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體面

莫莉

我姥爺是個體面人。

這種體面不是來源于他出身官宦人家，家族中的兄弟姐妹以“根深葉茂本固芝榮”來命名；也不是來源于他少年時已在四野部隊中任參謀，與名將為鄰，以駿馬為騎；而是來源于他骨子里的那一股樸素的文人氣。什么叫樸素的文人氣？就是渾身上下流淌著一種寧靜之氣，仿佛總有一種光芒追隨，雅致、矜貴。87歲的老爺子，頭發仍用梳子蘸著發膠梳得一絲不亂；出席飯局必定身著酒紅色的唐裝；妙語點評我的毛筆字和國畫；和我先生談論時事愛引用《論語》……

在我姥爺身上，我才知道“腹有詩書氣自華”是真的。正是因為有這種樸素的文人氣，他才會有一種透明的幽默感，一直去發掘生活的詩意與生機，即便生活不如意；才會一直用充滿溫情的眼睛去看人，對人真誠、尊重和欣賞。

我姥爺是個體面人。字如其人，姥爺的字是真好。他念過私塾，是解放前的中學生。有個詞叫“劍眉星目”，本是說人相貌的，但我覺得，用來形容我姥爺的字是最恰當不過的了。姥爺的小楷最是瀟灑，剛勁稠疊，圓轉飄逸。我時常想，一個人的心境要有多開闊多恬淡，才能把漢字寫得那么好，一筆一畫，暗含風骨。這種風骨源自他的信仰，姥爺是一個純粹的共產黨員，他說他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

姥姥總說姥爺傻氣，從不愿占公家一點便宜，是個不懂變通的傻老頭兒。在部隊撤退后他仍在搶救傷員，最終憑一己之力救出了75個受傷的戰友，他是個英雄。他有堅定的信仰，不論遭遇多么困苦，都一定要堅持下去，不論歲月如何艱難，都保持著內心最初的樣子。孟子的“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我認為說的就是我姥爺。

我姥爺是個體面人，一世體面。老人家在元月24日清晨離世，那天是年廿七，還有3天就是雞年的年初一。也許他想著一大家子人還要過大年啊，3天的時間，平復情緒，安頓后事，掐指算算應是夠的。我姥爺是睡著去的，醫生說不過10秒鐘的時間，面容安詳如同熟睡。大家都說未受折磨，是修來的福分，遺憾的是未來得及留下只言片語。誰說的？“孜孜求之，身體力行，不亦樂乎！”姥爺對我們說的，足夠受用一世了。

我明白我姥爺一世愛體面，鐵骨錚錚，走的時候也一如既往地有尊嚴，可是，我叫一聲“姥爺”，以后有誰來答應呢？我寫的字好不好，文章有哪些疏漏，要拿給誰看呢？有了煩心事，誰會開解我呢？……

稚子天真，為我抹去眼淚，說，媽媽，太姥爺是變成天上的星星了嗎？我點點頭。他說，媽媽不傷心，等我長大做宇航員，去把太姥爺找回來。我多么希望，童言成真，兒子真的可以把姥爺給我接回來呀！

（摘自《南方日報》 圖/黃文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