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順峰
(湖南師范大學 法學院,湖南 長沙 410000 )
近些年來,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應用與推廣,一系列新的、帶有挑戰性的問題不斷涌現于從事法學研究的學者面前:人工智能對法學研究是利還是弊?人工智能的技術理性是否會替代法學(律)人的思維理性?人工智能是否會“割斷”法學內部各部門法學與理論法學的既有知識關聯?對于諸如此類問題的思索與回應,似乎構成了生活在人工智能時代的法學(律)人的“應然性”義務。就目前學界公開發表的有關“人工智能與法學研究”問題的著作與論文來看,人工智能時代的法學研究大致呈現出三種不同立場:一是肯定性立場,認為以大數據、區塊鏈、算法等為表現形式的人工智能技術會對中國法學研究產生“顛覆性”影響,且這種影響是不可阻擋的,研究者由此應對“人工智能法學”秉持積極主義態度,在理念、知識與方法等層面緊緊圍繞人工智能時代法學研究的目的與價值等予以相應更新[注]參見馬長山:《智能互聯網時代的法律變革》,《法學研究》,2018年第4期。;二是否定性立場,認為大數據分析不假思索地便被視為一種科學的方法論工具是值得認真反思的,因為通過觀察其在部門法學領域的運用過程,發現效果并不理想,法學研究若要獲得深入發展,就應竭力避免人工智能時代法學研究的“技術崇拜”[注]參見王登輝:《大數據研究方法應用于刑事法學的冷思考》,《西南政法大學學報》,2016年第6期。;三是模糊性立場,認為目前雖然人工智能技術對法學實踐的影響已經客觀呈現,但基于人工智能還處于初級階段的歷史事實,法學研究未來到底如何面對人工智能,答案是不確定的,人工智能技術于法學研究是利還是弊,還需要時間來做檢驗[注]參見白建軍:《大數據對法學研究的些許影響》,《中外法學》,2015年第1期。。如上三種學術立場雖所持視角不同,卻為我們理解與思考“人工智能時代法學研究向何處去”提供了參考。
那么,面對人工智能時代的社會發展及正在不斷形塑的新的技術文明譜系,法學研究者可以怎樣做呢?法學研究到底是堅持技術思維、人的理性思維,還是兩種思維并用?換言之,人工智能時代,我們到底需要怎樣的法學研究?凡此問題,牽連甚廣卻尤為關鍵。職是之故,筆者擬嘗試以法學學科體系中的基礎理論學科法律史為考察對象,就其如何面對人工智能這一新的技術文明現象展開探究,以期獲得有關人工智能時代法學研究向何處去的理解。
自法律史作為一門專業知識體系誕生以來[注]法律史作為一門專業知識體系,或者說學科體系的具體時間,國內外學界一直存在廣泛爭論。但從近三十年國內法律史學界有關法律史學科發展史問題公開發表的論著來看,大都將法律史的誕生時間確定為1904年,即梁任公的《中國法理學發達史論》的初次發表。參見周會蕾:《中國近代法制史學史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19頁。,其研究目的一直圍繞著歷史意義上的法律文明能為現世意義層面的法律實踐與理論、未來科學的法律與法治文明體系建構做什么而展開。在傳統法學界有關法律史研究目的的敘事中,歷史語境與當下語境的差異性分析、歷史法制(治)的現世啟示意義、歷史法制(治)的演進的一般規律、未來法制(治)可能性發展方向的科學預測等共同構成了法律史研究中最為重要的幾個質素。尤其是對于歷史法制(治)規律的歸納、總結,是所有從事法律史研究都繞不過去的“門坎”,是法律史研究能否創新的標志。無論如何歸納歷史法制(治)發展過程,總結歷史法制(治)發展經驗,可以確信的是,傳統法學界有關法律史研究目的的“確定”,是基于“人的理性(reason of man)”的演繹與實踐為中心,關注的是人的理性的運用過程與邏輯。換言之,在傳統法學界有關法律史研究目的的設計藍圖中,法律史研究雖然是以歷史上的法律制度/文明為對象,但著眼的是當下法律制度/文明的科學化與理性化,且堅信人類學意義上的“進化論邏輯(the logic of evolution)”的展開是歷史必然[注]在法律史研究中,到底是秉持“進化論邏輯”,即法制發展水平的由低到高的線性發展,還是“傳播論邏輯”,即法制發展不受任何既定發展水平模式影響,只受不同地域法律文明之間的交往深度影響,學界一直存在不同觀點。不過,揆諸國內法律史研究實踐,對于“進化論邏輯”的運用與認可明顯大于“傳播論邏輯”,有關這一點在當下國內法律史學界公開出版的各類中國法制史著作的知識敘事中表現得尤為清晰。。然而,人工智能時代的技術革命,不僅為我們有關法律史問題的認知帶來了新的視角,還“迫使”我們在不否定技術性因素對法律史研究的影響之前提下,進一步認真思考法律史研究的目的。
眾所周知,以大數據、區塊鏈、算法等為表現形式的人工智能正在深切地影響著人們的生活[注][加]讓-路易·魯瓦(Jean-Louis Roy):《全球文化大變局》,袁糧鋼譯,深圳:海天出版社,2016年版,第63頁。。法律史作為社會生活史的一部分[注]張仁善:《一種法律社會史視角的考察——國民政府時期司法界不良社會關系剖析》,《南京大學法律評論》,2003年第1期。,也會受到人工智能的影響,但與其它法學分支學科,如民法、刑法、行政法等不同的是,法律史的時間維度與發生空間都具有歷史性,人工智能則具有現世性與未來性。如果單純從時間維度來看,“人工智能時代的法律史研究”與“在人工智能時代借用人工智能技術研究法律史”這兩個主題,并不存在同質性。但從研究目的視角來看,兩個主題卻有著內在的一致性,即技術如何“逼迫”法律史研究者修改其研究目的。既然人工智能的實質是如何讓機器具有如人一樣的智能行為[注][英]安德魯(Andrew,A.M):《人工智能》,劉新民譯,西安:陜西科學技術出版社,1987年版,第1頁。,那么,法律史研究就可能存在三種不同的展開進路,圍繞三種不同進路展開的是不同的目的設計。
一是以人為主體的進路,即由具體的生物意義上的人來提出問題,智能機器人提供技術來幫助解決問題。在這種研究進路中,法律史的研究目的是“通過發現、揭示、分析歷史上的法制/治來反思人類法治社會秩序的構建原理”,目的是為人類未來美好的法治文明建設提供智力支持。只是法律史的研究主體雖是人,但人對歷史上的法律/法學問題的發現并不全然依靠人腦的智慧。雖說很有可能的是,智能機器人在對歷史上某一具體法律概念、規則、原則及制度進行分析的過程中,大數據的“相關性(relevance)”分析技術會自動整理出與其相關的問題或問題束,研究者只要循沿著由大數據技術分析出來的問題或問題束就能發現新的問題。但是,人還是發揮著主體作用,機器與技術無法深入法律史問題內部,就問題的性質、類型及解決方式提供可行性方案。
二是以人與機器同時為主體的進路,其以肯定機器人具有法律意義上的身份權與人格權為前提,圍繞著生物人內部、機器人內部及生物人與機器人之間關系的建構而展開的法律史研究。雖說“機器人是人嗎?”“機器人是否具有法律意義上的人格?”“機器人如果被確認為人,具有了法律人格,那么其是否具備自然人與法人所應有的各項法律權利?”等問題,至今尚未形成定論,卻正在對法學界的既有學術共識形成挑戰。一些從事民法、刑法與行政法等部門法研究的學者們已然意識到該問題的“嚴重性”,只是由于該問題不會直接關涉到本論文的議論主題,故在此不做申論[注]具體討論可參見張力,陳鵬:《機器人“人格”理論批判與人工智能物的法律規制》,《學術界》,2018年第12期。。但是,人工智能時代出現的機器人及由此引申出來的人格權、身份權等權利屬性的爭論,卻讓我們不得不對未來法律史研究目的予以新的審視。傳統法律史研究只關注社會場域內的生物人及因其相互間交往、與社會發生關系等而展開的事實發現與分析,一旦機器人的人格權與身份權獲得確認,法律史研究就自然而然地會去拓寬其既有范圍,進一步關注生物意義上的人、機器意義上的人、社會關系、人機關系等“結構網”的“網絡分析(network analysis)”[注]“網絡分析”是由格拉克曼(Max Gluckman)創設的曼徹斯特學派(Manchester School)所倡言的研究方法之一,具體可參見J. Clyde Mitchell.The Yao Village:《 A Study in the Social Structure of a Nyasaland Tribe》,Manchester: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1956.。換言之,在未來法律史研究目的中,還得進一步考慮機器人與生物人法律關系的變遷史、機器人與生物人在法治秩序中扮演角色的變遷史、生物人與機器人在立法與司法乃至行政法律制度建構過程中的合作史等。生物人與機器人都既是法律史研究的主體,也是法律史研究的客體。法律史研究的目的不僅是構建人類美好的社會秩序,同時還包括機器人世界的美好秩序設計。
三是以機器人為主體的進路,認為人工智能時代的到來,呈現出的不只是“人的理性有限性”被無限放大的清晰“圖像”,還包括生物人是否會被機器人完全替代的現實“恐懼”[注]莊忠正:《人工智能的人學反思——馬克思機器觀的一種考察》,《東南學術》,2019年第2期。。在所有有關人機關系的討論中,人機命運共同體、機器人超越生物人、生物人的自由聯合體是三種最為認可的可能性關系模型[注]具體可參見常晉芳:《智能時代的人—機—人關系——基于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思考》,《東南學術》,2019年第2期。,其中“機器人超越生物人,繼而替代生物人”如果真的實現了,那么,人類不斷走向滅亡、機器人作為具有人格權與身份權的法律公民便開始登場。法律史研究的目的,便圍繞機器人法律關系的形成、發展與消亡而展開,意在為機器人之間構建理性和諧的交往關系。當然,如果機器人完全替代了生物人,法律史研究是否還有存在的必要,亦將是值得討論的議題。但在一個可以想見的未來,機器與人之間的關系,定然還是一個以人為主導的關系,機器人作為研究對象的可能性大于作為研究主體的可能性。
如上所述,人工智能時代生發出來的三種有關法律史研究目的的探究,乃是基于未來學界有關人工智能技術與法學學術研究之間的應然關系判斷而展開的。無論大數據時代的數據采集與運用借用何種權屬規則,算法規制如何為司法自由裁量權的理性運用與立法實踐的順利展開提供技術支撐,法律史的研究目的都是圍繞著良好的生活秩序而展開。換言之,無論是機器時代、人的時代、人機共處時代,哲學意義上的“理性人(reasonable man)”的形塑始終是法律史研究的出發點,法律史著眼于歷史,但其最終研究目的是為了多元意義上具有人格權與身份權的“人”的美好生活的實現。
如果說人工智能時代法律史的研究目的可能會圍繞著三種不同的進路展開,那么,人工智能時代法律史的研究價值也同樣面臨著“如何重新厘定”的問題。在過往有關法律史研究價值的各種論述中,學者們普遍是借由兩個不同的視角——史學價值與法學價值、理論價值與現實價值——來展開討論的[注]參見孫?。骸斗芍贫仁放c新法律史——美國學者馬伯良宋代法律史研究的兩種范式》,《國際漢學》,2016年第4期。。比如,有學者認為,法律史研究的史學價值主要體現在恢復特定時代歷史的真實樣態,讓后世得以把握過去的法律制度運行的邏輯與義理[注]王捷:《包山楚司法簡考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19-222頁。;也有學者認為,法律史研究的價值是幫助重繪特定歷史時段的法律版圖[注]參見侯欣一:《學科定位、史料和議題——中國大陸法律史研究現狀之反思》,《江蘇社會科學》,2016年第2期。。法律史通過對歷史上法律制度的分析,來為現實法律制度發展貢獻智慧。然而,人工智能時代的到來,有關法律史研究價值問題的認知,將會面臨著如下幾個可能性轉向,這些轉向的發生與發展始終是與技術革命聯系在一起的。
一是法律史研究價值的觀念轉向。在中國傳統法律史的研究圖譜中,無論是中國法制史研究、中國法律思想史研究,還是外國法制史研究、外國法律思想史研究,其學術意義的體現及學科屬性的表達,都離不開對其研究價值的實現方式、過程、意義觀念等的條分縷析。就目前國內外學界有關法律史知識生產的基本特質來看,無論人們基于何種視角——歷史學的或法學的,乃至人類學的或社會學的——法律史的研究價值都是從“歷史—當下—未來”結構中的人與人之關系、人與社會之關系出發的,指導人們從事法律史研究的觀念是未來“人與人之關系”及“人與社會之關系”的理性建構。然而,人工智能時代的到來,必然會不斷拓寬傳統法律史理論、方法與框架的既有范圍,由此也會相應地要求法律史研究者觀念取向的與時俱進。眾所周知,傳統法律史關注以人為中心的人際關系與社會關系,強調以人為中心,是法律史研究價值實現的前提。這種“以人為本”的觀念取向,反映了前人工智能時代以人為本的哲學立場[注]“以人為本”的哲學立場,不僅是法律史研究乃至法學研究的基礎與出發點,也是所有人文社會科學研究的價值判斷工具。揆諸歷史,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人是否應被解放”這一命題的爭論是伴隨著“神”是否可被“去魅(deenchanted)”的爭論而展開的。只是近現代倫理學發展史表明,面對日益發展的技術文明,“以人為本”替代“神之本位”是歷史演進的必然結果。有關此問題的詳細討論,可參見[日]堺屋太一:《知識價值革命》,北京:東方出版社,1986年版。。一旦未來社會發展至中級或者高級智能時段,機器人廣泛參與立法、司法與行政過程,對于法律的歷史研究,其價值必然就要包括有關人—機關系、機—機關系的現實考量。甚至很有可能的是,在有關法律史研究價值的表述中,會出現“為了更好地促進生物人與機器人、機器人與機器人之間的和平相處,特展開本研究……”。換言之,在未來有關法律史研究價值的觀念建構過程中,梳理、揭示、分析法律史意義上的法律/社會事實,著眼點不再僅僅是人,而是包含了人、機器及人與機器等不同類型的關系秩序。
二是法律史研究價值的技術轉向。在過往有關法律史研究價值的分析中,對制度、事實、理論、知識與方法等的關注蔚為大觀[注]通過對近百年來中國法律史學界知識生產成果的總體性分析后發現,將歷史上的法律制度的研究等同于法律史研究的表述尤為常見。不過,隨著近十多年來國內法律史研究對國外人文社會科學界最新研究范式的借鑒廣度與深度日益加大,法律社會學史、法律人類學史、法律經濟學史等研究開始受到學界的廣泛關注,并誕生了一些有代表性的成果,其對法律史研究價值的重新厘定形成了一定的影響。,研究者借由作為史料的文字、圖像、表格、數字等載體,努力呈現歷史上的法律制度對于當前法律制度的啟示意義。凡此過程,雖為人們認識歷史上的法制/法治提供了清晰的圖譜,卻遮蔽了傳統法律史發展過程中的技術性思維[注]劉順峰:《史料、技術與范式:邁向科學的中國法律史研究》,《江蘇社會科學》,2016年第2期。,而此技術性思維恰恰是人工智能時代迫切需要的研究工具。之所以出現此種情況,一方面緣于法律史作為一門誕生相對較晚的學科,自誕生那一刻起,就將研究重心放在中國傳統法律史研究領域,對于外國法律史的關注,無論是職業研究者還是研究機構、發表成果等均相對較少。中國傳統法律文化的發展受經學研究的影響較大,注重道德、倫理的三段論演繹,不太關注立法、司法與行政過程的技術表達[注]于語和:《試論“無訟”法律傳統產生的歷史根源和消極影響》,《法學家》,2000年第1期。;另一方面,在中國傳統法律人與法學人的思維中,法與法律都是政治的組成部分,法律的意義實現以政治的現實需要為出發點。政治邏輯注重的是權力的自上而下,不需要對權力的運用技術做過多闡釋。然而,人工智能時代的到來,對于法律史研究而言,定然被要求展開有關法律史技術層面的研究價值的分析,亦即在未來有關法律史研究價值的預設中,應包含“此項研究,將會有利于生物人更好地認識與理解傳統‘法官’的司法技術”“此項研究將為生物人如何運用機器人來展開具體法律史問題研究提供技術層面的指引”“此項研究將會為未來機器人完善法律史問題的分析技術提供現實幫助”等。有關法律史技術層面的研究價值的實證分析,將會是未來法律史研究的重點與難點。
三是法律史研究價值的現實主義轉向。在傳統法律史知識體系的建構、法律史的習慣性敘事模式中,我們都可以較為清晰地感受到法律史研究對理論的呈現、梳理與分析甚于對現實法學問題解決路徑的關注?!胺墒肥抢碚摲▽W”的先驗判斷[注]有關這種認識的合理性暫且不論,但之所以能作為一個“先驗的”判斷,則反映了學界長期以來有關于此問題的思維定式。不過,需要注意的是,“法律史是理論法學”,并不必然意味著其就無服務于實踐的可能。,讓人們不假思索地認為,法律史的知識生產是以理論法學體系的拓展為中心,法律史與現實的關系不太密切。對于一個法官而言,其學習法律史與否,對案件審理過程、審理結果及審理效率乃至審理評價等均不會產生直接影響。亦即法官在當下一起婚姻糾紛的審理過程中,可能會援引《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但絕不會援引《唐律疏議·戶婚律》作為裁判依據。但是,人工智能時代的到來,使得所有有關法學理論與經驗關系的論證都面臨著重新建構的挑戰。通過大數據技術,法律史研究者可以更全面地獲得歷史上特定時代法律制度的理論內涵,對其變遷過程也會有更精準的把握。不過,如果只是僅僅滿足于此,人工智能時代的法律史研究就失去了意義。在未來有關法律史研究價值的設計中,通過區塊鏈、算法、翻譯器等新技術可以讓法律史理論與實踐之間的聯系更為密切,法律史理論也能夠借助大數據技術更深入地為實踐意義上的立法、司法與執法提供指導。在法律史研究價值中注入現實主義,并不意味著未來的法律史研究只是或全部表現為關注現實主義價值,其實質是強調理論為實踐服務、以實踐需要為導向的思維建構。
人工智能時代法律史研究價值的轉向,是以信息技術為引領的一場認識論領域的“革命”。無論人與人的關系、人與機器的關系乃至機器與機器的關系未來會經歷怎樣的變遷,對于法律史研究而言,以契合時代的新觀念為指引,科學合理地運用信息技術,服務新的現實需求都將是其研究價值展開的前提與保障。
法律史研究的是歷史上的法律[注]王志強:《“歷史上的法律”如何書寫》,《歷史法學》,2013年第1期。,法律史的本體論問題關涉的就是歷史上的法律/法學本體論問題,其以古代、近代或現代的法律概念與術語、法律淵源、法律功能等為討論中心。在以往有關法律史本體論問題的探究中,古代的法律概念與術語可否“翻譯”為現代的法律概念與術語?如果可以,那么,如何才能將古代的法律概念與術語“翻譯”為現代意義上的法律概念與術語?這成了學者們廣泛爭議的焦點。然而,這種爭論將會隨著人工智能時代大數據技術的發展與成熟而發生轉向。與以往法律史研究關注生物人的語言與情感表達機制不同,人工智能時代將會加大對機器人語言的關注力度。機器人語言作為一種新的語言表達方式,雖來源于人的智慧設計,但其本身則遠遠超越于人的思維能力極限。未來有關法律史問題的研究,必然會涉及到由機器發出的指令而形成的一系列新的法言法語體系。由此,哪些問題屬于法律史的本體論問題,會面臨著一個新的解讀[注]需要申明的是,法律史的本體論問題并不等同于法律/法學的本體論問題,法律史的本體論問題關注的僅僅是歷史意義上的法律/法學問題。由于不同歷史時段、不同地域有關法律/法學問題的理解與分析進路存在很大差異,因此,法律史本體論問題的分析也呈現出明顯的地域性特征。筆者此處所談及的法律史本體論問題的理解場域僅限于我國法學界。。就筆者目前有限的閱讀與經驗來看,圍繞人工智能時代法律史學科發展的可能性展開路徑,如下幾個本體論問題將會最先引起學界重新探討。
一是法的概念。當前,無論是理論法學界,還是部門法學界,有關法的理解大都習慣于借由良好的社會秩序、特定的司法機構、專門的法律命令發出者、職業的學術共同體的存在等展開。不過,從本質上來看,法的概念的確定強調的是“以人為中心”的邏輯,即法是由人來制定的,或以為人服務為目的。隨著人工智能時代的技術發展,機器人可否參與立法?機器人可否參與司法審判?機器人可否參與行政執法?機器人可否參加聽證?機器人可否作為陪審員?諸如此類的問題將會不斷涌現出來,如果這些疑問的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未來世界有關法的概念的表述,借由社會法學的認識進路,可能就會變成“由人或機器制定的一系列旨在調整各種特殊社會關系的規范”。機器人制定的法——調整機器人與機器人、機器人與生物人關系的特殊規范——也是法。此外,由“法的概念”衍生出來的相關性問題,如“古代的法與習慣、習慣法之間的區別”完全可以借由人工智能的“定理證明(theorem proving)技術”來自動論證,且證明的邏輯性相較于生物人而言更為精準。
二是法的淵源。作為另一個古老的法哲學問題,法的淵源與法的概念問題一樣,一直都是學界爭論的焦點[注]王夏昊:《論作為法的淵源的制定法》,《政法論壇》,2017年第3期。。通過對既有的有關法的淵源的各種學說著述的梳理,大致可以清晰地看到兩條不同的進路:一條進路強調的是立法意義上的淵源,即“法是由誰制定的(who made the law)”,制定機構的層級與性質直接決定了法的效力與等級;一條進路強調司法意義上的淵源,即在司法實踐中,“法官可能將什么規則或原則視為法(what can be seen as the law)”,換言之,其是否屬于法的淵源,由法官來決定。與傳統學界有關法的淵源認識進路不同,人工智能時代有關法的淵源的探究,將會進一步凸顯法的淵源的多樣性。比如,由大數據技術自動整理與匯編出來的指導案例、典型案例將會幫助法官迅速獲得有關法的淵源的實踐性理解,對在司法過程中究竟哪些“淵源”被援引、某個或某類法律淵源被援引的頻率、某個或某類法律淵源被援引的效果等也同時會有更全面的認識。此外,借由大數據時代的智能分析模擬技術,古代“法官”在司法實踐中對于某一法律淵源,如習慣、習慣法、風俗的觀念、態度、情感及立場等也會被描繪出來,其為研究者分析古代法律淵源這一本體論問題提供了經驗素材。
三是古代法的發展過程。在以往或當前有關古代法的研究中,借由各類史料展開法的歷史學分析不僅尤為常見,同時也被視為最合理的研究“范式”。對古代法的解讀,要求研究者浸入特定的歷史情境,以學界普遍接受的語言來呈現研究者的個人知識、情感、態度與立場。雖說對于古代法的解讀本身,意義較為重大,即可以讓當前學界明了歷史上的法律制度運作機理,以為未來社會秩序良性建構提供經驗啟示,但同時“風險”也較大:研究者史料搜集的多寡及對不同史料間關系的解讀準確度,會直接影響到對古代法分析的科學性與否的判斷。然而,通過機器學習來構建應用程序的Apache Mahout的誕生,則會有效降低法律史研究者的研究“風險”,其會幫助研究者搜集古代法中相關概念、術語與意義的表達方式,收集研究者擬要搜集的特定時代法的其他相關信息,繼而構建起一套契合研究者需要的古代法的文獻圖譜。只要研究者根據圖譜呈現的提示,就可以找到古代法的具體信息。在此技術指引下,古代法的發展軌跡、古代法在歷史發展過程中的特征與缺陷、古代法與現代法之間的內在關聯等將表現得更為清晰。對于古代法的研究由此也可能不再是深諳考古學、社會學、歷史學與人類學學者的“專利”,只要研究者熟練掌握了一些大數據分析技術與知識,就有可能展開較為系統的古代法研究。
綜上所述,伴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發展的是生物意義上的人、心理學意義上的大腦及技術革命意義上的機器關系的重新認識,傳統借由人腦的有限理性來研究法律史的思維方式必然會被一種新的“技術性思維方式”所代替。由此,一系列橫跨傳統、現代與未來歷史時段的法律史本體論問題的存在與浮現,將會“逼迫”著我們有意或無意地運用人工智能時代的技術工具予以積極解決。可以確信的是,在一個可以預見的未來,通過“人機合作”來共同分析法律史本體論問題的類型、實質,提出與之相關的有意義的新問題,并嘗試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將會變得更為便捷。法律史研究的深度與廣度,也因此會獲得很大改進。
法律史學科的理論性特質,形塑了一個法學的特殊“事實”,即相較于從事部門法研究而言,從事法律史研究需要更為廣闊的視野與更為長遠的歷史時間觀念。面對人工智能時代不斷涌現出來的技術“革命”,對法律史研究者而言,如何運用新技術來創新法律史研究方法,確定法律史學科屬性,推進法律史研究的深度與廣度,繼而為法學的法律史與歷史學的法律史研究同時有所貢獻,是一個迫切需要思考與回應的現實問題。而學界不斷涌現出來的有關人工智能法學研究的前沿理論成果,為我們重新討論法律史乃至法學研究“向何處去”提供了知識與經驗指引。可以確信的是,人工智能時代的法律史研究,技術將會是研究過程中最為重要的分析“工具”,“技術能為法律史研究做什么”將會是呈現在所有從事法律史研究的學者面前的新問題。由此,其必然會要求法律史研究者不斷在“如何掌握人工智能時代的新技術”“如何將新技術運用于法律史的理論與實踐研究”等方面加大研究力度,從而為法律史的研究范式契合人工智能時代的發展提供前提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