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偉 張興博
將近20年前,中國學術話語里出現了一個新概念——象思維,它由著名西方哲學研究專家王樹人先生在20世紀 80年代提出,并在90年代連續發表論著加以闡發。作者的主要觀點是:“象思維”是對中國傳統中作為主導的思維方式之本質內涵和基本特征的概括、具有“非實體性、非對象性、非現成性”、“動態整體的悟性”和“詩意性”,與概念思維方式有本質不同的內涵和特征。中國傳統經典基本是用“象思維”創造出來,其表達方式也基本是“象思維”式的[1]。此說問世后,逐漸得到學界關注,尤其是引發了某些中醫界人士的積極回應。然而,其種種論說卻存在諸多問題,造成了某些思想混亂,值得討論一番。
按照倡導者王先生所言, “象”不是不動的實體,不是用定義可以規定的概念,無法借助概念用理性和邏輯來把握;“象”是動態的、“流動與轉化”的,具有不同的層次,“象思維”把握的是非實體的動態整體,而概念思維把握的是實體的靜態局部。“象思維”所用語言,不同于概念思維所用的完全符號化的概念語言,可稱之為“象語言”。作者甚至說,概念思維的語言文字表達,一般人都能做到,而悟性的“象思維”的詩藝性語言文字表達,惟有天才甚至大天才方可為之[2]。這樣一種有幾分玄虛的思想的要領本不易把握,而另一位“象思維”的贊同者更說其獨特之處在于原發、非對象(能象)、補對而生成、純勢態、潛在全息、時化、原初地語言化等七個特點[3],簡直讓人不知所云。王樹人先生很大膽地概括說,中國先賢經典主要是在這種思維方式下創造出來的,《周易》《老子》《莊子》和儒家“四書”以及禪宗諸典籍都不是借用理性、邏輯的概念思維方式,而是運用我們已經陌生、甚至幾乎“集體失去記憶”的思維方式——“象思維”創造出來。中國傳統思維表現為以“象”為核心,圍繞“象”而展開,“六經”之首《周易》標志著這種中國傳統思維方式的早熟,也構成后來中國儒、道、佛思維方式的基礎[2]。這種判斷的合理性十分可疑。
更有甚者,王先生還把建國60 年沒有得過諾貝爾獎,歸結為“象思維”失落、原創性缺失,連中國缺乏人才的問題本質也被歸結為原創性思維的淡薄與缺失,在思維方式全盤西化時,完全遮蔽了自己獨具原創性的“象思維”[4]。不過,王先生又說道,亞里士多德既具有發達的“象思維”,又具有發達的概念思維,并認為無論“愛智慧”形態的哲學,還是實體論形而上學形態的哲學,其產生的根本思維方式都可歸結為具有“原發創生”的“象思維”[2]。
所謂“象思維”的核心思想大致如此。諸多論說既隱含矛盾,又略顯夸張。
“象思維”作為一種“學”的研究,在歷史上本不存在。如果說,“象”與“象思維”構成中國智慧創造的靈魂,卻要由作為西方哲學研究專家的王先生發現、揭示出來,實在耐人尋味,值得反思。不過,看起來如此重要的這種“創造性”見解,在中國哲學界,特別是中國哲學史研究領域,似乎沒有引起應有的反響。除了少數贊同者重復介紹了王先生的基本觀點,或稍加闡發外,倒是有些哲學家提出了很有分寸、頗有分量的保留意見。楊國榮先生在其點評中就指出, “概念思維”與“象思維”是否彼此相分或對峙有待探討。以概念推繹等形式展開的思維過程,也不能完全離開諸如想象等活動;思維總是語言——思想統一體,而思想又是象—意統一體[5]。看來,楊先生的意見與王先生的主張是很不相同的,或者說并沒有認同所謂“象思維”。
但是,一個特別值得關注的現象是,中醫學界對王先生的觀點給予了熱烈回應,在知網上做一下“象思維”相關文章的檢索,會看到大量的論文都與中醫藥界人士有關。有人高度認可所謂“象思維”是借助象的流動與轉化,以達到與大宇宙整體之象或“道”一體相通的“把握”,這與王樹人先生的論說并不一致。又有人說,人類在運用概念思維取得巨大成功時逐漸將其絕對化或異化,以致唯科學主義與唯技術主義思潮釀成科學技術的失控,研究“象思維”可以修復由概念思維絕對化或異化所切斷的人與自然一體的紐帶。這些中醫界人士樂于渲染象思維是中國思維方式的本質內涵、基本特征,古代的科學、文化、思想都是在這種思維方式下產生出來,到現在還閃閃發光,是原創性的源泉、母體,是提出和發現問題的思維。“象思維”的中醫這種辨證比西方不知高出多少,等等[6]。但是,更有人對所謂“象思維”又做出了別樣的解說:“象思維”是以事物的外在形象、現象、征象為依據,以“象”為工具,用直覺、頓悟、模擬客體的方法,探究事物內在本質和運動變化規律,以把握事物的整體,是中醫學的重要思維方式,中醫理論據此建立,經絡學說就使用“象思維”模式。此類論說與前述諸論很不一致。此外,學界還有人直接提出了“象”科學之說,聲言在天人合一整體觀、古代元氣學說等思想影響下,中醫選擇的以“象”為核心、不分割破壞整體的認知思維方式,是中醫藥文化的靈魂。堅持“象思維”,以“象”為中心,努力從對象的認知過程中尋找學術創新的突破點,才是中醫藥學術發展正道。中國傳統認識主要是尋找現“象”層面的規律,“象”科學指向事物的自然整體層面,揭示的是關于天地萬物自然整體狀態的規律,以“象”科學為統領,其結果則有可能實現人與人、人與萬物共存、共榮、共享[6]。其夸大若此,幾乎令人瞠目。而且值得關注的是,近年來關注“象思維”的文章漸漸增加起來。
一般認為,思維是思維主體處理信息及意識的活動;包括邏輯思維和形象思維,通常心理學意義上的思維通常也專指邏輯思維,是人們借助概念、判斷、推理等形式能動地反映客觀現實的理性認識過程。只有經過邏輯思維,人們才能達到對具體對象本質規定的把握,進而認識客觀世界。正因如此,才有了任何科學都是應用邏輯這一命題。因為科學作為抽象思維的成果,作為知識體系,作為對事物具體真理認識的成果,必定要應用邏輯;邏輯是一切科學共有的思想結構和思維工具,科學知識作為間接推理的知識必須使用邏輯方法。
而反觀“象思維”的運作,論者一味強調“象思維”,不是從概念出發,而是從“象”出發;不是下定義作規定,而是在“象的流動與轉化”中自由聯想;其時空無限廣闊,既不受客觀限制,也不受主觀限制,如同藝術和美學中的“物我兩忘”,經過這種過程,一旦有所悟,就會發現新天地。遺憾的是,聯系到中醫學的理論也好,臨床思維實踐也好,說中醫學是這樣一種“象思維”,是不能成立的,也是不會被多數中醫認可的。
其實,公然排斥邏輯的所謂“象思維”很難真正站住腳,中醫學界所談之“象”和“象思維”,與王樹人先生的主張也是兩回事,并不足以相互支持。
那么,取類比象之中醫學究竟應當怎樣看待呢?
通常,科學家需要一個對現象做分類的概念系統,以定義類型和種類,由此創造一個分類的方法;還需要一個已被接受的概念源,作為控制創建模型的方式,表征產生現象的不可觀察程序。認知科學關注的就是從經驗或者其他概念中獲取新概念的具體過程[7]。
中醫理論系統就可視為一整套作為解釋生命與疾病的復合模型。其取類比象的方法并不神秘。“象思維”之類的繁復論說只是一種人為的復雜化。作為解釋生命與疾病的復合模型,中醫理論系統包含不同層級,其解釋模型的現實相關度不同。因為中醫學的基本理論核心概念并非生命現象、疾病現象專屬的確切概念,中醫實際經驗雖被系統說明,其理論各組成部分之間并不存在徹底、嚴格的邏輯關系,但又常在有限的范圍內言之成理。既然缺少對實體與功能關系的追索,中醫學對生命活動疾病現象的把握只能著眼于現象的表層,以推究內在的狀態。中醫理論模型不同部分的某些關系并非客觀存在,而是不同層級多種學說的匯集[8]。中醫重整體強調的是多要素關聯性;恒動觀注重在確定與變化之間尋求規律。取類比象式類比推理的或然邏輯雖未必總能表達得出真實世界的必然性聯系但有助于歸納整理提升臨床實踐的成功經驗。取類比象就是一種弱類比思維,人們常把它們和形象思維聯系起來并非偶然。然而,此象(取類比象之象)非彼象(所謂“象思維”之象),是值得特別注意的。
綜上所述,關于“象思維”的基本界說并不明晰,引申出的諸多判斷十分可疑。中醫界“熱議”的“象思維”與“原創”者本意之“象”也相去甚遠。“象思維”沒給中醫學取類比象增加有實質意義的新內容,這個不具有生產性的概念是虛幻的不結果實的“花朵”。其實,中醫理論與實踐的關系才是中醫藥學奧妙所在,所謂中醫思維研究還是要密切關注中醫臨床實踐,積極尋求知識的邏輯、思想的邏輯、臨床思維的邏輯的統一,才能深化中醫認知方式的內涵。
盡管“象思維”成立與否并沒有得到嚴格、周密的論證,強調其“非概念性”又很容易使之拒斥理性的、邏輯的質疑,但其受到的關注似乎在持續擴大。約略統計知網檢索結果可見,以“象思維”為主題可檢出1 200余條文獻信息,其中直接相關者近1 000篇,無論是從研究主題、作者、研究機構看,中醫藥界占比最高。“象思維”之說最初問世是在20世紀80年代,卻在2006年以來迅速升溫,其中原因雖然需要細致分析,但在一定程度上恐怕與學界迫切尋求中國傳統學術的合法性、急于強化文化自信有關。哲學的任務究竟是什么?不同哲學家的認識是有差異的。但是,對思想的前提持續批判,不斷澄清基本假定, 反思檢驗基本假定存在的缺陷, 澄清基本問題,是哲學非常重要的作用[7]。對“象思維”的質疑,意義也在于此。筆者也愿意大膽地說,對大而無當的過度詮釋應當特別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