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映芳 伊沙白等
伊沙白:我幾十年來都在嘗試研究了解中國社會,并不是法國城市空間結構問題的專家,但我今天很愿意以一個普通法國人的角色,將我接觸過的法國社會對相關問題的討論做一些簡單的歸納。
第一個經常引起法國公眾關注的問題是:所有與城市空間結構有關的詞匯與理念,到底是從哪里來的?是誰,為了什么理由把它們挑選或制造出來?這些詞匯理念與它們的挑選者存有怎樣的關系?也就是說法國公眾關心,在制定空間與人口類型的這個過程中,誰會獲利?誰會受損?這個過程是為誰服務的?這些類型的劃分方式以及專用詞匯獲得正當性的權威是從哪里來的——法國政府?學術界?媒介或被觀察的群體本身?另外,這些符號與社會事實是什么關系?它們強調或隱瞞了哪些社會現象?隱含著哪些評價?
比方說法國人留意到“社會隔離”與“空間隔離”這兩個關鍵詞在實際使用中較少出現。其中一個原因是英文或法文segregation(隔離)與美國歷史上存在的“種族隔離”密不可分。另一個原因是法國政府與法國社會不太愿意面對法國曾有過殖民地時代的歷史。其實,在社會上普遍流行的與社會空間/人口問題有關的觀念或官方認準的詞匯,都承載著自身的歷史、文化與政治背景,它們引發公眾的反省與批判。
相反,法國人更愿意使用“聚集”(concentration)與“混合”(mixite)這兩個觀念來衡量與評論城市空間結構。因為人口的多樣化與社會平衡被認為密不可分,一個社會階層的過度的空間聚集或一個地區社會混合的過度缺乏都被斷定為不良的社會狀況。
城市空間混合性的價值本身也引起各種各樣的辯論:過度聚集的標準是什么?衡量聚集程度的不同方法導致怎樣的偏見?比如有的研究證明,觀察地區的大小影響對聚集程度的評估;觀察一棟樓、幾十棟樓、一條街或一個行政區會導致不同的發現與結論。因為這個量化的數字是一個被動的結果,和權力、制度有密切的關系。
第二個法國社會比較關注的問題與社會學方法有關:無論學者研究“空間隔離”“聚集程度”還是“混合程度”現象,他們怎么去判斷或理解社會事實?統計與數字毫無疑問提供了寶貴的信息,但是不足以讓他人理解居民的經驗與感受。量化的同時,需要一些民族志的前沿研究,明白人們對自己的選擇有怎樣的解釋,比如兩個人選擇住在同樣的樓,事實上他們可能有非常不一樣的考慮。我們需要重視居民的需求與擔憂,明白他們自己重視的居住條件(特別包含非物質性生活條件),諒解他們在建構自以為合理的社會時所付出的努力與犯過的錯誤,這是決策者與學者不可忽略的義務。
公眾與學術界的廣泛參與造成了表面上紛亂無序的爭論、探討或內斗,也造成了不得不付出的社會成本,但法國公眾相信自己的參與有助于監督法國決策者,使其更加接近社會真實需求,這是他們期待的收獲。
陳映芳:今天我們在一起討論城市空間結構和社會融合的問題,這個題目實際上包含了一個基本的議題:空間性和社會性的復雜關系。這些年來,法國哲學家列斐伏爾和其他學者的各種空間理論,早已被介紹到中國。但是,城市的空間系統和社會系統之間,究竟是通過怎樣一些機制在影響城市生活?城市社會學者大多會致力于研究資本、權力以及技術專家和市民等,對物質空間、社會空間的生產和演變的影響。但是,我在以前的研究中,也討論過另一些問題:城市的空間結構同樣也會構成一種特殊的力量,去形塑社會,并通過空間分異、空間區隔等方式制造族群隔離。這樣的例子世界各國有不少,城市中的區域身份有時甚至可以消解掉政治身份、職業身份、種族/民族身份等,尤其是各種形式的貧民窟,它會構成阻礙社會流動、社會融合的頑疾。
但是,問題的另一方面在于,由于城市的社會結構或社會問題多具有明顯的空間表征,這導致政府的城市治理多以空間為方法。在空間治理思路下,城市問題的空間性被放大、被簡單化。世界各國的許多近代工業城市、經濟城市,幾乎都有一部“清除貧民窟”(slureclearance)的歷史。直到今天,對城市貧民區、新移民聚居區等各種貧民窟的清理,依然被許多城市政府視為解決城市問題的首選方式。
這其中值得思考的,除了社會公正的價值觀外,還有一些具體的問題。例如,被視為城市不需要的人群的城市貧民或漂泊者等,他們與城市是什么關系?貧困社區的自我更新有多難?
曾經因為一個學術會議,我到過日本大阪市的西城地區,住在一個叫作“釜崎”的地方。釜崎其實不是那個社區的正式名字,它的官方名字現在叫“愛鄰”。但在日本,民間和學術界都知道“釜崎”——它是全日本最大的一個城市貧民窟地區。那次會議方曾組織與會者參觀了該社區,并與一些社區機構舉行了座談活動。關于這個地區的形成歷史和目前狀況,我在這里與大家分享幾點感受。
首先,貧民窟與城市的關系。作為大阪歷史上最大的短工市場、廉價租房區,釜崎如今被視為大阪之羞(政府甚至曾直接干預過有關紀錄片的公開),但它實實在在是這座城市內部生長出來的有機的一部分。有研究者以“貧困集積地域”一詞來概括它的性質,非常貼切。一百幾十年來,正是城市政府經由一系列的清除貧民窟運動、城市更新運動,以及舉辦各種博覽會等城市事件,一步步地將城市的貧困層在空間上轉移、集中到了這個特定的區域。與此同時,它也是城市問題的歷史堆積層。從近代工業化時期的城鄉接合部,到今天的中心城區待更新區域,那里的空間形態是城市整體演變的衍生結果。而滯留于釜崎一帶的數萬貧民,特別是數千名失業的、無家可歸的中老年單身男性,他們的主體是曾參與了戰后產業復興,尤其是城市建筑業的勞動大軍。
另外,“社區的更新”如何可能?在今天的大阪,對貧民窟的“清除”已經被“區域更新”“社區活性化”等新的城市計劃所替代。這應該說是體現了社會的某種進步。當然,那里的貧民,除了享有國民基本的貧困救濟和養老福利,市政府也為他們提供了一些有針對性的福利及再就業指導等援助。除此之外,各種社會力量開始進入該地區,嘗試為那里的日常生活注入文化的養料,如幫助老人以繪畫、書法等形式來表達自我,一些大學教師還在那里設立“文化大學”,免費為人們講授各種課程。這樣一些社會力量的介入,讓這個地區有了不一樣的面貌。但貧民區域的社會更生,有兩個棘手的問題需要面對:一個問題是,當生命個體被無情的城市體制界定為多余的存在、無價值的人,對于那些被拋在問題社區,且幾乎失去了所有親情關系的人來說,什么樣的力量才能重新激活他們的社會性,或賦予他們生命意義感?事實上,在釜崎,正在與那些試圖豐富老人精神生活的社會團體展開競爭的,不是別的,恰是街區四處可見的、為單身中老年男性提供酒精和女孩陪聊服務的暖昧小酒館。
另一個問題則是,由于土地、空間已成為現代城市的大宗商品、稀缺資源,區域更新、社區活性化等城市事業不能不借道于市場化路徑。社會事業與資本如何能攜手協作?在釜崎,面向國際的旅店業正被政府規劃為新興的區域產業。此外,各種非營利團體、社會企業也嘗試介入到當地的社會事業中(相關機構建立有為中老年單身男性提供住宿和服務的生活設施)。這些應該是不錯的方向,但顯然,新興的“社會企業”事業需要現代國家提供更多的制度性框架,才能確保其不被房地產開發資本碾壓(這幾年日本國內和國外的一些開發商聞風而動,正紛紛進入該地區)。
趙益民:我的背景是人文地理與城市研究,所以對空間問題相對敏感。我想接著陳映芳老師的提示,從空間的能動性角度分享一些初步的看法。我想講的主要有兩個方面,分別是空間觀念與權力機制的關聯,以及重新構想城市圖景的可能方式。
在討論城市人口調控問題時,我們需要首先認識到其實質是一種權力機制。而為了理解這樣的權力機制,我們需要轉換提問的方式:與其問“誰施加了權力”,不如問“權力是如何發生的”。在城市層面,這就需要把焦點轉移到空間問題上,因為這一權力機制是通過如下途徑發生的:特定的城市觀念(或者說空間圖繪方式)合理化了特定的城市政策,并服務于特定的政治經濟和權力機制。就城市人口調控而言,我們可以按照時間劃分出這一權力機制的兩種不同表達方式。
第一種方式是在改革開放之前,當時的主流城市觀念是要服從并服務于社會主義工業化策略。在那個時候,所有的城市空間,以及附著于空間的各種資源,都必須為工業化所用,如果不能的話就要被忽視或者清理。這在城市里尤其鮮明地體現在兩類問題上:一是城市的建成環境,包括住房,因為它們無法在工業生產過程中促進資本積累與循環,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住房投資都是嚴重不足的,這可以說是一種制度性的住房短缺。二是城市人口,在當時的城市里面,只有那些能夠服務于工業化戰略的人才能優先享受各種資源,否則就很可能被排擠在單位制之外,進而遭到“調控”。這是改革開放之前空問觀念與權力機制的主要關聯過程。
九十年代以來,我們的城市觀念變了,重工業發展不再是城市政策的重頭戲,新的戰略是實現國際化與現代化,這就造就了一種高端和低端的二分,繼而成為一種重構城市社會和空間的模板。一方面,科技、金融等高端產業被大力提倡和發展,生態環境也被視作高端形態的內在組成部分,成為城市政策的一個重要關切。但是另一方面,我們又劃定了很多低端產業,并且制定了非常嚴格的產業負面清單,類似廢品回收、服裝批發這類產業就成為清理空間和調控人口的重要抓手。
上述兩種不同的城市政策框架,其實遵循著相似的邏輯。我們可以用“反城市主義”來總結它們——無論是在工業化時代還是在城市化時代,城市空間都沒有得到充分重視;它只是被視作一個容器,成為達到其他目的的工具。城市空間自身的能動性被忽視了,它內在的動態特征和多元屬性也缺席了,被單向度的工業化或者國際化模板覆蓋。這種邏輯正當化了城市人口的分類治理,最終加劇了社會排斥。
在此基礎上,接下來我想談一談如何發現潛在的新路徑,去重新構想新的可能的城市空間。法國哲學家列斐伏爾的《城市革命》最近出版了中譯本。他在里面曾經定義道:“城市是一個純形式……這個形式并不擁有任何特定的內容,但卻是吸引力和日常生活的中心。”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起點,能夠幫助我們借助辯證的視角摒棄前述“容器觀”,重新來理解城市社會和城市空間。在這里我簡短地提兩個例子,希望能促進大家的進一步討論。
第一個例子是城市的非正規性問題。大家以后在面對城鄉接合部這些地方的時候,能否嘗試著換一個視角,去理解和探索這些地方和其中的居民有沒有生成什么“城市價值”?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其中落腳的人們正在用他們的勞動創造和維系著我們的城市,這種日常生活的力量是否應當被納入到城市空間的概念里去?畢竟,接合部的“臟亂差”并非來自他們的日常生活,更多地應該歸咎于基礎設施和公共服務供給的不足。
第二個例子是城市密度。現在的人口調控政策里有一個常用話語,就是強調城市人口密度過高。但什么樣的密度叫作“高”?或者說城市的合理密度區間是什么呢?這在學界其實是沒有定論的。如果只是從生活的層面觀察,那么跟倫敦或者香港相比,北京的大多數街道密度是更低的。“城市密度”這樣的概念也有很多個維度,我們還可以從“垃圾密度”的視角討論廢品回收問題:如果這整個行業都被作為低端行業清除,那么我們該如何面對快速增長的城市垃圾、如何更好地解決“垃圾圍城”問題?所以,現在是時候來正視城市密度問題了,并且要通過這樣的切入點重新理解城市空間。
只有重新思考城市空間,才有可能重構城市觀念,并進而去探索實現城市權(the right to the city)的可能途徑。
嚴飛:我們今天的主題是有關城市空間與社會融合,我想和大家討論的是,我們為什么要進行城市空間改造,背后的基本邏輯是什么?比如十九世紀中期奧斯曼的巴黎城市大改造。在當時的法蘭西第二帝國,巴黎是工人暴動和城市騷亂的溫床,整個城市逼仄狹窄的街道和蜿蜒纏繞的環狀路網,極易成為街頭示威及起義時設置路障的天然壁壘。因此改造的一個潛在目標,就是拓擴寬敞筆直的道路以使入城鎮壓市民起義的馬隊通行無阻,也便于炮擊,因為炮彈不懂得右轉彎。
雖然最終奧斯曼的巴黎改造是一項脫離中世紀風貌以實踐現代城市理念的空間創舉,但他對舊巴黎毀滅性的拆毀卻一直被后人所詬病。與此同時,在奧斯曼開辟新的道路網絡的時候,由于大規模的搬遷,傳統的社會網絡遭到破壞,“貧富交織”的平衡被打破。城西部、南部越來越“高貴”,城東部、北部越來越混亂。以工人、手工業者、小商小販為代表的大批社會底層人員被驅逐到完全沒有基礎設施和衛生環境惡劣的郊區去居住。這些郊區當中的一部分,到今天仍然被主城區所拋棄和冷落,演變成了毫無生機的“睡覺城”,成為社會問題的重災區。
相比于巴黎改造是為更方便鎮壓叛亂革命,一九五〇年的北京城建設,目的是服務于國家意識形態;到了今天北京城市的改造,目的是構建國際一流的和諧宜居之都,體現出了將整齊劃一作為秩序美的一種審美觀念,這些都是改造之后所實現的改造者所期然的結果。
那么城市的空間改造,又會帶來什么樣的非期然性結果呢?我們談得最多的,就是在社會分層領域導致社會群體分化,人和人之間的關系越來越疏遠,情感之問的紐帶也越來越淡漠。其實還有一種非期然結果,是在我們的文學藝術這些精神領域,會創造出新的流派和范式。在奧斯曼強迫巴黎走入現代之前,在文學領域有浪漫主義詩人與小說家,如繆塞、拉馬丁、喬治桑,之后則是嚴謹、精簡而洗練的散文與詩歌,如福樓拜與波德萊爾。改造之前,整個社會盛行的是烏托邦主義與浪漫主義,之后則是現實的管理主義與社會主義。這也導致小說、詩歌這些文學作品,更加偏向于管理主義和現實主義。而我們今天的治理催生出的打工文學,也正綿延出持續的影響力。
另外,在身份認同層面會達成一種身份的覺醒。以香港為例,二〇〇六年、二〇〇七年香港也進行了大范圍的建筑物拆建,目標是把香港打造成更加國際化的大都市。當強力進去拆除的時候,就激起了市民普遍的反抗,因為對于市民來講,這些舊的街道、舊的建筑,都是承載自己過去集體記憶的一種最重要的方式。當年張愛玲在戰火紛飛的時候,就是在天星碼頭坐著小輪船從九龍到香港島,去香港大學上學,留下了很多傳世的文學作品,這些其實也都成為城市歷史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這段歷史沒了以后,居于其間的人和人之間的融合受到影響,人們必然會不斷地去追問和反思:“我是誰,我從什么地方來,我要到什么地方去。”對于“我從什么地方來”這樣的問題的反思,也必然會發酵出本土的情愫,本土的身份意識的覺醒。而面對“我要到什么地方去”這一問題,身份就會變成一種抗爭的手段。
今天一部分人產生的一種所謂的被隔膜狀態,會不會演變成為一種身份意識上的覺醒,還有待我們再進行進一步的社會學觀察。
陳宇琳:我的背景是城鄉規劃學,我想從空間治理的后果及經驗來談,我們應該治理什么,以及怎么治理。在我國大城市,流動人口往往是和非正規空間聯系在一起的,不論是居住空間,還是就業空間。二〇〇九至二〇一四年間,北京望京地區共有七個菜市場被拆除或取締,每當有大型菜市場被拆除,周邊都會涌現出若干小型菜市場,或是臨時菜市場。對望京南湖市場拆遷的追蹤調查發現,空間治理后,大部分商戶仍然選擇繼續在望京的其他菜市場從事自雇經營,部分商戶進入沿街底商實現了就業升級,但也有部分淪為街頭游商。由此可見,對非正規就業空間治理的效果并不如預想的那么好,因為流動人口提供的服務是內嵌于城市經濟的,頻繁的空間治理反而會導致城市管理成本的上升。為此,有必要對非正規空間的內涵及其治理途徑進行討論。
空間的非正規性,其實有兩重含義。第一重含義很好理解,是針對政府而言的,是指在規制范圍之外或有悖于法律法規的空間。這些空間由于未經法律認可,根據法理是隨時可以被整治的。但是,空間的非正規性還有另一重含義,就是針對使用者而言的,非正規空間多是缺乏基礎設施的、低質量的、不安全的環境,由于沒有規制的約束,也就沒有規制的保護,因而充滿了風險。
要治理非正規空間,規制層面的非正規性是相對比較好解決的,因為所謂的正規與非正規,是由政府認定的,一旦納入監管范圍,就可以規范化。但是,民生層面的非正規性就沒那么容易解決了,改造棚戶區和危房都需要大量資金支持。雖然表面上看,不符合規制的非正規空間沒有了,但實際上,由于流動人口的民生需求還在,只能大規模涌入正規住房“群租”,導致非正規空問從“顯性”走向了“隱性”。
要解決民生層面空間的非正規性問題,也并非沒有辦法。民生問題的底線是安全,人們是否有空間的所有權并不重要,只要用起來能有基本的基礎設施、必要的采光通風,再把煙感器裝好,就可以滿足基本的功能需要。最近深圳引入市場機制探索城中村的正規化管理,就是一個不錯的思路。
國外也有值得借鑒的經驗。紐約是世界上移民比例最高的城市之一,住房十分緊缺。二〇一八年五月,我與紐約市規劃局局長瑪麗莎·拉戈(Marisa Lago)交流紐約城市規劃,當談及紐約市政府對移民的態度時,她毫不猶豫地說:“我們歡迎移民來到紐約。”追問原因發現,由于紐約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之后經歷過人口的衰退,因此紐約市政府認識到移民對紐約的重要性,如果沒有國際移民的流入,紐約就是一個國內人口凈流出的城市。面對不斷增長的住房需求,紐約市規劃局目前正在探索地下室的合法化途徑。紐約的大部分住宅都有地下室,目前相關建筑法律規定地下室要有一半以上的凈空間在室外地坪以上才可以住人,這導致大量地下室居住是不合規的,盡管實際上地下室居住了大量人口。紐約市政府很清楚地認識到,空間的正規與非正規之問其實是標準界定的問題,如果放寬標準,將會有數以萬計的地下室被納入到合法居住的管控范圍,這顯然比建設保障性住房要省錢得多。當然,他們并不是簡單地放寬標準,同時還在積極探索技術層面的改進措施,包括擴大開窗以增加采光通風面積、改造結構以提高防火等級等,以保障地下室居住的安全與健康。
當然,要從根本上緩解大城市病,還需要縮小城鄉之間和地區之間的差異,促進區域均衡發展。為此,既需要打破行政區劃壁壘,讓資本、技術和勞動力等生產要素在區域內充分流動,又需要有強有力的區域政策進行統籌協調,構建區域共同體。
趙益民:關于城市非正規性的問題,我還想補充一點。城市研究學界在使用這個術語的時候,更多的是想強調非正規性在特定的政治經濟框架中被問題化的過程。這方面的代表性學者是阿娜婭·羅伊(Ananya Roy),她曾經在一篇文章里談到,印度沒有辦法規劃自己的城市,這并不是因為印度沒有城市規劃的法規體系和政府部門,而是因為印度的規劃部門自身處于一種“非正規化”狀態之中,這樣的狀態充滿了去管制、模糊化和例外性,進而在領土層面為城市的空間和社會排序(比如貧民窟和富人區的分隔)提供了制度性的保障。在這種意義上,印度貧民窟的非正規性和規劃危機鑲嵌在印度規劃體制的內在邏輯里。
同樣,在沒有法律層面的規制、標準的情況下,找出數十年前的建筑設計圖紙,凡是那時的圖紙上不存在的門窗,一律被劃入到違章建筑的范疇——我覺得這也是一種人為制造出來的非正規性。在城市發展日新月異的時候,城市空問治理是否應當以如此靜態的方式操作呢?正規和非正規的界限存在嗎?在哪里?這些問題都需要我們進一步思考。
嚴飛:我想回應趙老師說的如何更好構建我們的城市這一問題。在城市的空間構建上,一個核心的要點是集聚日常生活的力量。日常生活的力量,我覺得不是自上而下地通過行政動員就可以達成的效果。譬如說,我們的行政部門會有計劃、有意識地按照規劃打造創業園區、藝術中心,但實際上空間的建立往往并不是先擁有一個實體的建筑空間,反而是先有了一群人——藝術家、音樂家、寫作者。他們會聚集在一起編輯自己的刊物、定期舉行集會進行藝術或者產品的創作和創新,這樣才會生發出一個空問。這種在行政部門指令以外自發形成的空間,我們把它叫作替代性空間。它是自下而上地聚集起來的,是間發的、內生的,所以會更加有活力,也更加能集聚日常生活的力量。
陳宇琳:具體到日常生活空間,如何在空間質量和社會融合方面取得平衡也非常重要。城市規劃界有一位著名的設計師叫揚·蓋爾,他寫過一本書叫《交往與空間》。一般人們推崇的住宅設計理念是,戶主開車進地下車庫,然后經電梯直通入戶,這是一種非常尊貴的體驗。蓋爾為了讓大家有更多交往的可能性,故意把地下車庫的出入口設在住宅中央的小廣場,大家必須通過廣場再分散到每個單元里去,這就是有意識地創造讓居民碰面交往的機會。
另一個案例是現在有一個為外來人口提供的公寓,叫YOU+公寓。什么樣的人能住進來呢?他們有專門的考核,要求人住一個月之內必須認識多少“家友”、參加多少次社區活動,只有達到了這樣的社交頻率,才能繼續在這里租住,這是通過人為制定規則,促進鄰里交流。在空間設計上,他們的做法是把私人空間做到最小,每個人的臥室都特別小,而把所有的公共面積都集中起來放在一層,讓大家共享。他們把公共空間做得非常奢華,沙發、咖啡、臺球桌、公共廚房等設施應有盡有,吸引大家來這里交流會面,營造家的氛圍。這就提出了一個新的設計命題,如何在總面積一定的情況下,更好地促進鄰里的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