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永慶 李一鳴

李一鳴,文學博士,著名文學評論家、散文家。現為中國作家協會辦公廳主任、中國傳記文學學會副會長,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評委。在各級報刊發表散文、文藝評論660余篇。其中多篇散文獲得重要獎項并入選《中國散文年選》等選本。專著《中國現代游記散文整體性研究》獲第六屆冰心散文獎(散文理論獎)。下面是教師、作家孫永慶與李一鳴老師的對話。
孫永慶:作為一位文學評論家和散文家,您的人生經歷一直與文學緊密相連。請介紹一下您的文學啟蒙以及創作歷程。
李一鳴:我的文學啟蒙,來自于童年經驗。那時我父親在外地工作,年假探親時會帶回一些小畫書。在當時閉塞的鄉村,那點稀少的文學讀物,是我最好的精神食糧,也是我瞭望外面世界的窗口。我向往文學的種子,就是在那時埋下的。
讀書后,我非常喜歡語文課。那時,只要是帶文字的印刷品,我都愛不釋手。高中階段,我開始迷戀古體詩詞。讀大學后,我便放情游弋于書籍的海洋,激昂放歌在文學的高岡。后來,我寫了人生中第一篇散文——《串楊葉》。該文在1985年山東省大學生文學創作評選中獲得散文第一名。正是這篇文章,讓我有幸成為山東省作家協會最年輕的會員。
大學畢業后,我來到濱州醫學院工作。為了繼續深造,我考取了華中師范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的博士研究生。在攻讀博士的這段時間里,我的眼界變寬了,思維也深刻了,寫出的作品更顯穿透力。
2012年,中國作協面向全國公開選拔魯迅文學院副院長。我聽到消息后,積極報考,最終進入了自己心心念念的文學殿堂。在魯院,我既有終于回到文學故鄉的欣悅感、歸屬感、皈依感,又有面對文學事業的莊嚴感、為之奉獻的責任感和參與其發展的使命感。所以,為魯院工作,對于我個人來講,是志向的溯源,也是情感的回歸,更是人生的正道。
多年以來,文學一直激蕩在我心中,是我永遠無法割舍的情結。它已然成為我的一種生活狀態、生命形態和生存方式。
孫永慶:您曾說,散文寫作應是自由的而不是桎梏的,是個體的而不是群體的,是真實的而不是虛假的,是關注生命的而不是見物不見人的,是審美的而不是功利的,是對世界的把握、體驗和垂詢。那么,您能說說老師和學生在寫散文時應如何把握嗎?
李一鳴:散文是作者精神的載體。精神的品格,決定散文的品質。無疑,相比于其他文體,散文寫作是作者對個體生命經驗最直接、自如、自由的訴諸與表達。它不僅是作家對自然界、人類社會等客體世界的深刻體驗與揭示,更是作家心靈的真實“自傳”。
如果將小說比作博爾赫斯筆下的“小徑分岔的花園”,把詩歌比作“三千年前,引人驚嘆的閃電”,那么,散文則像是人類面對世界的心靈傾訴。所以,散文寫作一定要突出“有我”“主真”“由自”三個要素。
“有我”,是散文文體內在的特質。周作人強調散文寫作要“言自己之志”“以自己表現為主體”;李素伯認為散文特質在于“作者最真實的自我表現與生命力的發揮,有著作者內心獨特的體相”。“有我”,要求散文寫作要杜絕公共體驗、公共語言,而應抒寫個性、特質、全新經驗。
“主真”,乃散文的文體倫理,是長期以來散文讀者和作者之間達成的一種默契。狄德羅說:“任何東西都敵不過真實。”維特根斯坦也指出:“關于寫作,你不可能寫出比你自己更真實的東西。”散文寫作強調真實,是去描繪真的客觀世界,表達真的生命體驗,防止陷入虛無、虛假、虛偽的情境中。當然,“主真”并不意味著拒絕散文創作手法上的多元性。
“由自”,則是散文的超邁所在。胡適曾說:“‘由自,在中國古文里的意思是‘由于自己,就是不由于外力,是‘自己作主。”“由自”,意味著散文作家應秉持獨立品格,阻拒外部力量侵入。
孫永慶:您的著作《中國現代游記散文整體性研究》榮獲了第六屆冰心散文獎(理論獎)。此書的成功之處,正如王澤龍先生在序中所說:“從文化心理學與審美藝術論的視角,該論著初步建構了一個中國現代游記散文的研究系統。”可見您對游記散文作了深入研究。我們請您告訴中學生讀者,他們應該怎樣寫游記作文。
李一鳴:游記散文創作始于東漢,在我國有悠久的歷史。現代游記散文在“五四”之后大體形成了“山水自然類”“社會人文類”和“文化行旅類”三種類型。
關于游記散文的寫作,我認為要把握以下幾點:
一要注重題材的廣泛性。要力避只寫山水,窄化游記散文的創作題材。事實上,文化景觀、人生世相都可入筆端。
二要注重寄情自然的社會性。林舉岱說:“古人旅行,山轎蹇驢,竹杖芒鞋,時時刻刻都身在自然的懷抱中,所以感覺最親切的是自然,體味最深刻的也是自然,游記最好的題材便是自然風景。現代人的旅行卻不同,我們憑借便利的交通,可以迅速抵達各國的繁華都市。在大都會中,人被繁密活動包圍,于是,‘社會相代替自然風景,成為了游記最好的題材。”
郁達夫也這樣論述現代游記:“作者處處不忘自我,也處處不忘自然與社會……寫風花雪月,總要點出人與人的關系或人與社會的關系。古代游記則是,寫自然就專寫自然,寫個人就專寫個人……散文里很少將人、社會與自然融在一處。”我覺得這些話很有啟迪性。
三要注重人文情懷的深廣性。面對自然界和人類社會,我們要能發現其與人的命運、人的處境、人的心靈相關聯的地方,由此來表達對人類乃至世界的關懷。這也應當是當代中國知識分子、作家的追求和擔當。
四要注重抒發情懷的本真性。寫游記散文,要高揚主體精神,倡導個性解放,肯定自我價值,展示自然人性,盡情袒露情懷,自由表現本真。就如徐志摩所言:“要使生命成為自覺的生活,不是機械的生存”“就使打破了頭,也還要保持我靈魂自由”。他的游記散文《翡冷翠山居閑話》和《我所知道的康橋》,就是他試圖以“活潑無礙的心靈境地”去感受美,寄寓其追求個性自由的代表作品。
孫永慶:2011年高考結束后,您以“高考作文體”寫了《行走》一文。您的這篇文章,在有限的字數里,寫出了無限的內涵。請說說您當時是如何進行構思和創作的。
李一鳴:謝謝您對這篇文章的認可。《行走》這個題目具有延展性,有很多話題可以寫。事實上,人生就是一場行走。“在路上”,是人的一生的寫照。那么,人在行走中,會有哪些發現和體驗呢?入之于眼,則是眼中的風景;入之于心,便是心中的體驗。
因此,我在文章之初先分寫行走的所見所感,“這里有撲向山林、逍遙山水的欣喜:遙看瀑布,閑游西湖,寄情廬山,蘇東坡博大胸襟體味竹杖芒鞋行走的瀟灑。游瑯琊,賞釀泉,對菱溪,歐陽修士子情懷沉醉山轎蹇驢行旅的散淡。仰慕名士情趣,俞平伯芝田留夢。傾心康橋柔波,徐志摩甘心做一條水草。冰心的《寄小讀者》傳達海外旅行的暢意,方令孺的《在山陰道上》沉思穿山越谷的愉悅!”我以六位先賢行走山水自然的事例,描述行走之樂。
“這里有穿行紅塵、跋涉人生的艱辛:李太白感嘆行路難,難于上青天;杜工部憤懣世道黑,路有凍死骨。郭沫若流離失所、漂泊海外,承受內心熬煎;陳學昭背井離鄉、亡命出走,備嘗精神折磨。”再由四位文學家行走社會的經歷,呈現行走之難。
“這里有心靈游走的轍印:‘寂然凝慮,思接千載的劉勰,寄意《文心雕龍》,寫盡心路歷史;‘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的陸機,寄寓《文賦》,表達激蕩心旌;《文化苦旅》表述的是一種‘苦澀后的回味,焦灼后的會心,冥思后的放松,蒼老后的年輕,《行者無疆》抒發的可是一位文化學者的心聲?”由古今三位文化學者的心靈行走,展示其精神的成長。
孫永慶:中學教育的重心何在?這個問題,值得我們深入思考。我們可不可以這樣理解:中學教育不是為了升學考試,培育人文素質、提高生命質量、塑造健康人格等,才是其根本所在。
李一鳴:我覺得言之有理。
中國傳統教育以“學”為根本要義。在《論語》等著作中,“學”有廣義狹義之分。狹義之“學”,指學習,即讀書研究;廣義之“學”,強調德行先于知識、塑造君子人格。《大學》推崇的教育為“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事實上,塑造健全人格,培育人文素質,乃是古典教育之本。國學大師錢穆先生認為,教育應培育學生格天、格物、格心的能力。“格天”“格物”是處理人與自然、人與物的關系,“格心”則是針對人本身的心性而言。承繼以“格心”為目的的中國教育傳統,應是解決當下教育病癥的正途。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強調:21世紀的教育,不僅要使學生有知識,會做事,更重要的是要會做人。
美國、德國、新加坡等國家的大學非常重視學生的人文教育,人文課程占有很大比重。但是,隨著高新科技的發展和隨之而來的巨大生存壓力,教育理念逐漸產生了偏差。不少學校過于關注“生存技能”的培育,遂把目光投向應試教育而忽視了人文教育,背離了教育的本質。
人文教育,相對于“科學主義”而言,強調的是人的生命、價值和意義;相對于“工具理性”或“技術理性”而言,奉行的是價值理性和目的理性;相對于實用主義而言,關注的是人的精神追求。“科學”與“人文”是人類不可或缺的兩個價值向度。“科學”強調如何做事,“人文”強調如何做人。“科學”提供的是“器”,“人文”提供的是“道”。“做事”先“做人”,聞“道”后成“器”,這才是符合人和事物發展規律之大“道”。
由是觀之,教育不能狹義地理解為職業或技能方面的訓練和獲得。基礎教育階段正是人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形成的重要時期。中學生是有極大可塑性的,所以,基礎教育更應該把培育人文素質、提高生命質量、塑造優秀品質作為根本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