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平各國間的深深溝壑
大江健三郎,日本著名小說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1968年,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在諾貝爾文學獎的頒獎儀式上發表了題為“我與美麗的日本”的演說,而在1994年諾貝爾文學獎的頒獎儀式上,大江健三郎則模仿川端康成發表題為“曖昧的日本的我”的演說。如果說川端康成借機向世界介紹了日本傳統的“美麗”,那么大江健三郎則借機向世界介紹了日本走向世界的過程。川端康成的作品以獨特的民族性和傳統特色為世人稱道,而大江健三郎的作品則因極具世界性和現代性震撼了當今文壇。
在“曖昧的日本的我”的演說中,我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大江健三郎的“人類意識”,感受到其對日本“建立自己與人類之間息息相通的聯系”的努力。
就日本現代文學而言,那些最為自覺和誠實的“戰后文學者”,即在那場大戰后背負著戰爭創傷、同時也在渴望新生的作家群,力圖填平與西歐先進國家以及非洲和拉丁美洲諸國間的深深溝壑。而在亞洲地區,他們則對日本軍隊的非人行為做了痛苦的贖罪,并以此為基礎,從內心深處祈求和解。我志愿站在了表現出這種姿態的作家們的行列的最末尾,直至今日。
現代日本無論作為國家或是個人的現狀,都孕育著雙重性。在近、現代化的歷史上,這種近、現代化同時也帶來了它的弊端,即太平洋戰爭。以大約50年前的戰敗為契機,正如“戰后文學者”作為當事人所表現出來的那樣,日本和日本人在極其悲慘和痛苦的境況中又重新出發了。支撐著日本人走向新生的,是民主主義和放棄戰爭的誓言,這也是新的日本人最根本的道德觀念。然而,蘊含著這種道德觀念的個人和社會,卻并不是純潔和清白的。作為曾踐踏了亞洲的侵略者,他們染上了歷史的污垢。而且,遭受了人類第一次核攻擊的廣島和長崎的那些死者們,那些染上了放射病的幸存者們,那些從父母處遺傳了這種放射病的第二代的患者們,也在不斷地審視著我們的道德觀念。
……
西歐有著悠久傳統——對那些拒絕服兵役者,人們會在良心上持寬容的態度。在那里,這種放棄戰爭的選擇,難道不正是一種最容易理解的思想嗎?如果把這種放棄戰爭的誓言從日本的憲法中刪去——為達到這一目的的策動,在國內時有發生,其中不乏試圖利用國際上的所謂外來壓力的策動——無疑將是對亞洲和廣島、長崎的犧牲者們最徹底的背叛。身為小說家,我不得不想象,在這之后,還會接二連三地發生何種殘忍的新的背叛。支撐著現有憲法的市民感情超越了民主主義原理,把絕對價值置于更高的位置。在長達半個世紀之久的民主主義憲法下,與其說這種情感值得感懷,莫如說它更為現實地存續了下來。假如日本人再次將另一種原理制度化,用以取代戰后重新出發的道德規范,那么,我們為在崩潰了的現代化廢墟上建立具有普遍意義的人性而進行的祈禱,也就只能變得徒勞無益了。作為一個人,我設法不去想象這一切。
另一方面,日本經濟的極其繁榮——盡管從世界經濟的構想和環境保護的角度考慮,這種繁榮正孕育著種種危險的胎芽——使得日本人在近、現代化進程中培育出的慢性病一般的曖昧急劇膨脹,并呈現出更加新異的形態。關于這一點,國際間的批評之眼所看到,遠比我們在國內所感覺到的更為清晰。如同在戰后忍受著赤貧,沒有失去走向復興的希望那樣,日本人現在正從異常的繁榮下竭力挺起身子,忍受著對前途的巨大擔憂,盡管這種說法有些奇妙。我們可以認為,日本的繁榮,有賴于亞洲經濟領域內的生產和消費這兩股潛在勢力的增加,這種繁榮正不斷呈現出新的形態。
在這樣的時代,我們所希望創作的嚴肅文學,與反映東京泛濫的消費文化和世界性從屬文化的小說大相徑庭,那么,我們又該如何界定我們日本人自身呢?
奧登為小說家下了這樣的定義:他們“在正直的人群中正直在污濁中污濁如果可能/須以贏弱之身在鈍痛中承受/人類所有的苦難”。我長年過著這種職業作家的生活,已然形成了自己的生活習慣”(弗蘭納里·奧康納語)。
為了界定理想的日本人形象,我想從喬治,奧威爾時常使用的形容詞中挑選“正派的”一詞。奧威爾常用這詞以及諸如“仁慈的”“明智的”“整潔的”等詞來形容自己特別喜愛的人物形象。這些使人誤以為十分簡單的形容詞,完全可以襯托我在“曖昧的日本與我”這一句子中所使用的“曖昧”一詞,并與它形成鮮明的對照。外部所看到的日本人形象,與日本人所希望呈現的形象之間,存在著顯而易見的差異。
倘若我將“正派的”人這一日本人的形象,與法語中“人道主義者”的日本人這一表現重疊起來使用的話,我希望奧威爾不會提出異議,因為這兩個詞都含有寬容和人性之義。
(選自《20世紀諾貝爾文學獎頒獎演說詞全編》,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0年第2版,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