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
公元265年,晉武帝屢請蜀漢后主劉禪的郎官李密出來做官,李密“辭不赴命”“辭不就職”接二連三地不接受任命。對李密而言,這是在用自己及親族的性命下賭注:稍有不慎,即可能身首異處、株連九族。但最后,李密贏了。蘇軾說:“讀《出師表》不下淚者,其人必不忠;讀《陳情表》不下淚者,其人必不孝。”李密不僅由此贏得了千古孝名,還獲得了豐厚的物質獎勵。晉武帝深感其孝心,不僅未動天子之怒,舉誅殺之劍,還出人意料地下詔李密留養祖母,并“賜奴婢二人,使郡縣供其祖母俸膳。”此外,李密也因《陳情表》為自己再游宦海向晉武帝預訂了“船票”。《晉書,李密傳》載:“后劉終,服闕,復以洗馬征至洛。”
如果說李密靠其聰明兼膽略成了贏家,那么作為一國之君的晉武帝難道就輸了嗎?其實不然。李密的聰明在于,他既讓自己贏了,也讓晉武帝贏了。
首先,晉武帝通過這番炒作安定了民心,從而樹立起自己良好的形象。史書記載,公元265年,晉武帝請李密出來做官,先拜郎中,后又拜為洗馬(即太子侍從官),就是文中說的“詔書特下,拜臣郎中,尋蒙國恩,除臣洗馬”。晉武帝為什么要這樣重用李密呢?第一,當時東吳尚據江左,為減少滅吳阻力收攏東吳民心,晉武帝實行懷柔政策,以顯示其寬厚胸懷;第二,李密當時以孝聞名于世,晉武帝承繼漢代以來以孝治天下的策略,實行孝道,以顯示自己的清正廉明,同時也用孝來維持君臣關系,維護社會的安定秩序。正因如此,李密被征召。盡管李密辭不就職,但就在這一推一拉以及后來對李密的獎勵中,晉武帝已借機向世人展示了其寬厚胸懷與清正廉明。晉武帝通過李密事件成功地完成了對前朝遺民的心理暗示,更重要的是確立了一個新政權的道德綱領。
其次,晉武帝因李密的“道德自殘”消除了自己的道德自卑感。眾所周知,晉朝的天下,不是晉武帝司馬炎從對手那里打拼來的,而是“從禪讓——即巧取豪奪而來”(魯迅)。司馬炎用威逼脅迫手段將曹魏皇帝(曹操后代)趕下臺,自己當了皇帝。司馬炎祖孫幾代都是曹魏臣子,他以臣子之身奪皇上的權,封建社會叫“篡位”,是大逆不道。李密應不應征做太子洗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須通過某種方式使臣子們認可新主人,表達對新政權的效忠。
李密不想去,但他沒有給晉武帝以任何“道德自卑”的理由,相反,在《陳情表》里,他大肆施展“自殘大法”,自我矮化,抬高他人,還不惜使用“亡國賤俘,至微至陋”這樣的語言來糟踐自己。并且主動表白說,自己“本圖宦達,不矜名節”。為了證明這一點,他還擺出了鐵的事實:“臣少事偽朝,歷職郎署”為證。“偽朝”一詞,肩負著另外一層重大使命,即表明了李密已經完成了“政治立場”的切換,與舊的蜀漢王朝劃清了界限,這是晉武帝最為關切的一個表態。李密徹底完成了對司馬炎及其政權的“示弱程序”。晉武帝因為李密這番“道德自殘”的說辭,消除了自己作為篡位之君的道德自卑感。
最后,李密的奏表還滿足了晉武帝的權威欲。李密在《陳情表》結尾處表達“生當隕首,死當結草”的誓言,這比“盡節于陛下之日長”之忠更進一步:活著不惜人頭落地,死了也要結草銜環。盡管實質是為了“聽臣微志”,但李密對晉武帝的極其鐘愛、無比尊敬、十分殷勤的心情溢于言表,極大地滿足了新朝君主的權威欲。
李密推辭不做晉武帝的官,作為個人的李密與作為國家機器代表的晉武帝之間的沖突本來勢在必行,然而聰明人善于發現不共戴天者之間根本利益與長遠利益的契合點,即共同利益。世界上并非沒有共同利益,缺乏的永遠是一雙發現這種利益聯系的慧眼。李密獨具慧眼,膽大心細,把政壇作秀場,化解了一場重大沖突。自己獲益,也使對方獲益,皆大歡喜。《陳情表》作為“雙贏智慧”運用之經典,將永存于中國古典文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