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級別墅”的野蠻生長

崔雋

2019年1月9日晚，中央電視臺綜合頻道播出新聞專題片《一抓到底正風紀》，披露秦嶺北麓違建別墅整治始末。這起案件迅速成為輿論焦點。一片違章建筑，何以驚動中央？拆違整治，為何需要中央紀委副書記徐令義擔任專項整治工作組組長？極盡奢華的別墅成了“釘子戶”，背后是怎樣的政治問題？

帶著這些疑問，《環球人物》記者趕赴陜西進行調查采訪。

陳路別墅的神秘主人

從西安市區到秦嶺山區，需要一小時左右的車程。沿途的景色，從西北都市逐漸轉變為巍峨山嶺，空氣也愈發清新。這道中國南北氣候的分水嶺，上一次出現在中國人的集體記憶中，大概還是因為小學課本里的唐詩宋詞。而現在，公路兩旁“保護秦嶺，功在當代利在千秋”“保護秦嶺，愛我秦嶺”的紅字標語，時時提醒著來人，這里正在發生一場什么樣的風暴。

我們的目的地是鄠邑區（原戶縣）蔡家坡村。在秦嶺別墅建造的狂熱中，“脫穎而出”的有一棟單體面積最大的超級別墅，當地人稱之為陳路別墅。從照片上看，奢華冠絕一時。

我們到達此地時，只見原來的入口處立著一塊秦嶺北麓西安境內違建別墅生態恢復標識牌，留在原地的僅剩當初移植到別墅里的紫薇、紫荊、玉蘭等十幾種名貴古樹，一棵樹齡超過500年的國槐樹，三棵估值超過20萬元的皂角樹。別墅的奢靡程度，可見一斑。

蔡家坡村的村民向記者回憶了別墅里令人咋舌的細節：狗舍面積就超過70平方米;供奉的漢白玉觀音像價值180多萬元;處處都有古代石獅、石鼓、拴馬樁等文物。陜西省文物部門的鑒定佐證了村民的說法：在陳路別墅中，共鑒定出現代工藝品26件、文物211件，其中可流通文物30件，不可流通文物181件，三級文物3件，一般文物178件。

陳路別墅得名于其主人陳路。但最早出現在村里的，還不是他，是一個“和他差不多大歲數，看起來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名字叫支亮”。和支亮一起來的朋友叫王軍，其實就是陳路的化名。支亮說，他想在村里租一塊地，用于苗圃綠化項目，于是和村里簽了一份租賃合同。

2005年別墅開工后，陸續有村民被雇去做小工，同支亮和陳路有了更多交往。多位村民向記者表示，這兩個人和他們相處不錯，開著小汽車進村時也會停下來和村民打招呼。這兩個年輕人的分工，村民們也看出了端倪：支亮是出面打理土地租賃和別墅建造事宜的“白手套”，陳路才是別墅真正的主人。

《環球人物》記者查閱工商信息發現，支亮名下的陜西秦悅貿易有限公司成立于2006年4月17日，注冊資金為200萬人民幣，股東為支亮、興斌兩個自然人，兩人各認繳100萬元，分別持股50%。該公司的經營范圍為苗木、花卉、草坪的種植銷售養護等。公司目前處于“吊銷，未注銷”狀態。

根據《財經》《廉政瞭望周刊》雜志報道，陳路的父親曾在西安市黨政系統擔任要職多年，曾與陜西省委原常委、西安市委原書記魏民洲共事，而魏民洲本人也擁有一套秦嶺山下的別墅。目前，官方尚未披露關于陳路父子的更多信息。

別墅建成后，支亮和陳路一年會來兩三次，有時會宴請外來朋友。一名雇去養護院內名貴花草的村民對《環球人物》記者說，他曾經見過陳路的父親，“他話不多，沉默寡言的”。支亮和陳路最后一次現身蔡家坡村是在去年，村民記得支亮當時來栽了棵樹。

2018年7月，專項整治工作組抵達西安，秦嶺違建別墅開始拆除。

2018年7月，針對秦嶺北麓西安境內違建問題將進行專項整治的風聲在這里流傳。2018年8月9日深夜1點，蔡家坡村三組的村民突然發現，一支十幾個人的施工隊開著挖掘機和卡車趕往陳路別墅。一名村干部聞訊趕到現場，發現這些人正在搬東西，似乎想搬空別墅，還想推倒一些東西，“石柱子、漢白玉、石獅子這些文物當時已經裝車了，帶頭的是支亮的弟弟支明”。村干部上前詢問，告訴他們不能推倒別墅就跑了，那會給農田造成損失。雙方僵持了一段時間后，施工隊停止了作業。村干部回憶，支明當時表現很淡定，“不讓動就沒再動了，顯得云淡風輕的”。

第二天，區里派人來封鎖了現場。過了一個多月，在幾臺挖掘機的轟鳴聲中，這座極盡奢華的超級違建別墅終于轟然倒下。

蔡家坡村的村官們

然而，陳路別墅的這份合同，本身就是有問題的。

一名參與合同條款制訂的村民向《環球人物》記者回憶了合同的內容：“租賃期是70年，第一個十年每畝地400塊，一共6萬塊錢。往后每十年漲1.5萬，總共是73.5萬塊錢。”第一個周期的錢款到賬后，蔡家坡村三組的村民每人分了200多元。第二個周期的錢也打到了村里的賬上，但錢還沒有分到人頭上。

2005年，支亮項目開工了，村民很快發現，“這項目跟苗圃綠化沒啥關系，真正要蓋的是一棟別墅嘛！當時村里就有人提了反對意見，但是也沒起作用。”

事后的調查顯示，問題遠比村民們感覺到的嚴重。《陜西日報》報道稱，從初步調查情況看，這是一起嚴重違反《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管理法》、嚴重侵占農用耕地的違法行為。2018年9月初，經國土資源部門現場測繪，這宗土地占地9409.05平方米（合14.11畝），建筑物及附屬設施占地3604.27平方米（合5.4畝）。“經過與鄠邑區石井鎮土地利用總體規劃圖（1997-2010）對照，顯示‘超級別墅所占地全部為基本農田，越過了紅線。”

《西安日報》則報道，該地塊還沒有國土部門等審批手續，屬于非法占用農用地。租賃土地后，未經土地部門批準，非法占地進行建設，先后建筑了磚混結構房屋、魚塘、道路等建筑物及附屬設施，該建筑未辦理和取得相關手續，屬非法占地。

非法占用農田、擅自改變土地用途、熱火朝天地蓋房修路，這一路綠燈是誰開的？村民認為，是當時的村干部和三組組長違法與支亮簽訂租賃合同。“合同的毛病，村民大多數不知情，但是村委會領導不可能不知情。”更何況，他們以前就有過私自賣地的劣跡。某次土地買賣時，村民曾與他們爭執過，集體土地不能聽憑一人隨便買賣，而三組組長大聲吼道：“我是生產隊長（組長），我還做不了這個主了？！”村干部也為其“遮蓋過去”。

目前，蔡家坡村支部前任書記和三組前任組長已被有關部門帶走調查。蔡家坡村及相關村民小組已與支亮解除土地租賃合同，對園林植被予以沒收，連同土地一起退還集體。

2018年9月13日，秦嶺海航草堂山居全部違建別墅拆除完畢，進入復耕、復綠狀態。

2018年8月，陳路別墅拆除前夕，媒體拍攝到的別墅詳情。

虛假的“違建別墅底數”一路上報

秦嶺腳下的別墅熱，可以追溯到2003年。就在陳路別墅動工的2005年，這種狂熱達到了處處開花的地步，秦嶺北麓的許多村莊里都有晝夜施工的動靜。

秦嶺別墅進入中央的視野，是在2014年。5月13日，中央第一次要求陜西省委、省政府主要領導同志關注秦嶺北麓西安段圈地建別墅問題。然而令人震驚的是，中央重要要求在層層空轉。時任陜西省委常委、省委秘書長劉小燕回憶，5月15日，省委辦公廳收到中辦督查室傳來的中央重要要求。時任省委主要領導同志批示：由省委督查室會同西安市，盡快查清向中央報送材料。央視記者追問：“就這件事，陜西省委有沒有在省委的常委會上傳達學習？”劉小燕說：“當時沒有，就是當時時任主要領導批示。”

接著，時任省政府主要領導也只是進行了圈閱。5月17日，時任陜西省委常委、西安市委書記魏民洲再批轉時任西安市市長董軍閱處。董軍看到以后，在承辦的文件單上又批了一段話，要求相關區縣按照中央重要要求，全力抓好落實。5月19日上午，西安市政府按日常工作安排召開了市政府常務會。會議間隙，董軍將長安區、戶縣等區縣領導召集到會議室外的走廊，簡單作了口頭布置。之后，董軍在市政府常務會上也沒有傳達、學習中央重要要求，以至于參會的常務副市長岳華峰直到一個月后才聽說此事。

從5月17日到6月10日，20多天過去了，西安市才成立調查小組，讓退居二線的市政府咨詢員喬征擔任組長，所有參加這個小組的成員都是副手。

到了2014年7月，調查小組向市里報告：經過全面清查和各區縣黨政領導層層簽字背書確認，違建別墅底數已徹底查清，共計202棟。董軍沒有核查，就讓它從市里報省里、省里報中央，一路暢行。而這個數字只不過是秦嶺違建別墅數量的零頭。后來，中央下達的多次批示，陜西省和西安市的主要領導仍然沒有重視，當作耳旁風。

直至2018年7月，中央紀委副書記徐令義任組長的專項整治工作組抵達西安，此后中央辦公廳通報了專項整治秦嶺違建別墅問題的情況：秦嶺北麓西安境內共清查出1194棟違建別墅，其中依法拆除1185棟，依法沒收9棟，改造后用于公共事業。

正當記者在秦嶺調查走訪時，1月15日晚，中央紀委國家監委客戶端發布消息：陜西省委原書記趙正永涉嫌嚴重違紀違法，目前正接受紀律審查和監察調查。多名受訪者對記者說：“《一抓到底正風紀》里那個不點名的‘時任省委主要領導終于落馬了。”圍繞秦嶺別墅，一個上至省委、下至村委會的窩案得以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