通過網絡,才可體現個人網絡募捐的不確定性。在網絡社會,募捐人有可能為任何自然人,其情況是否屬實難以通過一般人的網絡技術手段探究清楚。最后,個人網絡募捐面向社會廣泛的群體。募捐者發布在網絡上的信息可能被任何正在瀏覽網絡的人關注到,其社會廣泛性是不容忽視的。
個人網絡募捐行為與其他募捐行為有所不同,具有特殊性。正是由于個人網絡募捐行為的特殊性,才產生了如此多的法律問題。因此,在分析個人網絡募捐法律問題之前,需要對于個人網絡募捐行為的特殊性進行分析。
1.個人網絡募捐行為具有私益性。盡管個人網絡募捐行為屬于慈善行為,卻不屬于社會公益行為。不同于公益募捐中受助主體具有不確定性、全社會性,個人網絡募捐中,發起募捐人是基于特定的受捐主體或特定的捐贈事項而發出的請求募捐的網絡求助信號。由此可見,個人網絡募捐行為是為了達到特定人或為特定事項尋求幫助的目的,而不是為了整個社會的利益而為之。
2.個人網絡募捐行為具有廣泛性和開放性。網絡信息傳播的及時、快速和互動性強等一些特點,推動了慈善公益事業的發展,網絡社會發展的迅猛勢頭波及了更多的受眾參與到慈善公益事業當中來[2]。由于網絡的開放性,個人網絡募捐的捐款人并不是特定在某一空間內的人群,而是社會上的所有公眾。
3.個人網絡募捐行為具有不確定性。網絡具有虛擬性的特征,網絡募捐也相應地具有虛擬性,表現為一定的隱蔽性和不確定性[3]。個人網絡募捐的不確定性,主要表現在求助主體的身份真實性不確定、所得善款的使用途徑不確定、剩余募得款項去處不確定等。由于個人網絡募捐行為的不確定性,導致捐贈人對個人網絡募捐信息真假難辨,很容易為做慈善反被欺騙。
由于個人網絡募捐的特殊性,使得個人網絡募捐行為法律性質的認定對于實踐中各種問題的解決,便顯得尤為重要。目前學界中對個人網絡募捐的法律性質的討論不斷,總結來說主要有以下三種觀點:普通的贈與合同說,附條件的贈與合同說與附義務的贈與合同說。
1.普通的贈與合同說。普通的贈與合同說認為,個人網絡募捐,即捐贈人無償地將自己的合法財產贈與受益人,受益人表示接受的行為,此時捐贈人與受益人之間形成了贈與合同關系[4]。然而,這種說法卻仍有其漏洞。如果將此行為認定為普通的贈與,則在法律實踐中會產生非常不合理的法律后果。即當捐贈產生巨額剩余時,捐贈財產變為個人財產,使得受贈人或受贈人的法定繼承人成為萬元戶甚至百萬元戶[5]。這種現象的產生,將十分不利于社會慈善事業的發展,一旦類似事件被披露,若再有其他有困難的自然人想借助網絡募得捐贈款時,一些潛在的捐贈人將由于對網絡慈善事業的信心喪失以及對社會信用的懷疑而收回援手。筆者認為,將個人網絡募捐認定為一般的贈與行為,既有悖于捐贈人的初衷,也不符合道德規范。
2.附條件的贈與合同說。附條件的贈與合同說認為,個人網絡募捐,是附解除條件的贈與,將個人網絡募捐中的特定目的認定為附解除條件合同中的解除條件。一旦條件成就,即個人網絡募捐中的特定目的達到,那么贈與合同失效。贈與合同歸于無效后,所剩余的善款則應返還原贈與人。此說法考慮到了捐贈人的對特定主體或特定目的做出慈善行為的捐贈初衷,同時避免了受捐贈人因捐贈人的慈善行為而借機發財的現象
3.附義務的贈與合同說。與附條件的贈與合同說類似,附義務的贈與合同說認為,個人網絡募捐中贈與所附的義務即受贈人應當將社會捐贈用于特定的捐贈事由。但與附條件的贈與合同的不同之處在于,當受贈人未按約定行使特定的捐贈事由時,捐贈人有權撤銷贈與。
筆者認為,將個人網絡募捐的法律性質,認定為附義務的贈與合同較為恰當。因附條件的贈與合同中,一旦條件不成立,贈與合同歸于無效,當事人沒有意思自治的權利。而若將個人網絡募捐認定為附義務的贈與,當受贈人不履行贈與合同規定的義務時,贈與人有權利選擇是否撤銷贈與。故將個人網絡募捐行為認定為附義務的贈與,不僅考慮到個人網絡募捐行為的目的,而且也更能體現民法的意思自治原則。
基于以上分析,對個人網絡募捐行為規制的關鍵切入點,便是找到糾紛存在的客觀問題,并以此為基礎尋求解決辦法。個人網絡募捐行為本身具有的特殊性,給實踐帶來了許多難以解決的法律問題。《慈善法》的頒布,使這些問題更鮮明地暴露出來。總結起來,有以下幾點。
在實踐中,個人網絡募捐的主體頗具隨意性和偶然性。由于個人網絡募捐不存在主體資格的審查,從而導致詐捐、騙捐行為日益猖獗。盡管由此引發的違法行為屢見不鮮,我國目前卻依舊不存在對個人網絡募捐主體資格的認定等相關法律。
許多學者曾期待新頒布的《慈善法》會對此做出詳細的規定,但實際上《慈善法》的出臺卻未能解決此問題。《慈善法》第二十一條中提到,慈善募捐指的是慈善組織基于慈善宗旨募集財產的活動。根據該條可知,慈善募捐的主體范圍僅限于慈善組織而不及于個人。同時,《慈善法》第二十六條規定,不具有公開募捐資格的組織或者個人基于慈善目的,可以與具有公開募捐資格的慈善組織合作,由該慈善組織開展公開募捐并管理募得款物。這便給學界乃至整個社會提出了一個疑問,《慈善法》如此規定,是否是禁止個人網絡募捐行為?是否自然人不能成為網絡募捐的行為主體?
《慈善法》所規定的募捐主體不包含自然人,如果自然人不通過慈善組織或網絡募捐平臺主動發起募捐的行為,顯然無法據引《慈善法》的相關規定。然而,在其他法律法規中也未見自然人以個人身份進行網絡募捐行為的認定。在網絡募捐逐步自我完善的背景下,實踐中自然人以個人發起方式建立網絡募捐的數量在減少。因此,個人是否可成為網絡募捐的主體需要謹慎考慮。
2016年網絡募捐抽樣調查報告顯示,有62.40%的受訪者對募捐真實性表示擔憂。個人網絡募捐行為是否真實,已經成為個人網絡募捐存在的最大問題。由于網絡的開放性和網絡的虛擬性,且沒有相關法律法規進行規制,沒有相關部門進行審核,個人網絡募捐是否真實實在難以甄別。法律的盲點以及網絡的開放,致使社會上頻繁出現如天津爆炸騙捐案等類似的詐捐騙捐案件。
對此類問題,盡管《慈善法》的態度比較明確,但仍不乏缺失之處。《慈善法》第三十一條規定,開展募捐活動,應當尊重和維護募捐對象的合法權益,保障募捐對象的知情權,不得通過虛構事實等方式欺騙、誘導募捐對象實施捐贈。同時,第三十三條規定,禁止任何組織或者個人假冒慈善名義騙取財產的行為。此條不同于第二十六條“不具有公開募捐資格的組織或者個人不得采用公開募捐方式展開公開募捐”的規定,《慈善法》對于以假冒慈善名義騙取財產的行為,是嚴格禁止的,不論是個人抑或組織,不論是公開募捐抑或非公開募捐。但《慈善法》中并沒有對個人在何種情形下可以進行公開募捐加以規定,也并沒有對如何審查個人網絡募捐的真實性作詳細規定,個人網絡募捐的真實性依舊難以鑒別,給捐贈人實行捐贈行為造成較大障礙。與此同時,《慈善法》中僅規定了禁止以假慈善的名義騙取財產,卻并未對該行為的法律后果以及懲戒措施加以規定。
個人網絡募捐剩余財產,基于產生原因的不同可以分為兩類:其一,捐贈事項自始不存在而導致的捐贈財產剩余;其二,由于捐贈事項滅失導致的捐贈財產剩余。對于第一種情況,往往是由于發起人無知或惡意而導致捐贈事項自始不存在,這種情況下捐贈人的捐贈行為由于受助對象不存在而不能成立,故此情形下的剩余財產仍為捐贈人所有[6]。然而在第二種情況下,捐贈事項起初是真實存在的,只是由于之后捐贈事項的滅失而產生了募捐財產的剩余。
在個人網絡募捐中,當募捐目的達成或危機狀況不存在時,所剩余的財產歸屬仍處于法律規定的邊緣地帶。有學者認為,鑒于個人網絡募捐與公益事業捐贈最為相似,因此,社會募捐中有關捐款所有權糾紛問題應當參照公益事業捐贈法的相關規定來處理。還有學者持不同觀點,他們認為對于剩余善款的處理,應當適用公益信托中的近似原則,這樣募得款物便不屬于任何人,僅是為救濟困難的目的而存在[7]。
目前,依據《民法通則》《合同法》《公益事業捐贈法》的規定,都不足以解決個人網絡募捐剩余財產的所有權問題,于是許多學者便寄希望于《慈善法》。然而,《慈善法》第二十六條規定了不具有公開募捐資格的組織或個人與有資格的慈善組織合作公開募捐情形下,所得的款物由具有公開募捐資格的慈善組織管理。但該條僅規定了具有公開募捐資格的組織有對募得款物的管理權,并未規定所有權歸屬,對于個人網絡募捐剩余財產的所有權更是未提及。可見,對于個人網絡募捐所有權的歸屬問題,目前無論是我國的實體法、程序法抑或司法實踐中,都缺乏一個行之有效的標準。
個人網絡募捐行為存在的問題較多,需要通過一定措施予以規制。筆者以對個人網絡募捐問題的歸納為基礎,就個人網絡募捐行為的規制問題提出如下建議。
盡管個人網絡募捐具有一定的慈善性質,但由于其私益性,《慈善法》并未將此行為認定為該法調整的范圍之內[3]。慈善法的公法化道路已成為當今主流,個人網絡募捐行為僅為私人之間的贈與,不宜由慈善法規范。
《慈善法》并沒有剝奪個人網絡募捐的權利。《慈善法》所限制的只是以公益慈善為目的進行的公開募捐,為個人自救發起的公開募捐和個人作為特定人發起的公開募捐都不在《慈善法》的調整范圍[8]。個人依然可以通過網絡展開募捐活動,但不受《慈善法》的調整。筆者認為,在當前對個人網絡募捐“無法可依”的情況下,由于個人網絡募捐的法律性質,可參照贈與合同的規定適用。但由于個人網絡募捐行為的特殊性,并不能僅僅依靠一般私法中的財產規則,在充分利用現有法律的同時,還應當綜合其他措施來解決問題。
募捐不是等價交換的媒介,也不是商品交換的法律形式,而應是社會成員間相互關心與幫助行為的重要法律媒介[9]。既然如此,社會個人網絡募捐不僅有特定的受助人,募得款物也有特定的使用目的,那么對于募得款物應當專款專用,對于募得款物的使用情況應當及時公開。實踐中許多捐贈人出于慈善而捐助了財產,卻并不知曉自己所捐何人、自己所捐款項用于何處;也有一部分受助人在接受他人捐助后便銷聲匿跡。捐贈人具有對受助人真實情況的知情權,募捐人應當定期向社會履行信息披露義務。
1.募捐前信息披露。在發起募捐前,募捐人應向社會披露募捐發起人及受捐助人的個人信息情況,一方面,有助于潛在捐贈人對受捐助人的真實情況的知悉并給予捐助;另一方面,也有助于日后對捐贈款項使用情況的監督。只有做到這樣,公眾才能對個人網絡募捐給予認同和信任。
2.規范個人網絡募捐平臺。目前我國已存在一些個人網絡募捐的平臺,比如淘寶網的募捐眾籌等。然而,我國現有募捐平臺不僅缺乏相應的審核和管理機制,更是缺乏善款使用的監督機制[10]。一些捐贈者由于對網絡平臺的信任而捐款,卻不知目前的網絡平臺對于求助者或募捐發起人沒有任何實質審核,更不知日后所捐款物的去向。個人網絡募捐平臺的出現,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我國個人網絡募捐的發展方向,但不健全的網絡募捐平臺,會促使個人網絡募捐向歧途發展,所以我國一定要規范各個網絡募捐平臺,以實現個人網絡募捐的良好發展。信息公開對于個人網絡募捐極為重要。相關信息的公開披露,可以增強個人網絡募捐的透明度,降低社會監管成本,促進我國慈善業的發展。
筆者通過查閱已有的一些捐贈款糾紛案例發現,捐贈人在個人網絡募捐捐贈款糾紛中被司法機關完全忽略。捐贈人為幫助特定的受益人,把自己的財產捐贈給為實現特定目的的捐贈人,這在個人網絡募捐中是非常關鍵的一環,也是社會慈善得以維系和發展的重要原因。但在現實中,捐贈人在捐贈后便似乎與其捐贈出的財產不再相關,在各類捐贈款糾紛案件中的身影也消失不見。一方面,可能因為捐贈人要承擔稅收返還的煩瑣程序之苦[11];另一方面,由于個人網絡募捐捐贈人分布的廣泛性,司法機關也不便通知其參與訴訟。
但是,為了確認捐贈人在個人網絡募捐中的主體地位并促進個人網絡募捐的規范化,筆者認為有必要加強捐贈人的參與。應當賦予捐贈人對所捐款項除知情權之外的更多權利,如可以以有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身份參加捐贈款糾紛的訴訟。雖然在捐贈人捐贈財產后便喪失了該財產的所有權,但鑒于個人網絡募捐行為的法律性質——附義務的贈與合同,捐贈人有權在募捐事由消滅而仍有剩款或沒有實現專款專用時要求募捐人返還所捐財產,并為了充分發揮個人網絡募捐的社會意義,應當賦予捐贈人以知情權之上的監管權,從而促進個人網絡募捐的規范化發展。
法律具有一種利益的分配調配功能,在許多人看來法律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著公正和道德正義。這種思維不僅反映出人們對法律公平的期待,同時反映出人們對法律的信心。在個人網絡募捐中,捐款用途已定,捐贈者懷著對自己已知捐款用途的期待實施捐款行為。一旦受捐人未按所承諾用途使用而致富時,便會引起公憤,進而破壞了他們對法律的預期和信賴,有悖于法律利益分配的初衷。所以,有必要構建和完善募捐善款的管理機制,對于每筆善款的使用和剩余金額都及時向社會公布,發揮監督作用。
當發生剩余捐贈款所有權糾紛時,筆者認為,鑒于個人網絡募捐的性質——附義務的贈與,當募捐事由消滅而仍有剩款或沒有實現專款專用時,捐贈人可以撤銷捐贈,捐贈人享有其所捐財產的處置權,對于法律規定不足的部分,司法實踐中可以以法理為基礎,參照民法的基本原則、基本制度處理。
總之,《中華人民共和國慈善法》的出臺,由于其主體有一定限制,其實對于我國個人網絡募捐影響并不大,但它在某些方面更加凸顯了個人網絡募捐的缺憾和法律上的空白。我國應盡快從加強信息公開、完善募捐善款管理等方面給予個人網絡募捐一個公開化、透明化的大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