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鵬程
散文是小說家靈魂的鏡面。在散文里,小說家打磨掉了包裹在外的石頭和砂礫,唯余熠熠生輝的珠玉,以真實、真誠和真情,照亮、震撼乃至攫住我們。契訶夫的《伊凡諾夫》里有臺詞言:“我是來尋找散文的,結果卻遇到的詩。”讀閻連科的散文,也有類似的感慨與收獲。他的散文,我們能強烈感受到真實與悲傷的詩情。
他的小說也有力透紙背的悲情,但其包裹在虛構和想象之中,隱藏在荒誕而神奇的敘事之中,與我們遙遙相望,需要我們靈魂的奇遇。在這樣一個紛亂喧囂的上升或者下沉的時代,小說的想象力與讀者靈魂奇遇的幾率,并不亞于我們遇見外星人。這不僅僅因為我們匆忙焦慮,靜不下心來,也因為小說家的想象力輸于現實甚或贏于現實,還緣于這種想象力是否恰切,是否能把握穿透現實并適合讀者的脾胃。閻連科的意義在于,在喧囂而荒涼的時代,在昨天和今天的橋梁已經坍塌或被拆除的歷史與現實的荒蕪中,他用自己的文字給我們留下那個時代張牙舞爪以至分崩離析的真實情況,將龐大紛繁的歷史壓縮在自己奇詭陰森而恣肆汪洋的文學想象中。他已建構的瑰麗奇偉的文學景觀,只是他偉大的藝術雄心和文學抱負實現的一部分。
而他的散文,直接面對時代的本質和內核,以深沉、熾熱的情感與藝術沖力與我們照面。在短兵相接的境遇里,他無法顧及招式、套路與章法。他如兔搏虎,如蛇吞象,用盡全力,以筆為矛,以頭撞墻。散文之于他的小說,更直接、更勇敢、更尖利,更能穿透堅硬和混沌。
他是個普羅米修斯式的河南犟漢。
對于絕大多數中國人而言,故鄉是一個既回不去也走不出的地方。在這種情感的悖論中,鄉愁被幻化為一種普泛空洞、矯情抽象的抒情。閻連科不去念忖忸怩做作的鄉愁——“老家里有土地、有房屋、有親人,想了就回去,不想了就貓在哪兒看人、發呆,吸霾天,既不議論鄉愁去,也不議論議論鄉愁的人,如同世界和我沒有關系樣。”他曾經拼命離開土地,拼命脫離農村,如果現在讓他回去,他會愿意嗎?實際上,對于閻連科這批從農村掙扎出來的作家而言,哪里有什么鄉愁,說“鄉怨”“鄉恨”還差不多!為賦新詞強寫的鄉愁,在虛情假意里編制出的鄉愁,實在夥矣!同樣,母校也是中國人特有的施予過多其他外在東西的一種情感,這種以亞血緣關系為基礎而形成的熟人社會的情感倫理,四處滿溢,多數成為相互炫耀、相互攀附、相互依存的一種庸俗的情結。閻連科曾在河南大學、解放軍藝術學院進修過,并獲得蓋有鋼印的畢業證書。然而在他看來,河南大學的文憑是“半買半撿的函授教育”,解放軍藝術學院就讀的兩年,雖是“脫崗住校,可那時,除了每天躲在宿舍瘋寫小說外,是能逃課的必逃課,不能逃的課,也處心積慮地要逃課”。因而,他“漸漸地從心里把自己開除出那所學校去”,并坦言“我是一個沒有母校的人”。這里,他絲毫沒有為自己臉上貼金,他“將疏遠當作存在,將旁觀作為智慧”。在真誠的自我認識和自我反省中,我們能夠看到一個作家對真實的維護和對虛榮的穿刺。在《別走我們這條路——致創造性寫作研究生班的作家們》的發言里,他表達得更充分,也更動人——“我的教訓是,我和現實的矛盾有太深的隔閡,以致使疑慮與不安,成為我寫作最重要的動力和阻力。清楚地知道人的黑暗在哪兒,又不能像魯迅在《野草》中優雅地一躍,把自己融進黑暗里,并讓自己睜開盯著黑暗的眼,從淵黑中發出兩束光芒來。哪怕是微弱的可以逾越黑暗的幽藍的光。而我自己,人在黑暗,心在黑暗,抱怨太多,幽嘆過重,甚至我都覺得我的小說中有種怨婦氣,太缺少了超越和明亮。”或許正是這種對真實的維護和追求,對自我鞭辟入里的反思和懺悔,使得他的寫作獲得了一種異于同儕的特質。
他是個堂吉訶德式的文學信徒。
如他所言,包括他在內的同代作家“幾乎都是為了饑餓、進城和個人命運而開始讀書和寫作的,起點之低,真是低到了塵埃里去”。然而,到了城里獲得所謂的成功之后,又有誰能夠徹底擺脫名利的束縛。文人的酸腐、文人的悲劇“就在于我們的內心有不息的理想。我們那一點點的不同與可敬,也緣于在世俗、混亂、乃至于齷齪、骯臟的現實中,我們還有這一點點的理想”。他像堂吉訶德一樣,在獲得成功后,依然繼續懷疑,出擊,用長矛刺向時代的巨大風車,成為阿甘本意義上的少數的“同時代人”。在他看來,懷疑不僅是凝視時代、凝視前輩必不可少的精神品質,同時也是反抗絕望與創造性寫作的基石——“不走老師和前輩們的文學之路,也才真正是我們這個創造性寫作研究生班畢業后最好的前行和主義,一如每一位大作家和每一部大作品,都必然要建立在因為對世界和經典作家及作品懷疑而開始的創造上”。在這推心置腹、金針度人的殷殷寄語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窺見他不為世動、不因時變的初心與信仰。不忘初心,必果本愿。
他是我們這個時代高孤決絕的悲情歌手。
在他這里,高孤決絕“不是傲氣和俯瞰”,“高孤是一種精神的潔凈和自塑,是一種立場的堅定和守持”,是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關懷與悲憫。在紛雜繁復的小說的敘事與真誠灌注的散文書寫中,他探究盡頭,悲情地凝望著世界的荒誕與人類精神污穢而幽暗的角落。
悲情的背后是深情,是敏感與善良、純粹與堅穩。
在為希梅內斯的《小銀和我》的中文版序《去往童年的圣道》中,我們可以看到他童年的“草香和花美”,可以看到他的內心“白如絮云、闊無垠際”,可以看到他“用文字和故事,還原出心靈返童的路道”的努力。他夫子自道般地言道:“這樣的寫作,不僅是詩人的一種才華,更是當孩童的純真和圣潔到來時,世界上一切的灰暗都會發光和歌唱的影與音。”他用當代寫作中極為稀缺的純粹和堅穩、敏感與善良,維護著自己的深情與悲情。他為什么這么高孤決絕,這么深情、悲情?我們可以用艾青那句揪人心魄的詩來作答——
“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