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聽,是否是音樂唯一的標準?我想二十世紀以來,音樂在可聽性上確實下降了。那是不是從馬勒開始的呢?這個問題提得很好,定位也很準。我認為音樂可聽性下降基本上是從馬勒那代人開始的,但不是馬勒一個人。與馬勒同時代的另一位重要的作曲家德彪西,1862年出生,1918年去世,2018年恰好是德彪西逝世一百周年。他幾乎是和馬勒同時代的,馬勒是1860年出生,1911年去世的。這一代人,確實面臨著音樂的一個大的轉向。
說到好聽是不是音樂唯一的標準,我心里的答案是:“好聽肯定不是唯一的標準,但確是音樂很重要的成功標志。”二十世紀的音樂有很多困惑。我曾經有個總結,如果二十世紀音樂有個最大特征的話,那就是不協和。各位作曲家中,勛伯格是相當不協和的,他拋棄了調性。還有稍微保守一點的,像布里頓、肖斯塔科維奇,但他們的音樂依然有很多不協和的東西存在。為什么會這樣?音樂本來就應該是好聽的,協和了才好聽,不協和的話肯定不好聽。

實際上,我們回過頭,把眼光放得長遠一點,可以發現關于音樂好聽不好聽、協和不協和的標準一直在發生變化。對中世紀的人們來說,三度、六度就是不協和,可后來發現,三度、六度還是蠻協和的。然后,推動人類音樂歷史發展前進的一個因素,就是對不協和的接受度越來越高,這可能和人們的生活以及生命狀態有關。到了二十世紀,出現的問題越來越多,生活越不和諧,生活中的不協和性也越多。一方面,隨著人類的生活發展矛盾越來越多,人類生命的感受狀態也越來越多元化,因此在音樂中表現出來的,就是越來越趨向于不協和。另一方面,音樂語言本身在不斷發展,對不協和的理解也越來越持包容的態度。當然,到了二十世紀,這發展到了極致,最不好聽的音樂應該是無調性和整體序列的那一路,以及完全拋棄樂音體系的音樂。人類音樂的發展,就是對不協和的容忍程度越來越高的歷史。從中世紀、文藝復興尤其是到巴洛克以后,推動音樂發展前行的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就是不協和。

如果音樂總是協和的,反過來倒不一定好聽。音樂需要往前進,而恰恰就是那些不協和的東西提供音樂向前的動力,使得音樂越來越有表現力。音樂越有表現力的時候,往往是不協和的元素增加了。從巴赫與莫扎特開始,很多作品在細節上就是不協和的,而貝多芬晚期已有非常不協和的音響。整個浪漫派,比如瓦格納已經走到調性的邊緣,出現大量半音化體系的東西,半音性的就是不協和的,音樂的走向越來越半音化,代表著緊張度,無論是橫向還是縱向上,都越來越激烈。所以人們會產生如下的看法:音樂會不會逐漸走向不協和?人類的耳朵會不會越來越有“容忍度”?當然這個問題談起來是很復雜的,二十世紀為什么會是這樣子的呢?回過頭來我們再看,馬勒正好處于調性即將瓦解的時期,我們從技術上來談一下什么是調性。
調性就是音樂有一個中心,圍繞一個中心在組織音樂,這就是有調性。音樂聽上去有一種自然的拉力,有些中心音和音程的關系比較穩定,形成了整部作品的核心,和弦的解決按照等級秩序傾向協和,這就是調性音樂。調性音樂的整套體系已經存在三百年了,應該說從巴洛克晚期就已經基本成熟,一直進入古典時期的黃金時代。到了浪漫主義時期,作曲家們對它進行了修飾、補充,甚至對它進行沖擊。這一直持續到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就是從馬勒開始,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對于調性體系的一種爭論:是越來越多地擴展它,還是拋棄它?當然,最后的結果是調性體系被部分拋棄了,無調性和十二音體系出現了,勛伯格及其弟子的音樂沒有調性,而是有另外一套組成和建構的方式。

無論如何,馬勒剛好處在調性要瓦解但還沒有瓦解的這樣一個時期,所以我認為馬勒的音樂總體來說還是好聽的。大家有興趣應該去聽聽他的《第十交響曲》,這部交響曲其實沒有完成,他只寫了第一樂章,后面的都是其他人完成的。在《第十交響曲》中,大家可以聽到非常靠近勛伯格和貝爾格表現主義的一些東西,但馬勒基本上還算是后期浪漫主義的。所以他的音樂一方面隸屬于二十世紀即將到來的夸張甚至是無調性的、表現主義的音樂狀態;另一方面,他主要還是停留在調性音樂內,他仍然有大量非常好聽的作品,比如《第五交響曲》第四樂章,把浪漫主義音樂的柔美、抒情性的感覺發揮到了極致。因此,馬勒不僅是跨世紀的(十九世紀跨越二十世紀),而且是跨在調性和無調性之間的音樂家。之所以說他很重要,是因為他有這樣的轉折意義。他在歷史上有點近似貝多芬,貝多芬是從古典跨越到浪漫,馬勒是從浪漫跨越到現代。
關于二十世紀的音樂,美國著名作曲家科普蘭有一本很好的書《怎樣欣賞音樂》,近年出的另一個譯本叫作《如何聽懂音樂》。科普蘭認為,現代音樂里有一些很容易聽懂的、有調性、有比較明顯的旋律以及傳統的表達方式的音樂,易于讓聽慣古典、浪漫主義的愛樂者接受。比如二十世紀的德彪西、拉威爾是印象派的,盡管有很大創新,但他們的音樂是靠近十九世紀的,所以建議盡量從印象派著手。肖斯塔科維奇、普羅科菲耶夫以及布里頓是相對保守的作曲家。包括科普蘭自己,他的中期作品非常好聽,他于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寫的《阿巴拉契亞之春》《小伙子比利》《牧區競技》這樣的作品,非常逗趣,有旋律,有美國味道,盡管在和聲上有些不協和的碰撞,但還是有接近古典傳統的原則性在,容易為大家所接受。
然后我們可以逐漸去聽一些相對硬一點風格的作品。比如說巴托克,雖然他有很不協和的音響,他的創作中期,如二三十年代,基本上是與勛伯格齊步的,但是他有強烈的民族主義色彩,他的作品里有很多匈牙利民歌的影子。還有雅納切克,初聽你可能聽不進去,但只要稍微有些耐心,逐漸熟悉這種作曲家的語言,就會比較好理解。雅納切克的特點是粗,他以粗為美,這恰恰和德彪西不同,他們差不多是同時代的。德彪西是極其細膩的,非常貴族化,而雅納切克就是他的對比,一切以粗放為主,但這種粗不是粗糙,不扭捏作態,而是很直接的表達。
最后就是無調性。無調性也不是鐵板一塊,最好聽的是貝爾格。貝爾格是勛伯格的弟子,但非常靠近浪漫派,很明顯馬勒再向前一步就是貝爾格了。你可以去看貝爾格的歌劇《沃采克》,非常刺激的一部音樂戲劇,是表現主義音樂的最高峰。沒有任何其他的表現主義話劇達到他這樣的高度,可以說在整個表現主義中,包括表現主義文學、音樂和繪畫等等,最偉大的作品就是《沃采克》。它描寫的是一個底層士兵如何被異化的外部世界所摧毀。他自己是個不正常的人,最后出于嫉妒把自己的妻子殺掉了。世界上的一切都對人造成壓迫,這完全是用病態的眼光看世界。這樣一個題材就是爆炸性的,非得用無調性去表現它不可。貝爾格還有一部非常柔美的小提琴協奏曲,音樂的句子完全用浪漫主義式的抒情筆法寫成,但音響是無調性的。像這樣的作曲家,我們可以試著去聽一下。
對于現代的不好聽的音樂,我覺得大家還是要敞開心扉。盡管我們的時間很少,你愿意多聽點莫扎特當然很好,但可能很多聽眾還是愿意在音樂上嘗嘗鮮。二十世紀最不好聽的音樂,一類是無調性,就是勛伯格這一路以及日后的整體序列主義,還有一類就是到了五六十年代,甚至把樂音去掉,出現了所謂的音色音樂。音色音樂是完全沒有旋律的,靠織體的編織、音響的厚薄來進行驅動的音樂,對音樂不是從旋律來思考的。這種音樂對一般的聽眾而言是個挑戰,達到了聽覺上的極限。
還需要提醒大家的是,七八十年代出現了后現代主義,我相信文學中也是如此,就是這種激進的探索成為強弩之末,逐漸回潮,出現了所謂的新浪漫主義,但是這種“新浪漫主義”是要打引號的。波蘭有一位很先鋒的作曲家潘德雷茨基,六十年代非常激進,但后來以及最近有大幅度的撤退,用準浪漫派的風格來寫作。還有美國出現的簡約派,就是一個主題不斷地重復,比如三和弦不斷地重復,但每次重復都有一點點變化。這都是對無調性、序列主義以及激進不協和的反叛。從七八十年代開始,整個世界音樂的風潮我覺得是開始回歸的,回歸調性,回歸到更加能夠打動人心、不那么技術化的風格。其實我們中國也是這樣的,比如葉小綱、郭文景和譚盾等,他們的音樂都不是那么極端的先鋒派。還有陳其鋼,他的音樂基本是構建在音色音樂的基礎上的,音樂有很明顯的旋律,而且是中國旋律,但用極其細膩的音色、織體手法予以加工和處理。此外,我認為古拜杜麗娜是當代世界最重要的作曲家之一,她的音樂非常有表現力,很不協和,但是你能感覺到她不是極端地純粹做形式和音響上的不協和,而是要打動人心,說出她的心里話。所以,不要把現代音樂理解為鐵板一塊,都不好聽,其實里面有很多的空間值得我們去嘗試。
我提倡作為一個愛樂者,不妨趣味雜一些,聽的東西可以多一些。你理解了貝多芬,就會更多地理解勃拉姆斯;有的時候這個順序會倒過來,你聽多了勃拉姆斯,就會更好地理解貝多芬。就像你聽懂了巴托克的弦樂四重奏,就會幫助你聽懂貝多芬的晚期弦樂四重奏。我相信一位越來越開放、越來越有追求的愛樂者,一定會關心二十世紀音樂和當代音樂,因為它會幫助我們理解以前的音樂是怎樣的走向。
(文本素材節選于上音社直播間“好聽應該是音樂的唯一標準嗎?”主講人:楊燕迪、趙麗宏,讀者可下載“一直播”APP,關注ID:65514134,回看完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