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文,張建華
(1.湖北大學 商學院,武漢 430062;2.華中科技大學 經濟學院,武漢 430074)
一個經濟體是否陷入“中等收入陷阱”,通常是根據該經濟體從中等收入階段邁入高收入階段所需要的時間長短或增長率的高低是否達到一定的閾值來界定的。然而,現有的定量識別方法存在一定的缺陷,需要進行評估和修正。本文綜合考慮了現有方法的優缺點,并結合后發經濟體追趕進程的特點,以及新常態下中國經濟出現的結構性減速新特征,擬定出一套既符合客觀性、科學性,又具有一定前瞻性的定量識別方法,從而為中國跨越“中等收入陷阱”提供路徑指引和政策參考。
現有的“中等收入陷阱”定量識別方法有三種:一是計算跨越年限閾值的方法;二是計算相對增長率的方法;三是計算絕對增長率的方法。
Felipe等[1]國外學者是通過計算出跨越“中等收入陷阱”年限的閾值來界定“中等收入陷阱”的。他們將世界銀行按人均GNI進行經濟體分類的標準轉化為了使用麥迪森估計的人均GDP進行分類的標準,把124個經濟體分為低收入組(人均GDP小于2000美元),下中等收入組(人均GDP為2000美元至7250美元),上中等收入組(人均GDP為7250美元至11750美元)和高收入組(人均GDP高于11750美元),并觀察了1950—2010年各經濟體在不同收入組的停留時間。通過計算1950年以后進入下中等收入組的經濟體,到達上中等收入組和高收入組的停留時間的中位數得出:若從下中等收入組進入上中等收入組的時間超過了28年,則稱之為陷入了“下中等收入陷阱”;若從上中等收入組進入高收入組的時間超過了14年,則稱之為陷入了“上中等收入陷阱”。
從跨越年限閾值來識別“中等收入陷阱”有兩個主要的缺陷:一是識別過程沒有考慮后發經濟體存在的優勢。由于經濟增長存在著條件收斂,經濟體跨越持續時間的長短和跨越“中等收入陷阱”時點的早晚有著統計上的顯著關系。通過對成功跨越經濟體的簡單回歸可以得出:如果跨越時點每晚一年,跨越“下中等收入陷阱”的年數將會平均縮短0.6年,而跨越“上中等收入陷阱”的年數將會平均縮短0.24年。如果按照14年的閾值標準,會發現大部分歐美發達經濟體都曾陷入過“上中等收入陷阱”,而日本和“亞洲四小龍”均未陷入該陷阱。二是中位數年限的識別標準過于主觀,且識別結果極其依賴于取樣的經濟體。如韓文龍等[2]國內學者采用相同的計算方法,在剔除了小部分樣本后,成功跨越“下中等收入陷阱”和“上中等收入陷阱”經濟體的閾值年限分別變為25年和15年。按此新閾值判斷,2010年陷入“上中等收入陷阱”經濟體的數量比按原閾值判斷的數量下降了60%,這顯然是不合理的。
Aiyar等[3]意識到了跨越年限閾值法存在的缺陷,從增長理論的條件收斂框架出發,利用賓大世界表7.1版,提出了計算經濟體實際經濟增長率相對于理論預期增長率減速的識別方法。他們使用1955—2009年138個經濟體每五年人均GDP增長率的均值對人均GDP的滯后一期項、物質與人力資本進行回歸。當前五年的人均GDP實際增長率與回歸模型估計出的預期增長率之差偏離后五年該差值的20%時,就判定為該經濟體這十年經歷了持續減速,陷入了“中等收入陷阱”。
這一計算相對減速的方法雖然解決了跨越年限閾值法存在的部分缺陷,但又帶來了兩個更嚴重的新問題:一是以低于經濟體自身的均衡增長率作為識別標準過于嚴格,這將會導致很多增長率高但波動大的經濟體被劃入陷阱之中。二是以十年為一個陷阱區間的基本度量單位,范圍太廣,會將很多本來不在陷阱中的年份都歸入陷阱之中。如林志帆[4]使用相同的計算方法,發現中國從1981—2000年的20年時間居然全部處于“中等收入陷阱”之中。這不僅與客觀事實相違背,而且與其他識別方法得出的結果大相徑庭。如按照Felipe等[1]的識別方法,中國在跨越“下中等收入陷阱”時僅用了17年,不僅大大低于28年的陷阱閾值,而且在1950年后跨越該陷阱的所有經濟體中用時最短,堪稱楷模。
相對前兩種識別方法而言,Eichengreen等[5,6]計算絕對增長率減速的方法,其識別結果不依賴于識別經濟體的短期波動以及取樣經濟體的范圍改變而發生變化。他們基于Hausmann等[7]提出的增長加速的識別方法,給出了經濟體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增長塌陷”(Growth Collapses)標準:一是該經濟體在減速之前七年的平均增長率大于等于3.5%;二是減速之后七年的平均增長率比減速前七年的平均增長率降低2%以上;三是按賓大世界表,該經濟體人均GDP大于10000美元。
這一識別方法存在的問題主要在于3.5%與2%的標準確定較為主觀,且識別結果會依據數據來源的不同而發生變化。如鄒薇和楠玉[8]將數據來源換為WDI數據庫后就識別出了中國在1960—2012年曾有過6個減速點,這與使用麥迪森數據庫識別出此段時間中國沒有減速點的結果迥然不同。此外,這一識別方法的識別對象也存在偏差。按照Aiyar等[3]根據賓大世界表7.1版的估計,中等收入水平是在2000美元到15000美元之間,人均GDP大于10000美元的標準既剔除了大部分下中等收入經濟體,又包括了全部的高收入經濟體。因此,按此方法識別出來的陷阱實際上是“上中等收入陷阱”與“高收入陷阱”的混合體,并不能稱之為真正的“中等收入陷阱”。
綜上所述,本文在制定“中等收入陷阱”的定量識別標準時,必須綜合考慮跨越年限閾值法、相對增長率減速法與絕對增長率減速法的優缺點,并結合后發經濟體追趕進程的特點,擬定出一套既符合客觀性、科學性,又具有一定前瞻性的定量識別方法。
為了識別出真正意義上的“中等收入陷阱”,本文首先沿用Eichengreen等[5,6]提出的“增長塌陷”的前兩個減速標準,但在各經濟體的分組標準上借鑒Felipe等[1]的研究成果。具體而言,本文使用最新的2013年版麥迪森項目數據庫(Maddison Project Database),對1950—2010年的119個經濟體①麥迪森項目數據庫共有161個經濟體,本文從中剔除出數據不完整的前蘇聯加盟共和國、南斯拉夫和捷克斯洛伐克,以及在2010年人口低于100萬的經濟體,并按Eichengreen等的做法從中剔除出石油出口型經濟體。進行了分析。標記出各經濟體在減速之前七年的平均增長率大于等于3.5%,但在減速之后七年的平均增長率比前七年的平均增長率降低超過2%的年份。然后將標記過的年份按該經濟體在當年的人均GDP劃分為低收入組、下中等收入組、上中等收入組和高收入組。本文按照各個階段出現陷阱的年數占出現陷阱的總年數的比重計算落入陷阱的概率,可得圖1。從圖1中可以看出,將“下中等收入陷阱”和“上中等收入陷阱”加總后的概率為51.73%,大于“低收入陷阱”的概率,且遠大于“高收入陷阱”的概率。這說明“中等收入陷阱”的確存在,而且下中等收入經濟體比上中等收入經濟體更容易陷入陷阱之中。

圖1各收入組經濟體陷入“增長塌陷”的概率
接下來,本文使用Smell Test對識別結果進行檢驗和校準,以觀察其是否既能完美地識別出如20世紀70、80年代部分拉美經濟體和90年代部分亞洲經濟體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經驗事實,又不會將其他成功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經濟體誤判其中。
通過對比經驗事實,本文發現按Eichengreen等[5,6]的標準計算,雖然國際上公認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經濟體全部被包括進來,但很多成功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經濟體也被納入其中。例如,新加坡和韓國均有6年時間曾陷入過“下中等收入陷阱”,均有2年時間曾陷入過“上中等收入陷阱”。也就是說,Eichengreen等所提出的標準存在著過度識別的問題。
反思上述“增長塌陷”的標準,是否一個經濟體只要出現較大的經濟減速,就意味著陷入“中等收入陷阱”呢?事實上,當面臨國內和國際不利因素的交互影響時,盡管該經濟體會出現經濟增速下滑的暫時現象,并滿足Eichengreen等所提出的“增長塌陷”的前兩個標準,但只要其經濟結構和質量都在持續改善,那么就存在成功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可能。對于后發經濟體,其追趕進程中的增速回落有三種:第一種是由于增長階段轉換導致的,此時后發優勢依然存在,只是其結構構成發生變化,影響了潛在增速;第二種是追趕過程結束,后發優勢釋放完畢導致的;第三種才是落入“中等收入陷阱”導致的[9]。如中國目前在新常態下的經濟減速,除了受到國際經濟影響外,更多地表現為上述的第一種結構性減速[10]。
合理的識別標準除了關注經濟體個別時期的“增長塌陷”外,還應結合其整體的發展歷程進行判斷。從這個意義上來講,Eichengreen等[5,6]的標準只識別了經濟體短期的“增長塌陷”,卻忽視了其長期的增長績效;而Felipe等[1]的標準只識別了經濟體長期增長的績效,卻未能識別究竟是因為哪些特定的時期存在“增長塌陷”,使得陷阱最終出現。因此,可以在對前述標準的缺陷進行相應修正的基礎上,綜合這兩個標準來進行判斷。
首先,需要修正的是樣本范圍。本文的研究目的是為后發經濟體跨越“中等收入陷阱”提供參考,率先進入高收入組的老牌發達經濟體和依賴石油出口的資源型經濟體所需的跨越時間和跨越路徑都與后發經濟體顯著不同。而Eichengreen等[5,6]的標準只排除了石油出口經濟體;Felipe等[1]的標準只排除了部分發達經濟體。如Felipe等是以1950年為統一起點統計進入上中等和下中等收入組的樣本經濟體。在上中等收入組中包含了丹麥(1953年進入上中等收入組)、瑞典(1954年)、荷蘭(1955年)、德國(1960年)、法國(1960年)、挪威(1961年)、比利時(1961年)、意大利(1963年)、奧地利(1964年)、芬蘭(1964年)、日本(1968年)這些老牌的發達經濟體。Felipe等將他們和“亞洲四小龍”等新興工業化經濟體混在一起計算跨越年限閾值,這顯然是不合理的。因此,本文將上中等收入組的樣本起點時間改為1970年,并規定進入高收入組的時間應晚于1980年,以剔除老牌發達經濟體,使識別標準對于后發經濟體更具參考意義。
其次,樣本中還存在一些異常數據,會對識別標準產生極大的杠桿效應。如Felipe等[1]在下中等收入組中除了包含依賴石油出口的阿曼外,還包含了哥斯達黎加(1952年進入下中等收入組)、保加利亞(1953年)、土耳其(1955年)這三個經濟體,他們跨越下中等收入階段花費時間分別為54年、53年和50年,大約是同組其余樣本近兩倍時間。這是因為如前文所述,一個經濟體跨越下中等收入階段持續時間的長短和進入該組別時點的早晚有著統計上的顯著關系。除了這三個經濟體外,其余樣本中最早進入下中等收入組的中國臺灣地區比土耳其整整晚了12年。因此,本文將下中等收入組的樣本起點時間改為1960年,以剔除這三個經濟體。
再次,Felipe等[1]使用中位數年限的識別標準過于主觀,加之原有組別中混有跨越機理和跨越時間完全不同的先發經濟體和后發經濟體,其識別結果對于樣本經濟體的改變極為敏感。因此,本文改用跨越年限的平均值來計算識別標準的閾值,具體結果如表1和表2所示。

表1 1960年后進入下中等收入組,并成功晉升上中等收入組的經濟體
綜上所述,本文可以將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經濟體及其陷入時間的識別標準定為:(1)按照麥迪森項目數據庫中的人均GDP指標,該經濟體在1980年后才進入高收入組,且不屬于依賴石油出口的資源型經濟體;(2)該經濟體的人均GDP曾經處于2000美元至7250美元之間的下中等收入組,或曾經處于7250美元至11750美元之間的上中等收入組;(3)對于已晉級高組別的經濟體,該經濟體從下中等收入組進入上中等收入組的時間超過了22年;或從上中等收入組進入高收入組的時間超過了16年;(4)對于尚未晉級高組別的經濟體,按照在本組停留期內年均的人均GDP增長率預測晉級高組別的時間,同(3)標準進行判斷;(5)該經濟體在減速之前七年的平均增長率大于等于3.5%;(6)該經濟體在減速之后七年的平均增長率比前七年的平均增長率降低超過2%。

表2 1970年后進入上中等收入組,并成功晉升高收入組的經濟體
按照這一識別標準,本文可以基于之前的計算結果,在排除1980年前就進入高收入組的老牌發達經濟體后,找出跨越年限超過修正后閾值的后發經濟體,具體結果見表3和下頁表4。

表3 陷入“下中等收入陷阱”的經濟體及其陷入年份

表4 陷入“上中等收入陷阱”的經濟體及其陷入年份
就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在1979年認定的十個新興工業化經濟體的識別結果來看:“亞洲四小龍”全部成功跨越了“下中等收入陷阱”與“上中等收入陷阱”,成為高收入經濟體;拉丁美洲的墨西哥和巴西仍未能晉級高收入經濟體,且都曾陷入過“下中等收入陷阱”;歐洲的希臘、葡萄牙和西班牙雖然已成為高收入經濟體,但都曾陷入過“下中等收入陷阱”與“上中等收入陷阱”;南斯拉夫因為已經解體,不予考慮。對比表3和表4,還可以發現“上中等收入陷阱”與“下中等收入陷阱”之間存在著較強的延續性,陷入過“上中等收入陷阱”的經濟體全都陷入過“下中等收入陷阱”。
綜合表1至表4的結果,成功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經濟體包括:中國香港地區、中國臺灣地區、韓國、新加坡、毛里求斯、智利、愛爾蘭。從跨越路徑來看,可以分為兩類:一是一開始就實行經濟自由化發展模式的經濟體,如中國香港地區、毛里求斯、愛爾蘭都屬于此類。二是由威權政府起步,在經濟發展過程中通過逐步減少政府的干預,最終實現經濟自由化的經濟體,如中國臺灣地區、新加坡、韓國和智利。他們都是遵循威權發展模式,由政府動用各種資源發展出口加工業起步,在快速脫離貧困陷阱后,迅速融入到信息技術革命下的全球分工體系之中,并充分利用市場機制,逐步減少政府干預,最終完成經濟和社會的全面轉型,跨越中等收入陷阱。因此,中國要想成功跨越“中等收入陷阱”,應堅持市場化改革,擴大對外開放,加強民主法治建設,確保社會公平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