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偉長
鄧安慶的短篇《豆芽》講了一個故事。
一個鄉村少年因家庭變故而變“壞”,卻因本性善良沒“壞透”反遭報復致死的故事。敘述者“我”扮演的是本雅明意義上“講故事的人”,老實而準確地將他有限的所見所聞講了出來。他所不知道的自然也就成了空白,譬如這個被叫做“豆芽”的少年被打死之前的恐懼,讀者就只能憑經驗和想像去感知了。這種寫法接近于魯迅寫閏土的方式。
一個孩子的變“壞”,當然與他所生活的鄉村生活有關,譬如家人的婚姻狀態和經濟境況。這一點和城市少年的“變壞”別無二致。通過孩子的變化,寫鄉村生活的流變,借此懷念一個人,是鄧安慶的文字寄托?!抖寡俊纷屛蚁肫鹆俗约旱纳倌陼r光。倒不是作品里幾筆繪就的孩子的天真,不是鄉村風俗和鄉音的記憶,也不是鄉村生活的敗壞,而是一個故事細節。少年豆芽沒有參與斗毆,小混混頭領認為是他報的警,威脅豆芽要么交錢賠罪,要么就死打一頓。走投無路的豆芽,從家里偷了一千塊錢,再夜里跑到家人的鐵匠鋪里,求要五千塊度過難關,不然就會被打死。家人不相信他,將他趕了出來,等待少年豆芽的就只有恐懼和隨時可能降臨的厄運。
可以想見,沒有弄到錢救命的少年豆芽,從鐵匠鋪出來后,該有多么恐懼乃至絕望,何去何從,哪里可以藏身,怎樣度過此劫?他清楚地知道作為一個小混混,在家人面前已沒有了顏面和信譽。在另一群混混面前,他就是待宰的羔羊,弄不到錢就得面對挨打。在曾經的鄉村,總有一群少年崇尚暴力,組成不同的團伙,搶偷騙訛,打架斗毆。少年們年少氣盛,打架下手不知輕重,輕則斷胳膊斷腿,重則傷人性命。豆芽是知道利害的,因為知道,出于求生的本能,他才會偷家里的錢,才會不管不顧地去求救。
我經歷過同樣的惶恐。念初一時,有一群校外少年,常常堵在校門口,找學生要錢,不給就踹,把我們的書包奪下來,丟在地上踩上幾腳,然后一腳踢出去老遠??粗覀兓伊锪锏厝鞎?,他們在背后哈哈大笑。有一次,不知哪里來的勇氣,我說你們這是搶錢,犯法的。他們從此盯上了我,每日來學校里找麻煩。多是晚自習后,晚上九點多,一群人就等在校門口,擺弄著小刀子,對著我推搡、上拳頭,加上警告和辱罵。時間長了,看到他們出現在學校附近,我就害怕,乃至心驚膽戰。不敢告訴老師,不敢告訴父親,擔心被報復。終日惶恐不安,那是一種像深淵一樣的恐懼。
因為經歷過類似的境況,我能理解少年豆芽的恐懼。我甚至能想像出豆芽要錢失敗之后的煎熬和絕望。他根本無路可去,心里全是害怕,害怕天亮起來,害怕遭遇他們,害怕他們找來,甚至可能都想過能不能扛得過那一頓毒打,那應該是無限的下墜。少年人的恐慌是沒有盡頭的,無法找人訴說,不知未來向何處去,得不到家人的信任,孤立無援的牛角尖一樣的恐懼,纏住了少年人的全部身心。被打死前的那些日子,豆芽過得定像一只驚弓之鳥,東躲西藏,無處安身。如果沒有體驗過擔驚受怕,我可能也意識不到少年豆芽的艱難和無望。
限于敘事視角,以及敘述者“我”的不知,少年豆芽的恐懼無法被真實地呈現出來,甚至連想像的可能都被遮蔽。當敘述者成為旁觀者而不是參與者時,必然會滑過這段暗黑時刻。少年豆芽經受的凄惶、不安和恐懼,才是小說家需要理解,并賦之以形的事物。理解了少年人的恐懼,才能理解這個少年人的全部生活,才能真正讓人理解他的“變壞”是怎樣的虛張聲勢。不然,敘述者只能在故事的層面上淡然優雅地滑過,滿足于講述一個滿含傷感、結尾驚悚的少年故事,卻放棄了小說家應該抵達的小說真實,即少年豆芽的寂寞、孤寂、恐懼和絕望所組成的生命感受,遠比作為事件的少年非正常死亡更為動人。
石黑一雄在諾獎獲獎演說談到:小說可以傳遞感受……最終,小說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訴說。這也是故事和小說的區別,故事可以被重復轉述而不流失核心信息。好的小說無法被轉述,一轉述就意味著感受的損耗,正如少年豆芽死前的恐懼只會存在于文本中。除了少年自己明白他將步入深淵,還有就是小說家知道。小說家要傳遞那份感受,便要走入人物內心,要凝望那深淵,甚至走入深淵并描述它,去體味此時此刻人物內心所受到的沖擊,經受的恐懼,還有對生的眷戀。如此才能呈現真實的小說人物,而不是一個故事角色。小說家要做的,惟有暫時地放棄自我,從而竭盡全力地去感知、去理解小說人物內心的無望和恐懼,以及他們所面對的處境,無論是生死未卜、走投無路還是心陷恐懼,作為回報,他們會還小說家以豐饒的真實。
理解一種恐懼,并不是因為恐懼本身具有蠱惑性,也不是恐懼如深淵一樣難測其深,而是它與人的心念想通,是理解一個人心性的窗口。從這個窗口,可以看見他如何一步步到的這里,且沒有回頭路可走。正如只有理解了少年豆芽的恐懼,才能理解他為何沒有真的徹底變“壞”,繼而理解小說家隱忍而慈悲的心思。否則,“我”就真的成了書記員般的旁觀者,而不是現代意義上的小說敘述者。少年的死也就成了無所謂有無的意外,而不是“沒有辦法”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