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靜儀

剛剛慶祝完革命勝利40周年的伊朗伊斯蘭共和國,2月13日就遭遇了一次自殺式汽車炸彈襲擊,導致邊防軍士兵死傷約40人。事后,一支與“基地”組織有關聯、名為“正義軍”的遜尼派武裝認領襲擊。但伊朗官方稱,沙特和阿聯酋在幕后支持這一匿藏在巴基斯坦的恐怖組織,并說伊朗將會采取報復行動。
2017年和2018年,伊朗首都和西南部胡齊斯坦省首府先后遭到重大恐襲。之后,伊朗都向敘利亞境內發射多枚彈道導彈,打擊據信制造襲擊的武裝組織。這次有伊朗官員威脅對巴基斯坦境內目標進行越境打擊,也并非空穴來風。2月17日,伊朗通過電視直播展示了一款剛列裝的裝備巡航導彈的國產潛艇。
讓人有點意外的是,伊朗目前的海軍裝備多為美國造,這些裝備可追溯至1979年伊斯蘭革命前。40年過去了,伊朗伊斯蘭共和國在兩伊戰爭、“綠色革命”和經濟制裁等重重困苦下挺了過來。不過,除了軍事能力,它在經濟、社會、文化等方面都距離“強國”甚遠。
“‘打倒美國意味著打倒特朗普、博爾頓、蓬佩奧……我們不與美國人民斗爭?!币晾首罡哳I袖哈梅內伊近日在會見伊朗空軍軍官時,間接回應了特朗普在推特上稱伊朗革命是“40年的失敗”的說法。
2月11日,伊朗外長扎里夫稱:“40年來,美國始終未能通過流血和金錢的手段來動搖伊朗的穩定。經過40年的錯誤選擇,美國是時候反思失敗的政策了?!?/p>
美國為什么會和伊朗結仇?伊朗為什么要鬧革命?一切還要從40年前伊斯蘭革命所推翻的巴列維王朝說起。
伊朗的末代國王穆罕默德·禮薩·巴列維,掌權后對伊朗社會進行了大刀闊斧的現代化改革,同時強調伊朗的“雅利安”民族特性和古波斯帝國開創的君主制傳統??墒牵F代化和君主專制并不能很好地兼容,何況巴列維王朝系1925年通過軍事政變建立,在伊朗的根基并不深。
巴列維國王推行的“白色革命”(“白色”是針對紅色,表示“不流血”)中,諸如“打土豪分田地”、賦予女性選舉權等舉措,雖具有劃時代意義,但卻觸碰到了貴族階級和宗教保守派的紅線,遭遇了強烈的聯合抵制。伊斯蘭社會主義者和巴扎商人,也同樣不滿于改革導致的不公及利益損失。
20世紀70年代后期,伊朗經濟在短期空前繁榮后的突然下滑、國王的獨斷專行、官僚的極度腐敗,加上人口爆炸、城市化和教育的普及,使伊朗社會動蕩的系數猛增。此時,新上臺的美國卡特政府以人權的名義,要求身患癌癥的巴列維國王放松對社會的控制。結果,民間積壓的不滿情緒接連發泄,最終引發了洪水般的伊斯蘭革命。
1979年2月11日,興奮的德黑蘭市民,歡呼雀躍地擁向Azadi(自由)廣場。在那里,早早便有一位身著黑袍、頭戴黑色纏頭的老人等候著。他便是新政權的奠基人、什葉派宗教領袖霍梅尼。10天前,他才從流亡地巴黎西郊歸國。此刻,他撫著花白的胡須,望著高舉其畫像奔跑而來的人群,構思著一個政教合一、憲法與伊斯蘭教法相融合的嶄新國家。
革命勝利兩個月后,伊朗舉行了一次全民公投,98.2%的投票支持成立“伊斯蘭共和國”,以代替長達2500多年的君主政體。
大眾所期待的飛黃騰達的時代沒有到來,人們漸漸對改革派失去信心。就在伊朗人徘徊于改革與保守的十字路口時,一個留著黑色干練短發的中年男人進入了人們的視野。
在霍梅尼帶領下,伊朗仿照法國的半總統半議會制,建立了半總統半宗教雙軌制政體:由一位民選的總統擔任政府首腦,但在民選政府之上,另有一套伊朗特殊的宗教機制全方位監管、掌控政府的工作。由專家委員會、憲法監護委員會和最高領袖組成的宗教政治機制,在篩選總統候選人、審查立法等方面,都擁有絕對權力。
自雙軌制政體實施以來,伊朗政壇逐漸分化為兩大派別。其中,強硬保守派主要以伊斯蘭教士和既得利益者為主;而溫和改革派的主要代表,是接受過西方教育的學者、實業家和新型貴族。
經過長達40年的政治實踐,伊朗式雙軌制政體的優缺點也逐漸顯露出來,這集中體現在政府行政效率和權力制衡上。
如果民選政府為保守派政府,則其行政方針和外交選擇有很大概率與宗教系統不謀而合,因此政府在推行各項政策時的阻力大幅減小,行政效率能顯著提升。在保守派總統艾哈邁迪-內賈德當政時期,最高領袖哈梅內伊對其第一任期的統治給予了高度支持。
相反,如果民選政府為溫和派政府,對內推行改良政策,對外希望緩和與西方關系,其與宗教系統的訴求極有可能出現偏差。屆時兩套系統互相掣肘,政府行政效率低下,甚至會面臨停擺危機。譬如,現任伊朗總統魯哈尼被認為是溫和派,他上任以來力求經濟改革、向美國示好的行為,在伊朗國內惹來諸多非議。2017年底至2018年初,伊朗各地出現的大規模示威,就與政府內部的派系斗爭有關。
政教合一的政體,也奠定了這40年來伊朗國家的曲折發展基調。新誕生的伊斯蘭共和國,就像一匹脫韁的野馬,令整個西方世界惴惴不安。在美國和蘇聯的授意與支持下,伊拉克的薩達姆政權與伊朗在兩國邊境開展了長達8年的兩伊戰爭,重創了伊朗在兩伊邊境的油氣設施。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也被伊朗人稱為“神圣保衛戰”。
這場戰爭使剛建國不久的伊朗,蒙受了重大的經濟損失和人員傷亡。伊朗方面宣稱死亡人數超過30萬。伊朗和伊拉克兩國的戰時軍費開支,接近2000億美元。巨額軍費耗盡了伊朗的外匯儲備,使伊朗不得不舉借外債。
兩伊戰爭留下的爛攤子,都交到了伊朗的第四任總統—拉夫桑賈尼手里。臨危受命的他提出了“經濟優先”的政策,大力支持國內自由市場的發展,支持國企私有化,并在保持政治權威的前提下,試圖緩和與西方的關系。在其改革下,伊朗經濟逐漸增長,擺脫了1990-1993年因戰后經濟失調導致的負增長。
到了21世紀初,西方民主和法治思潮緩慢影響著伊朗。年輕人對西方文化心生向往,女權意識也在伊斯蘭教的框架下緩慢覺醒。思想前衛又有過德國留學經歷的政客哈塔米,一度成為年輕一代的偶像。這個“身著巧克力長袍”的政治家,在總統選舉中收獲了大量年輕人(尤其是女性選民)的支持票。
哈塔米在位期間前衛的改革措施,不僅令保守派感到不安,也觸動了諸如革命衛隊等體制內既得利益者的蛋糕。這導致哈塔米執政期間,伊朗政壇內爭不斷。他曾向議會提出一份選舉法的修正案,其中明確授予總統防止國家機構違憲的權力。這項修正案雖被伊朗議會投票通過,卻被憲法監護委員會攔在門外。
在外交層面,哈塔米倡導“文明間對話”,希望與世界各國保持良好的外交關系。他的溫和外交策略,一度使得伊朗與西方的關系從“敵對”變成“協商”狀態。然而,美國與伊朗的關系并未因哈塔米的好意而有所回暖。2002年,時任總統布什在國情咨文中明確將伊朗劃為“邪惡軸心”,并指責伊朗是支持恐怖主義的政權。
哈塔米雖有雄心壯志,但其倡導的消費模式和借貸模式,在當時經濟基礎薄弱的情況下難以為繼,伊朗經濟很快陷入發展瓶頸。大眾所期待的飛黃騰達的時代沒有到來,人們漸漸對改革派失去信心。就在伊朗人徘徊于改革與保守的十字路口時,一個留著黑色干練短發的中年男人進入了人們的視野。他就是自伊朗革命以來最富有爭議的強硬派領導人—艾哈邁迪-內賈德。
內賈德是伊朗首位非教士出身的總統,但他卻比教士更加極端、保守?;蛟S正是因為平民出身,內賈德才會把強硬的政策當作投名狀,來換取最高領袖哈梅內伊的認可。
在經濟上,內賈德大力推行民生改革,降低公眾賬戶和私人銀行的利息,施行汽油配給制,給窮人發放多重生活補貼。內賈德貼近窮人的政策,創造了革命以來最高的政府財政赤字,被批評為“花政府的錢,買窮人的選票”。
年輕人的茫然、中產的憤怒、窮人的哀嚎,共同譜寫成了一首激昂的變奏曲,讓魯哈尼的后半任期變得撲朔迷離。
在外交上,內賈德堅持發展伊朗核計劃,為伊朗樹敵無數。他與美國的不懈斗爭,不僅讓伊朗受到國際孤立,更為國家接連招致包括核能、金融、軍事在內的多方面國際制裁。
當然,最令伊朗人不滿的,還是2009年的伊朗總統選舉。雖然內賈德成功連任,但選舉中的種種舞弊事件卻引發社會的劇烈反彈,最終以“綠色革命”(改革派總統候選人穆薩維的競選運動以綠色為主調)這種大規模街頭抗議的形式爆發。這是1979年革命之后最大規模的群眾性事件。雖然最高領袖哈梅內伊出面表達了對內賈德當選的支持,但許多年輕人仍然在心里埋下了對保守派的不滿。
之后的伊朗,因堅持發展核計劃受到國際制裁,幾乎喘不過氣來。2013年新上任的溫和派總統魯哈尼意識到,必須迅速達成伊朗核協議,讓國際社會解除制裁。由于曾作為核計劃代表出席國際談判活動,魯哈尼最終促成伊朗與“P5+1”(安理會五常以及德國)于2015年成功簽訂核協議。美國和歐盟隨后履約,解除了一部分對伊朗的經濟制裁。
然而,特朗普的上臺成為了魯哈尼政府博得人心的最大變數。2018年5月,特朗普宣布美國單方面退出核協議,并在6個月后重啟了對伊朗的部分制裁,令伊朗再次陷入經濟危機。事實上,由于魯哈尼政府未能兌現經濟增長的承諾,未能遏制國內的惡性通脹,在2017年底,伊朗多個地區都爆發了對政府不滿的游行示威。
直線上升的通脹率,令伊朗中產階級的資產大幅縮水。居高不下的青年失業率,也讓整個伊朗社會愈加不穩定。年輕人的茫然、中產的憤怒、窮人的哀嚎,共同譜寫成了一首激昂的變奏曲,讓魯哈尼的后半任期變得撲朔迷離。風雨飄搖的40年中,伊朗雖然實現了中東軍事強國的目標,但伊朗人民等來的卻是滿目瘡痍的社會,和一個不確定的未來。
革命后的每年2月11日,伊朗各大城市都會舉行壯觀的游行集會。數百萬民眾走上街頭,高聲吶喊,表達對伊斯蘭政體的擁護,同時向美國為首的西方霸權示威。2019年也不例外,總統魯哈尼參加了慶祝游行,并在自由廣場上發表演講。而自由廣場上那座收錄了數千年波斯帝國榮耀、昭示著伊斯蘭革命勝利的白色高塔也依然聳立著,默默注視著這群期待著復興與輝煌的伊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