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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雪兆豐年

2019-03-06 01:09:10
青年文學 2019年3期

安東年連著三個日夜不眠不休守在花棚,和鄰近大棚的幾位老板一起喝酒聊天,或者巡查。這是讓人神經高度緊張的幾天,尤其是夜里,稍有點風吹草動就嚇個半死。昨天半夜,他們養著看棚的十幾條狗瘋了似的一起亂吠,把他們嚇得屁滾尿流,以為誰家的棚坍塌了。

到了第四天清晨,幾位老板睡眼蒙眬地告辭而去。東年家花棚的接待室安靜了下來,只剩下一屋子夾雜著煙味和酒精的渾濁氣味,和隔壁宿舍傳來的一聲高一聲低的呼嚕聲。東年家的錦繡多肉花棚邊上,還有幾個種草莓、玫瑰、蔬菜、番杏的大棚,幾位老板算得上是朋友,常在一起交流生意經,互通有無。門外的積雪齊膝高。棚內從天窗漏進天溝的雪也很多了,得叫人清理一下。虧得當初大棚沒有做成整體的,隔幾十米留條用來通風的天窗,棚頂的大部分積雪能及時滑下來,沒有堆積在棚頂。西邊近二十畝地的葡萄園,因為老板不在,工人做事偷工減料,打開了上面的天窗后沒有同時把天窗底下的防蟲網也撤下,棚頂的雪滑下來后堆在網上,直接把大棚壓塌了。種了兩年的葡萄,指著第三年豐產,這下全毀了。

幾個空酒瓶,半桶煙頭,昭示著大家的心情糟糕到了極點。托老天爺的福,雪總算停了,太陽在遠處冒出一個小尖尖。東年緊繃著的神經松弛了下來,終于撐不住,和衣裹著小被子倒在接待室的大長椅上,喝醉酒斷片似的把自己交給了睡眠。事實上,這幾天他亂七八糟地真喝了不少酒。

醒來時已經中午,眼睛剛一睜開就看到大大的太陽照在棚外厚厚的積雪上,白得有些不真實,以為自己身處遙遠的東北。他從未去過黃河以北的地方,不知自己怎么會有到了東北的幻覺。

溫度攀升得很快,棚頂的積雪已經開始融化,冰水落下來時滴滴答答響。花棚算是保住了,不會有坍塌的危險。他檢查一下各處,覺得天溝上未融化的雪和冰碴兒太多,棚里面的溫度好像比外面還要低,就把徒弟小寶叫過來吩咐他一會兒去村里請兩位大叔來清理天溝,一百元一天。然后,扛起鋤頭回家。小寶吃住在花棚,昨晚撐不住沒陪東年熬夜,在旁邊他的宿舍美美地睡了一覺,呼嚕聲大得跟野豬似的。父親昨天說家門前的水渠堵塞了,讓東年帶把鋤頭回去清一清。他其實也迫切地需要回家一趟,洗澡,吃頓正餐。在大棚這邊,小寶做飯的技術差到無以復加,炒什么都放糖,東年懟了他幾百次也不肯改。路上的積雪高達膝蓋,又沒人清理,汽車完全沒法開,他只能靠雙腳慢慢走回家。他是個強壯的男人,身高一米八,胳膊跟他老婆的大腿一般粗,如果肩上扛的不是鋤頭而是彎刀,此情此景下的他就是冷兵器時代的大俠了。

誰也料不到,他們這個不南不北的地方能連下三天鵝毛大雪。第一天,積雪有腳踝深,人們歡天喜地,從屋里出來打雪仗,堆雪人,玩得不亦樂乎;第二天,積雪深至小腿,氣溫更低,大人小孩都不肯出來玩了;第三天,雪沒過了膝蓋,家家戶戶都緊閉著大門圍爐取暖。這么深的雪,白茫茫一片銀色海洋,遠望著絢麗,身陷其中,卻是舉步維艱。東年每走一步,腳下都會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音。這種陌生的聲音讓他覺得有趣,不得不承認,偶爾來這么一場大雪也不完全是壞事。父親前天就叨叨:“瑞雪兆豐年,瑞雪兆豐年呀。”比今年這場雪更大的雪,母親說發生在十年前,父親說發生在二十年前,新聞報道說這是本地區三十年一遇的大風雪。他們這里不是北方,往年隨意飄點雪花就算是冬天了。以至于前天,小寶心中害怕,想向棚頂撒鹽或者煤粉,被東年臭罵了一頓。煤和鹽,殺雞取卵,能把土壤污染得寸草不生。

這時東年遠遠地看到,村頭小賣部前,有頭野豬正在拱一個倒在地上的男人,一個穿紅色衣服的女人過來想把男人拖走也被野豬拱翻了。旁邊有不少人站在高一點的臺階上,不去幫忙不說,還一邊拍視頻一邊哇哇亂叫,把野豬刺激得一愣一愣的。東年想,如果一直沒人幫這兩個可憐的人,野豬會不會把他們吃了呢?

可能是因為這雪下得邪門,山上野豬能吃的東西要么被凍死,要么被雪埋了起來,它餓暈了頭,跑下山來撒野了。這野豬應該不是剛下山的,昨天半夜,它已被看棚的十幾條狗驅趕過一次了。

被拱傷的那對男女是夫妻,男的也是安家村東字輩的,叫安東平,他老婆是四川人,叫劉春花。他們是一對有毒癮的麻將玩家,大雪天把孩子扔奶奶家后到小賣部玩賭博游戲。剛才安東平出來撒尿,被野豬撞了個正著,拱上了。劉春花身上有血,傷勢看上去比她老公嚴重些。還好野豬餓得半死沒什么力氣,要不然他們早就沒命了。

東年走近,舉起鋤頭,對準豬頭好一頓砸。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逞一時之勇居然打死了野豬,要知道,壯年的野豬連老虎半道遇上都要禮讓三分,躺地上的這頭雖然不是十分強悍,但少說有一百四五十斤。他回過神后,發覺胳膊和腿抖得厲害。

野豬被打死了,看熱鬧的人紛紛從安全的地方合攏過來,繼續舉著手機拍。一個很肥的男人咽著口水踢踢野豬說,味道一定很好,要不然大家分了吧。東年一聽這話就來氣,鋤頭往地上一頓,威風凜凜地咆哮:“你說什么?”肥佬嚇得退后一步,好像怕東年一鋤頭敲死他似的,訕笑著說:“開個玩笑,開個玩笑。”

在眾閑人的羨慕嫉妒恨中,東年拖著野豬回家。旁邊小飯店的胖子老板娘說:“東年大帥哥,野豬賣給我唄。”

“兩千元。”安東年隨口說。

“成交!”

這幾天東年哪里都沒去,日夜守在花棚,做著防止花棚塌頂,和在塌頂的時候迅速搶救花草的種種準備。他種的這些多肉植物,用來賣的那部分大多是普貨,從十幾元到幾百元一棵的都有,另外那些是自己養著玩的,收藏級別的,價格貴得嚇人,幾千,上萬,幾萬的都有。更寶貴的是他和舅舅一起培育出來的新品種,還未投放市場,可以說是無價之寶。父親昨天下班過來看他時說,新搭的花棚,鐵柱上的油漆味尚未消盡就來了這么一場大雪災,運氣實在不怎樣。前天,父親舊同事的機械廠的工棚被雪壓塌后,他就開始睡不著覺,替東年和花棚揪心。東年的問題是,花棚很大,新棚舊棚加起來超過十畝地,哪怕全是普通的花草,平均二十元一棵,幾萬棵,也一兩百萬了。還有搭新棚花掉的那一百萬。棚若是毀了,所有的錢等于扔進了太平洋,血本無歸。

昨天,小寶開玩笑說,如果花棚能買保險,而且也買了的話,就不用守在這里吃西北風了,安心回家睡,棚塌了找保險公司要錢,搞不好還能賺一筆。小寶本意是要安慰師傅安東年,但起到了相反的作用。東年一直都不怎么喜歡這個徒弟,覺得他并不是真心實意熱愛花草,功利心重了點。別的不說,培育一個十二卷的新品種,從打種子到播種、育苗、篩選、淘汰,養大,再淘汰一批,終于能看出特征,確定是個有價值的好品種,至少要五年。花棚里的這些優選新品,是東年從小跟著舅舅老陳,花了十多年才培育出來的,一直不舍得拿出去賣,寶貝似的藏著捂著,怕別的玩家來棚里玩時拐走一兩棵,怕流出市場被無良的組培商人拿去大量繁殖而貶值。如果花棚塌了,保險真能賠付,這些花了幾千個日夜培育出來的新品種如何估價,還真是個問題,你說這幾棵值一萬,那一棵值三千,保險公司會同意嗎?多肉植物圈,對于新品種有個不成文的行規,培育者說它值三千就是三千,一萬就是一萬,不能還價——這是對第一代培育者的尊重。這些復雜的邏輯和理念,局外人、保險公司的人理解得了嗎?

三指大一棵花賣一萬兩萬,不是多肉植物玩家是沒法理解的,他們不會跟你計算培育時間,不會跟你計量這些花是你從一萬還是一千棵苗中挑出來養大的——用了多少心血、熬過多少失敗,只有你自己才知道。

最名貴的那幾百棵,他挑出來搬到比主棚安全的休息區。休息區是一排不到三米高的平房,用塑料板搭成,比高六七米的用鋼條和塑料薄膜搭起來的主棚牢靠。這些花草來之不易,有不少還是他從舅舅那里“偷”來的。幾年前,他建好第一個棚后向舅舅要些花,舅舅知道他講江湖義氣,怕朋友從他手上弄走了新品,不肯給。舅舅是個固執的老頭,曾有老板頭腦發熱,價錢出到八萬,想買他一棵實生的玉扇,他都沒點頭。他就只好“偷”了,今天下幾片葉子回家自己繁殖,明天藏幾個小苗……好不容易才弄得自己的棚上了點檔次,不是清一色的普貨。

剛進家門,父親就告訴東年,惠芬家的舊棚塌了。惠芬家的舊棚是用來做親子活動區的,種著些小孩子喜歡但不貴的景天和吊蘭之類的粗生植物。夏天,東年家擴建新棚的時候,惠芬過來幫忙,說她家的舊棚銹得嚴重,明年初夏要拆了重搭。現在果然塌了,因為這場大雪。惠芬家的舊棚在她出生的那年就建好了,是全鄉最早的一個多肉大棚。她家的棚,經過多年的積累,已是同行中的佼佼者。無論是花的種類、層次,名貴程度,客戶資源,還是資本積累,都是別的花棚沒法比的。她父親的玩家資格,比東年舅舅還老些,所以她家現在是財務自由,完全有條件做各種任性的事情,比如從日本、美國等地方引進貴得嚇死人的品種,花幾年時間繁殖、改良,以饑餓營銷的方式投放市場,撈回本金后大量鋪貨……惠芬在東年面前是坦率的,不止一次跟東年說,她喜歡這種沒完沒了的折騰,辛苦,但十分有意義。

正聊著,母親從外面進來,問東年是不是打死了一頭野豬。消息傳得可真快!母親說這個事是東年舅舅打電話來確認的。舅舅說如果真打死了野豬,讓東年送條腿過去。

這就有點離譜了,舅舅家在幾公里之外呢。

東年告訴父母,野豬已經賣了給老板娘,結果招來父母一頓數落。老一輩的吃貨不無惋惜地認為,自家把這頭野豬吃了最好,又不缺這點錢!

“回頭我給老板娘三千元,把野豬買回來!”東年沒好氣地說。

母親瞪他一眼說:“你敢犯傻我就打你。你不要以為你長得跟蠻牛一樣我就不敢打你!”

去年,東年把一個進棚偷花的賊打傷,賠了對方不少錢,母親怪他魯莽,數落幾句,沒想到他非但不領情,還擰著脖子頂嘴。母親氣得打了幾下他的胳膊。母親自己的手打痛了,他反倒說:“這像被蚊子咬了幾口。”東年老婆在旁邊煽風點火:“媽,你掐他!”母親掐他胳膊,也掐不進去,就說:“我怎么生了一頭蠻牛!”東年一身野蠻的健子肌,結實得像年輕時的施瓦辛格。

“你舅舅又喊你過去做他的親兒子了。”父親說。一直以來,他對兒子跟舅舅親近而跟自己疏遠心懷不滿,親戚一起吃飯時千方百計地想把舅舅灌醉,但可惜酒量淺,每次醉倒鬧笑話的都是他自己。

⊙ 喬治·莫蘭迪 作品4

東年小時候單純,一直懷疑自己是舅舅家的孩子,不是父母親生的,現在他快三十歲了,這個奇怪的念頭還時不時跳出來攪亂他跟父母以及舅舅之間的位置平衡。作為家里唯一的孩子,父母望子成龍,對他十分嚴厲,稍有差池,比如考試成績差了,在學校打架了,被老師告狀早戀了,等等,回到家中,父母無一例外都是拳腳相向,而在舅舅家里,他能得到更多長輩給予的呵護。他就讀的中學離舅舅家幾步之遙,中學那幾年他在舅舅家吃住。舅舅終日沉迷于花草,不管什么樣的植物,經他手種植都能生機勃勃。在舅舅家耳濡目染了幾年,東年中學畢業后變成了一個“拈花惹草”的青年,跟他舅舅年少時一模一樣。舅舅說種花弄草是他們的家風,自懂事起,他就看著自己的父親,即東年的外公侍弄蘭花、盆景、菖蒲這些,每日修修剪剪、挖挖種種,家中如今還保存著幾本外公吟花弄草的詩集手抄本,其中一本還配了他自己畫的插圖。東年每次犯二惹上什么事,父親都會把責任推給舅舅,怪他把兒子帶上了邪路。父親認為,東年這種五大三粗的男子漢,應該像親生父親那樣開工廠賺錢,而不是養花敗家。舅舅是個厲害的花農,又有江湖地位,從不把東年父親的情緒當回事,反而把東年看成是自己掌心上的寶,將畢生絕學傾囊相授。后來,東年的兩個表姐,即舅舅的兩個女兒,分別去英國和上海求學并且在當地成家,舅舅成了空巢老人,更把東年當成是自家的兒子,需要的時候使喚,寂寞的時候疼愛。

提起東年的舅舅陳師傅,在多肉植物十二卷培植這個圈子無人不識。不少人打趣,肯為老陳做牛做馬,但求老陳賞棵帶錦的花。還有人許愿死后埋進老陳家的花棚,埋在“瑞雪”旁邊,跟那些美麗的花草永不分離。“瑞雪”就是當年人家出到八萬元、陳師傅不肯賣的極品玉扇。

那么,問題來了,什么才是錦?

錦是個籠統的說法,是一種有病的、亞健康狀態的多肉植物。通俗講是植物有病,令葉片除了原本的綠色外還帶著紅、黃、白等顏色,其中紅色最為稀有,黃色次之。錦又分拉絲、覆輪、糊斑等,其中糊斑最少見,最穩定,也最危險,因為糊斑有可能發展成全錦——全錦即是沒了葉綠素,無法光合作用,離死期不遠了。多肉植物的錦并不穩定,養著養著,錦可能會退,重新變成一棵健康的植物,或者變全錦,走向死亡。好的錦色彩斑斕,精妙絕倫,但可遇不可求,少之又少,所以名貴。

老陳家在村子的最南端,二十多年前,他向村里租下自己屋前這塊幾畝大的空地六十年期限,搭建了鄉里第二個大棚,種玉露、壽、萬象等軟葉十二卷多肉植物,以帶錦的貴貨為主,也做實生,培育出了幾個風靡中國大陸多肉界的好品種……他的棚不大,但有不少只他家獨有的無價之寶充斥其中。鄉里第一個大棚是惠芬父親搭建的。惠芬父親的棚大,走的是市場,早年以中低檔普貨為主攻方向。

東年剛洗完澡,鄰居大嬸過來問,能不能向他買野豬頭,因為她家老頭子想吃風豬頭,這大冷的天氣做風豬頭最合適不過……東年哭笑不得。想想,還是不要在家里待著等三姑六婆們來談論那頭已經死了的野豬為妙,匆匆收拾幾件衣服去武術館練拳。父親說:“因為一頭野豬,你要變成我們村最紅的人了。”

出門前,父親要東年下午四點到鄉里開會,是關于家里的塑料廠的會議。父親是廠長,東年是負責銷售的副廠長。像其他鄉村年輕人一樣,東年不喜歡開會。從春天開始,鄉里頻頻召開與環保有關的會議。東年父子十分支持環保,塑料廠花了二十多萬更新環保設備。差不多兩個月后,工廠重新開工。工廠放假前,東年跟員工說好了,停產期間給基本生活費,但要到重新開工后才能發放。兩個月后,不到一半工人重新回來上班。回來上班的大多是本村的叔叔阿姨,那些外地的、年輕的工人們早就另謀出路了。最近這些年生產工人短缺,到處都是用工荒。重新開工后,產量上不去,客戶流失嚴重,東年和父親焦頭爛額。

從那以后,東年接到鄉里開會的通知心里就犯嘀咕,不管是什么內容的會,都要先給父親打支預防針,怕他的血壓受到刺激出問題。他和母親商量后還買了幾盒同仁堂的安宮牛黃丸,以備不時之需。

東年家的主要經濟來源是塑料制品廠。這個工廠,父親付出了半生的心血,從一間以自家祖屋為廠房的小作坊發展成全鄉最大的廠。之前,工廠發展勢頭、市場反饋良好,東年不必為錢發愁。在多肉植物這一塊,他給自己的定位是玩家,只為興趣愛好,壓根就不指望靠種花賺錢,所以他以前的舊花棚小,兩三畝地的樣子,像舅舅年輕時一樣,養些自己喜歡的品種,培育些新奇有價值的新品種。他最大的野心是參加國際多肉植物展并且捧回來金獎。

東年剛出家門就被冷風吹得睜不開眼,淚水小河似的嘩嘩直流。這幾天不眠不休,幾位老板聚在一起守夜時都從自家帶來了酒,亂喝一通后他上火了,眼睛腫得很厲害。剛才洗澡時熱水誘導出了他的疲勞,手腳有綿軟的感覺,這會兒去練拳會被別人揍得很慘。他打消了去武館的念頭,轉而去找惠芬玩。

惠芬家的大棚比他想象的更慘,占地兩三畝的舊棚棚頂塌了下來,但還有不少柱子穩穩地扎在地上,歪歪斜斜地豎著,指向天空。白色的殘雪和銹跡斑斑的鐵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有種被敵軍轟炸過的感覺。惠芬剛才在電話里說,貴重的花草都搬好放在安全的地方了,被壓壞的部分的損失是可以接受的。惠芬大大咧咧的,比男人還豪爽,也比男人更能來事。她父親原本打算把花棚交給她大哥打理,但她大哥更樂意留在大城市做一名循規蹈矩的公務員。惠芬用實際行動贏得了父親的信任、同行的贊賞,花大力氣培育了幾個妖艷的新品種,在花卉比賽中得過幾個了不起的大獎。東年眼饞她的好東西很久了,想問她要幾棵小苗玩玩,但她不肯,給多少錢也不賣。友誼騙不來想得到的寶貝后,東年改變了策略,曾在她失戀的時候送上溫暖和曖昧,但她每次都能在關鍵時刻剎車,無情地終止了東年的美男計。

東年到了時,惠芬和衣裹著睡袋在她家花棚的會客室沙發上睡覺。作為家里的主要勞動力和技術總監,年輕的惠芬也像東年那樣,在花棚里守了幾天幾夜,累壞了。會客室的地面和桌椅上擺滿了從花棚搬進來的名貴花草,密密麻麻,錯綜復雜,五顏六色。東年喜歡的那幾個新品種放在最安全的大茶桌上。縱橫整齊擺放在空曠的花棚里面的時候,這些寶貝美得驚人,但是搬進一個狹窄局促的空間,又毫無章法地亂擺亂放后,看上去只比路邊的雜草好一點。

惠芬躺在長方形的沙發上,周圍擺滿奇花異草,個別還散發著類似于蘭花的芬芳。東年站在門口往里張望,在惠芬伸手可及的地上擺著個不大的黃酒壺。這個喜歡喝酒的姑娘,為了暖和身體應該是在睡覺前喝了幾口。這時,惠芬突然醒了,猛地挺身坐起來,詐尸一樣,把東年嚇一大跳。

看到惠芬蓬頭垢面的樣子,東年想笑又不好意思笑。惠芬一邊揉眼睛一邊示意東年關門。“實在是太冷了。”她說。東年向前走幾步小聲說:“你看起來像個正在逃難的災民。”惠芬說:“我剛剛做夢夢到你,你就來了。”他們是中學同學,還在學校的時候“青梅竹馬”過一陣子。“夢見東年”這個橋段,那時候她就開始用了。他們最終沒能在一起是因為青春期的東年意志不堅定,被班上另一個女生即他現在的老婆卷走了。中學時代,東年身體健碩,虎頭虎腦,家里又開有工廠,很受女生歡迎。

惠芬往后挪挪,示意東年在自己身邊坐下來。

東年說:“這樣太曖昧了,讓人家看見不好。”

“你身上好香!”惠芬說。

東年笑笑說:“我用了點嬰兒潤膚露。”

“你看那邊,”惠芬指著桌面上她最得意的幾盆花,“來一下,你挑一盆走。”

“來什么?”過了好一會兒東年才轉過彎來,笑笑說,“那包比我包小姐過夜還要貴!”

“在我的心里,你是無價之寶。”惠芬說。

兩個人相視而笑……

只花了一會兒工夫,東年便得到了他夢寐以求的一盆花。惠芬還說他是“無價之寶”,他沒有理由不得意。那件事情做完后,他一邊跟惠芬聊著閑話,一邊想著他們小時候的事情。那時,惠芬住校,東年吃住在舅舅家,常帶零食回去給惠芬。晚自修后,他們到黑暗無人的操場,有時會拉一拉手。談論得最多的是班上有趣的事,老師的壞話,或者誰跟誰怎樣了。他們沒親過嘴,最出格的是抱著親了一下脖子。還是東年從后面抱著惠芬時親的。抱上后東年發覺自己沖動得離譜,慌張而且尷尬,嚇得馬上就松開了手。沒想到這么一松手,十幾年就過去了。

這時惠芬想起,她對夏天時給東年家搭大棚的那個師傅印象深刻,問東年要了師傅的電話,到時候聯系搭棚。那是東年父親年輕時在工廠上班時的師兄,夏天時為了東年家的棚日夜加班,在接近四十度的高溫下把新花棚搭好了。

東年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就跟惠芬告辭去鄉里開會。走出大棚幾步,一陣狂亂朔風把旁邊的小樹搖得嘩啦作響,樹上幾塊殘雪撲面而來,他下意識往邊上閃開,不留神踩中路邊一塊被雪掩埋著的石頭,屁股著地重重地摔下去,手中的花盆向著頭頂的方向斜拋而出,摔在雪地上,盆、土、花,三樣東西在空中完美分離。雪是白的,花是綠的,葉子帶著拉絲極上斑的黃錦,拋撒出來的黑土潑墨似的鑲在潔白的雪地上,從俯視的角度看下去,像幅粗心大意的中國山水畫。東年咒罵石頭的祖宗,吹走花上的雪,解下圍巾把花包得嚴嚴實實。這玩意兒若在雪地里多擺幾分鐘根就會凍傷,葉子里面的水分會結冰,幾天后化水、腐爛,幾千元,或者說是惠芬幾年的心血,就會報廢。多肉植物很漂亮,也很脆弱。

誰也沒料到,鄉長居然用東年打死野豬的事作為會議的開場白。大家起哄讓東年請客,都說好久沒吃正宗的野豬肉,想起來就流口水。父親替東年答應,會議結束后請大家一起去吃野豬肉。但會議結束后,大家灰頭土臉地各自回家去了。東年小聲問父親要不要跟大家提提一起聚餐的事。父親低聲罵,提個屁。

會議宣布了上面新的指示精神:塑料加工廠、印染廠、小型機械制造廠、印刷廠等對環境有污染的小型企業,必須在三年內關停,或者搬遷到特定的工業園區。另外,鄉長跟東年承諾,如果東年擴建大棚的話,他會在自己權力范圍內給予最大的優惠。因為環保是大方針,鄉里要向無污染方向走,而花卉產業無疑是無污染產業中的典范。

“如果不是因為剛剛買了新設備,我真想現在就退休,不開什么工廠了。”回去的路上,父親變得更加消沉,跟東年抱怨。東年小心翼翼地開著車,沒接父親的話頭。經過太陽一天的暴曬,積雪已經開始融化,雖然鄉里組織人鏟過積雪,但不寬的鄉間小道仍然滑得像溜冰場。

快到家時,東年接到一個奇怪的電話:“你打死了我的野豬,賣給老板娘得了兩千元,理應要分給我一千元。”他覺得有點莫名其妙,這人是誰呢,難道野豬是他家養的?他實在是沒法理解,無非是一頭不知從哪兒跑出來的野豬而已,怎么弄得人人都在說。他現在聽到“野豬”兩個字,就有種頭皮發麻的感覺。

第二天早上,東年剛睜眼一看心就揪了起來,又下雪了。雖然這雪下得并不大,但也叫他膽戰心驚,忍不住在心里揣測,這會不會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母親在樓下高聲喊東年,說有人找他。東年心里咯噔了一下,以為是惠芬反悔了過來拿回昨天送給他的花。這盆花往少里說值三四千!

東年下樓,看到的是個胳膊用藍色醫用吊帶掛在胸前的男人,臉上青一塊紅一塊,有不少皮外傷。東年睡眼蒙眬,隔了好一會兒才認出來是東平,正是昨天被野豬拱傷的那對夫妻中的丈夫。

“你老婆傷得嚴重嗎?”東年問。

“比我嚴重,”東平說,“躺在床上起不來,肋骨斷了好幾根,這里——還有幾個洞。”他一邊說,一邊用能活動的手指指肚子上的位置。

東年想笑但又不好意思笑,說:“如果不是我打死了野豬,你們兩公婆很有可能被野豬拱死了。”

“但我們沒有死,只是受了傷。”

“那又怎樣?”

“所以要來向你分一半的錢。如果是我,絕對不會這么便宜就把野豬賣了的。不過既然賣了也就賣了,賣賤了不要緊,分錢公平就行。”

“麻煩你站起來。”東年說著走過去,手搭在東平瘦削的肩上,用陰力慢慢把他帶向大門推去。東平嘴里碎碎念著不肯走,東年低聲吼:“滾!”

對有毒癮的人,東年從來就沒有客氣過。他不想給錢,也不能給錢,錢到了東平手上馬上就會變成毒品。

把東平打發走后,東年望望外面飄著的細雪,又去了花棚。他總是惦記著花棚。父親和小寶正掀起底下的塑料薄膜給大棚通風。前幾天氣溫太低,各處擺了些煤爐燒火取暖,棚里的一氧化碳含量很高,空氣里有一股刺鼻的味道。

父親說,燒煤的污染也很大,搞不好你這個花棚也要被環保掉。東年猜他昨晚徹夜未眠,所以一大早就到棚里把小寶喊起來干活。這個年紀的老男人,對一些事無法像年輕人那么容易釋懷。以前,他對東年開棚養花持保留態度,不反對也不支持,自從省里開始吹整頓工業污染的風后,他就把種花養花也當成了自己的責任,主動從工廠的賬上給東年撥款五十萬擴建大棚。東年自己拿出來二十萬,向舅舅借了三十萬。夏天因為天氣太熱請到不足夠的工人,父親還過來幫忙電焊。大棚搭好后,因為父親的皮膚曬得太黑而被母親取笑,說他是非裔美國人。

即將要過去的這一年全家都很辛苦,翻地,平地,搭棚,鋪地,裝花架,翻土,播種,移苗,施肥,殺蟲,等等,事情多到一塌糊涂,幾乎全部是力氣活。東年掉了十幾斤肉,手掌先是起老繭,然后開始一塊塊、一層層地脫皮。幾歲大的兒子說他的手總是接觸含有農藥和肥料的土,被污染了。多肉植物是大自然對愛美的人類的饋贈,但如果沒有東年和惠芬這些勤勤懇懇的花卉工作者,很難有今天這么一個豐富多彩的程度。他最佩服惠芬的地方就是,她能用兩棵看上去很普通的母本雜交出合乎人類共同審美標準的全新品種,所以她的多肉植物能獲獎。

植物基因的遺傳和組合,是個復雜而精妙的過程,從業者必須要具有過人的毅力和慧眼才能有所成就。正當東年胡思亂想的時候,接到老婆從哈爾濱打來的電話。因為寒假,也因為足夠冷,東年老婆跟她姐姐帶著三個小孩去哈爾濱看雪。她在電話里大叫,說早知家里下這么大雪就不跑到這么遠的地方受罪了。她是一位小學老師,東年的中學同學,在家里待著的這些年,從沒見過下大雪,沒想到專門跑到北方看雪時自己家鄉也下起了大雪。

老婆的這通自我感覺良好的電話令東年有些無奈,他最受不了自己老婆的地方就是,她永遠都要占據主動,明明只是一位小學老師,卻常擺大學教授的款,好像全家都是她教的小學二年級的學生。——小學老師永遠都比學生懂得多,包括種花、開工廠。大家都說東年兩公婆有夫妻相,很般配,但作為當事人,東年不這樣認為,他老婆常因為自己讀過大學東年沒有讀過大學而覺得委屈,令東年憋悶。結了婚以后他才開始懷疑老婆嫁給自己的動機有點可疑,可能是因為他家比較有錢,也可能是因為師范學校的男生太少,她找不到更好的。

天還陰著,但雪停了,早上飄的那幾片雪是老天爺用來嚇唬人的。風很大,夾雜著潮濕的空氣打在臉上,有被利器劃過的感覺。

父親回去吃午飯。東年不想兩頭跑,就讓小寶在棚里弄飯,溫點黃酒。小寶也像其他人一樣,跟東年打聽野豬的事。東年簡直想一記右勾拳把這個王八蛋打翻在地。

氣溫太低的時候不能給花澆水,因為澆了水后結冰,花就毀了。也不能移苗,多肉植物在溫度低過攝氏五度和高過三十六度后會休眠。冬天加溫,夏天水簾加牛角風扇降溫,少操點心都不行。休眠是為了更好地保護自己,被驚動等于丟掉半條命。總之,極端的天氣令一切變得脆弱。所以,氣溫降下來以后,守著就好,花棚沒有太多實質性的工作。東年讓工人放假了。事實上,花棚的工人也不多,旺季,包括花的生長旺季和銷售旺季,他就請大叔、大媽、大嫂等農村富余勞動力來做臨時工,八十至一百元一天,做些種苗、施肥、打包、除枯葉之類的非技術性工作。修根、下葉、分枝、播種、繁殖等技術活,他帶著小寶親力親為。侍弄花草,瑣碎而耗神,一天下來腰酸骨痛,頭暈目眩,但這是他的興趣,再辛苦也心甘情愿,常因廢寢忘食而被家人責怪。

吃過飯后,東年看看沒啥事,就讓小寶回去休息,他自己去把剛才掀起的塑料膜放下,關好各處棚門。棚的周邊用鐵絲網圍著,各個門口有視頻監控和紅外線警報器,還有兩條忠心耿耿的中華田園犬,安保工作做得很不錯。

棚頂融化的冰水在半透明的塑料薄膜上緩緩流淌,到邊緣的時候因為角度更傾斜,嘩啦幾聲飛躍而出。幾個棚的高度和長寬是一樣的,高六米,長四十八米,寬三十六米,工工整整。棚內,半人高的花架縱向擺成整整齊齊的幾列,這邊是黑色的,那邊是白色的塑料花盆,像能行走的古代士兵。沒有人說話,只有東年走走停停的腳步聲,和棚外嗚嗚的風聲。走著走著,東年開始出現幻覺,以為自己身處荒山野嶺,一會兒又以為走進了秦始皇的兵馬俑坑內。

他想起惠芬說過的一句話:“種花是世界上最孤單的工作,等你真的能體味得到這種孤單以后,你就培育得出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品種了。”他那時沒法理解惠芬這句話的意思,現在也還一樣。對于東年這個粗心大意的人來說,惠芬其實還算是個未能全部解開的謎。對惠芬的了解,他比別人多一點,知道她其實并不是大家以為的那種女漢子,讀書的時候她寫了不少詩歌,得到過語文老師的器重,有同學們還說她專門給東年寫過情詩。惠芬的話讓東年想起美國的哈默大叔。大叔在荒漠邊上弄了個花棚,默默地種著各種各樣的多肉植物,從十二卷到景天、到番杏,再到仙人球,什么品種都有,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把“哈默”打造成了世界上最頂尖的多肉大棚,沒有之一。他遠離塵世,終日與花草為伍,連可口可樂都沒喝過。他還養了四十一條錦鯉,每條都有自己的名字。后來,老鷹叼走四條錦鯉,令他傷心了很久。然后,他給魚池做了個網罩保護起來。

東年記得,新棚搭好沒多久就立秋了。立秋這天,惠芬過來幫他一起種花。他們忙到很晚,工人都回家了后還留在棚里。送惠芬回家的路上,他們說起讀書時的事。惠芬問東年當年為什么不選她。東年想了想說:“你爸爸脾氣暴躁,又很愛喝酒,我怕他打我。”惠芬說:“如果他不是那么愛喝酒,就不會中風,如果他不中風,就不會這么早把花棚交給我打理,如果他不把花棚交給我打理,我可能現在已經嫁給土豪做全職媽媽了……”

中學畢業后,惠芬開始在自家的花棚干活,交過幾個男朋友,其中有一個還是東年老婆介紹的,是她的同事,但都沒法長久。東年老婆的同事后來說,跟惠芬在一起,會有跟男人在一起的錯覺,太過粗獷爽朗,皮膚還曬得那么黑,令人心生怯意。惠芬對東年說,那些男人都是她不稀罕的,所以跟他們玩玩就好了,玩膩以后甩掉也不難受。東年笑笑。這些年來,他一直都把惠芬當哥們兒,盡管他們的身體結構有著很大的區別。

東年對惠芬跟誰相親,跟誰怎樣相處,并不是太在意,但他的老婆在意,因為這次相親是她安排的,這么快就宣告失敗她有些受不了,親自跑去找惠芬,又一次詳細向惠芬描述她那個同事的優點,希望惠芬回心轉意。惠芬聽得耳朵嗡嗡響,但又不好發作。隔天,惠芬向東年抱怨。東年不得不解釋,自己老婆有職業病,把所有人,包括他的父母,都當成是小學二年級的學生,都要聽她的。惠芬笑著說:“原來她是你們家里掌權的女皇。”東年說:“女皇個屁!為了家庭和諧,我們全家統一意見,假裝什么都聽她的,因為如果你當面不奉承她兩句,她能不停地跟你講大道理。有一次我在種萬象苗的時候她在一旁碎碎念,結果上百棵萬象苗被煩得不想做萬象了,全部變成了玉扇。”惠芬大笑。東年又說:“現在我們都知道怎樣對付她了,那就是,無論她說什么都不搭理,不申辯,等她說爽了就完結了,我們該干嗎還是干嗎。”

剛才那酒沒喝好,高不高低不低的,憋得難受。東年的心情變得很糟糕,腦子里轉來轉去盡是些莫名其妙的事:前途未卜的塑料廠,惠芬躺在她家花棚接待室沙發上的模樣,父親臉上的沮喪和苦笑……他懷著恨意對準一堆拌好的東北草炭撒了好大一泡尿。

然后,東年匆匆把手頭的事情處理完,打電話約朋友一起去武術館練拳。雖然沒有發生什么事,但他有種要發生什么不好的事的感覺,站在空曠無人的大棚內,無能為力的感覺尤其明晰,而要遣散這種不好的無助感,找個合乎法律的方法揍什么人一頓,或者去被人家揍幾下,是個不錯的選擇。

但是,他剛想出門去武館時,鄉干部帶著一群客人來到他的棚參觀。今天他們本來是要去惠芬家的大棚參觀的,但惠芬家的棚坍塌了,臨時改到這邊來。帶外地客人到花棚參觀、考察,是鄉里扶持綠色環保企業的一項舉措,每次鄉里按人頭給費用,客人如果選購了花草就登記一下,月底連同參觀費用一起結算。

人性化的政策很得人心,也令鄰鄉同樣開花棚的東年的朋友們羨慕不已。政府為了扶持本土綠色企業是真心實意的,每一項舉措都落到實處。去年夏天,東年搭建新花棚的時候,上面還出資新修了一條環村水泥路,徹底結束了鄉間小路泥濘坑洼的局面。

客人們走后,天也暗了下來。天氣不好的時候如果不看手表很難判斷時間。東年有點餓了,準備關門回家吃晚飯。可是老天爺,剛才趁著他招呼客人,舊棚那邊不知被什么人偷走了一批花,幾盆景天老樁和十二卷的中檔貨。還好貴貨鎖在專門的鐵絲籠子里偷不走,要不然損失不可估量。

竊賊是一位開著紅色別克汽車的女人——監控攝像頭拍下了她的車牌、模樣,以及她抱著花草的動作。失竊的花草超過三千元,可以報警了。仔細看,這女人還挺漂亮,穿著也洋氣。他上個月跟花友一起喝酒時不知聽誰提起過,鄰鄉有位專門偷花的富婆。

他多了個心眼,報警前先打電話跟惠芬說了這事。惠芬在電話那頭哈哈大笑,告訴東年,上個月這個女人也開著汽車來偷她家的花,被狗發現咬了一口,捉了現行,一巴掌打發走了。東年說:“你們女人能打女人,我不能打。”惠芬說:“人家是女孩子好吧。”東年又問為什么不報警。惠芬說她是村里某某家未過門的媳婦,報警怕傷了鄰里和氣。這女人是做服裝生意的,離過兩次婚,開著一輛三十多萬的車,偷花不是因為沒有錢,是因為她想偷。惠芬把她的電話給了東年。

沒想到女人很爽快,問東年她拿走的花值多少錢,東年粗略算算,翻倍報了個價。女人得到東年可以替她保密的承諾后,馬上把錢轉了過來。東年查看自己支付寶上剛多出來的錢,有種不是那么真實的荒誕感。

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養花的人多了啥妖不缺。妖的心理你沒法分析,盜竊可能只是尋求一種叫作非法占有的快感,或者用這樣的方式來實現自己的存在感、成就感,但也可能只圖一時的刺激。東年記得中學畢業后回自家工廠上班,從舅舅的花棚搬了些花種在自家陽臺。那時的東年也是個愛顯擺的人。他那時雖然還未建自己的多肉大棚,但因為有舅舅這個強大的后盾,他擁有的名貴品種不比玩多肉植物多年的玩家少。于是有本地的花友慕名而來,刻意奉承,好話說盡,只求到東年家陽臺看一眼。東年被捧得飄飄然,請了平時聊得來的一男一女兩位花友到家里來玩。他們是中午時分到的,東年請他們吃過飯才往家里帶。總之一句話,東年掏心掏肺地把他們當朋友對待。他們走后東年才發現少了幾盆花,還有不少花被他們摘了葉子。十二卷的植物屬于小型品種,拳頭大小已算是龐然大物,專用的塑料花盆大都十來公分的樣子,這么小的物件,趁主人不留意順幾個真不是什么難事。從此以后,東年再沒讓花友到家里來過,建第一個花棚的同時,還專門做了個人手伸不進去的鐵籠子,把貴貨裝里面,學舅舅那樣,更細致地保護自己珍惜的花花草草,保護自己脆弱的心靈。

回到家中,天全黑了。東年家里來了客人,是被野豬拱傷了的東平兩公婆和村長。東平的老婆劉春花穿著又舊又臟的羽絨服,臉色蠟黃,看上去病懨懨的樣子。她還抱著個瘦得可憐、臉蛋凍得通紅的小孩子。

村長說他實在不想過來打擾東年,但被東平纏得沒辦法。東平請村長主持公道,兩公婆帶著孩子整天賴在村長家,連午飯都是在他家吃的。

東年問東平想怎樣。不用問他也知道,無非是想要錢。東年之前不想搭理東平是因為知道他是癮君子,兩公婆都是。

“你得給我們一千!”因為有村長撐腰,東平的口氣變硬了。

在村長的干預下,東年給了五百。東平兩公婆在收據上簽了名并另外寫了保證書,以后不再就野豬事件騷擾東年。

送走村長他們后,東年接到惠芬讓他過去喝酒的電話。惠芬家殺了羊,要開搭棚誓師大會,說是要在過年前把塌了的棚重新搭好,以便在春節期間重新對外開放。過年大家放假,會有很多人到棚里玩,實體花店也會過來進貨。

東年磨磨蹭蹭到時,酒已過三巡,搭棚師傅和惠芬家的工人都在,場面很熱鬧。惠芬身邊坐著個白白凈凈的瘦高個男青年,看著比她要小好幾歲的樣子。東年以前沒見過這個長相斯文的男青年,忍不住用眼神跟惠芬打聽。他以為有過那么一次親密接觸,惠芬會變得跟他貼心,偶爾會跟他眉來眼去一下什么的。但事實并不是這樣的,惠芬見他眨巴眨巴眼睛,沒有理會意思,還罰了他三杯酒,說你遲到了。

喝到后來,大家都有些亂七八糟的,東年趁著自己還清醒把惠芬拉到旁邊說,還想多要一盆花。惠芬往后挪開一步看著他傻笑。她黑里透紅的臉在酒精的作用下有種異于常人的美——健康,而且硬朗。“非裔美國人”,東年心里閃過這個母親用來打趣父親的詞。他跟惠芬這么多年的朋友,第一次見到她有如此妖冶的一面,實在忍不住,內心蕩漾得難受。現在的問題來了,在東年的心中,因為那次意外的激情,惠芬在他心中由哥們兒變成了紅粉知己,而惠芬依然把他當成是兄弟,像以前那樣。

“忘了那件事,忘記那盆花吧,我們以后不能再這樣了。”惠芬說。

“為什么呀?”東年問,“你嫌我做得不夠好嗎?在正常一點的地方,我會做得更好的。你什么時候再和我試一下嘛。”

惠芬幾乎大笑:“不是這樣的東年,我們還是做哥們兒好了。”

“不想做哥們兒了——要不然,我給你花行不行?”

因為喝了酒的緣故,惠芬沒有生氣,笑著說:“你咋像個小孩子一樣呢?”

“我不是小孩子!”

“你的內心住著個小孩子呢東年。這是我最喜歡你的地方。所以我們還是做哥們兒好了,像以前一樣。”

東年勉強笑笑,不甘心,又說:“做哥們兒可以,但你得告訴我原因。是因為我已經結婚了嗎?”

“有這方面的原因,但這不是最主要的。”

“最主要的原因是什么?”

“最主要的原因是感覺很古怪。你有沒有覺得,我們那個的時候,有點搞基的感覺。”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做了這么多年朋友,你從來就沒把我當成是女人,我也從沒把你看成是男人,我們之間,沒有性別的。”

這天,在惠芬的授意之下,她的白凈男友把未醉但裝瘋賣傻的東年送回家。這男友是惠芬大哥的同事,一位很有上進心的公務員。

回到家中,母親告訴東年,因為大雪的原因機場關閉,他老婆要在哈爾濱多留幾天。東年奇怪地問,我老婆干嗎打電話跟你講這個,她不是應該直接跟我講的嗎?母親沒好氣地說,你看看你的電話中有多少個未接來電!

“家里遭雪災了她還去外地看雪,滿世界瘋跑,這敗家的娘們兒!”東年嘟嘟噥噥地罵著上樓進屋,和衣倒在床上。

父親推門進來跟東年說:“上面有新的指示,家里的塑料廠要在半年內搬到離家八十公里外一個塑料生產基地,否則關停。”這個消息太過突然,東年望著父親有點發蒙。“工廠搬遷得花不少錢。”父親補充說。因為當過兵的緣故,父親一輩子腰板挺得直直的,這讓他看上去比同齡人年輕一些。但父親畢竟是老了,年輕時很英俊的臉,如今爬滿了皺紋。

“那我們搬不搬呢?”東年問。

“我不知道呀,工廠早晚要交給你的。你說搬就搬。”

“爸爸,我聽你的。”

春節期間,東年和惠芬的花棚都接待了很多游客,賺了不少錢。惠芬的大棚綜合實力比東年的強很多,知名度也高很多,但去東年的大棚玩的、批發的人反而更多。因為網上瘋傳著東年殺野豬的視頻,東年紅了。惠芬開玩笑說,為了壓倒東年,她準備殺死一頭老虎。東年賊笑著說:“你要壓倒我不需要什么老虎,想什么時候壓倒就什么時候壓倒,我很樂意被你壓倒。”惠芬罵道:“以后你再敢開這種玩笑我就一榔頭敲死你,像你敲死那頭野豬一樣。”

一天傍晚,惠芬帶著酒和白凈男人過來玩,東年吩咐小寶炒幾個小菜招待他們。東年偷偷把那罐該死的糖藏了起來,因為他炒菜喜歡放糖。所以這天,大家驚喜地發現小寶廚藝精進了不少,然后合力把他灌得死去活來。兩天后,惠芬要去旅行結婚,她請東年隔天到她家大棚轉轉,指導一下她家的工人,監督一下大家。

東年滿口答應,然后問惠芬婚后是不是要搬到城里跟丈夫一起住。他知道,他們村離惠芬丈夫上班的城市好幾十公里,而他們的工作都很忙,尤其是惠芬,有時能在自家花棚折騰到半夜。他之所以這么問,是想試探自己還有沒有機會跟惠芬一起做那事。經過多天的思考,他明白自己對老婆的怨氣很重,他需要給自己找一個新的平衡點,而這個平衡點,他希望是惠芬。他每每想起那個雪后的早晨,他端著一棵價值不菲的花離開惠芬家大棚時的自得,摔得四腳朝天的那個狼狽樣,心中就情不自禁地涌起那么一點甜蜜。

惠芬說:“我不搬,他搬。”

白凈男人也說:“不想再過那種每天、每個周末都要加班的生活,所以休完婚假就會辭職。”

公務員是個很好的工作,東年快三十歲了還沒見過任何一個辭職的公務員,所以這個消息令他感到絕望。他的理解是,這個看上去并不起眼的男人,應該很愛惠芬才會為了她辭職的,所以以后,他再也沒機會在他們之間搗亂了。

他笑笑問:“是不是也要到鄉下來做花農?”

白凈男人說:“不,種花我不懂,也沒什么興趣;我打算在鎮上開一間培訓學校,跟同學合伙。我本來就是師范出身,有教師證的,這回算是做回老本行了。”

東年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這輩子最恨的就是老師了。”

惠芬給丈夫解釋說:“東年老婆也是老師,所以這話得反過來理解。”

驚蟄過后,萬物復蘇,大棚里的花草長勢喜人。因為空氣濕度大,十二卷中的萬象的“窗”,全都鼓了起來,紋路清晰迷人;玉露和壽,長得更快,尤其是玉露,在射燈下,比天然水晶還要晶瑩剔透;那些帶錦的貴貨,五彩斑斕,有如天上的彩虹,美麗得無以復加。

附近幾所小學的春游都被安排到了東年家的大棚,因為他家的棚很大,設計也合理,孩子們可以在里面玩上一整天,跟工人們學種花,還能帶一兩盆小肉肉回去自己種。

今年的花草比往年長得更快更好,父親說去年那場大雪把害蟲都凍死了,瑞雪兆豐年。到東年家大棚取貨的實體花店多了起來,東年多請了一個全職工人和一位負責淘寶網店的客服。隨著天氣回暖,多肉植物的淘寶銷售旺季也來了。如果全年的生意都能像這個月這么強勢,建新花棚投入的錢有望在兩三年內收回成本。父親說花棚這個發展勢頭很好,家里開不開塑料廠關系不大了,他本人都可以過來給東年打工。

這天,東年匆匆吃過早餐,開車送老婆去上班后就回花棚干活。他新進了一批苗,是脫土后快遞過來的,今天內如果不種好的話根就會干死。這是一批進價不低的貴貨,如果按正常死亡率百分之十的話,養一年,個頭翻倍,他可以按四五倍甚至更高的價格賣出去。現在客戶的心理有些微妙,越是價格貴的植物就越多人追捧。當然,這個所謂的貴,指的是正常人能消費得起的理性價格,不是無良商家花血本炒起來的天價。個別商家,把自己的東西放網絡上拍賣,找托把價錢抬到正常價的十倍二十倍,造成這一樣東西馬上就要升值的假象,然后他分批投放這些東西進市場,等到很多人手上都有這個東西后,他大量鋪貨,價格狂跌,之后,開始炒作另一個品種。

走中高檔路線是惠芬和舅舅給他的建議。惠芬說,做服裝生意的人喜歡冬天,是因為賣一件冬衣比賣十件夏衣的利潤還要高。他還未進花棚就聽到里面吵吵嚷嚷的。是東平跟小寶在吵。東年氣不打一處出,把綁在門口的中華田園犬解開牽在手中。

“汪汪,汪汪汪!”

東平扭頭看看狗,看看比狗還恐怖的東年,一溜煙跑了。

小寶指指旁邊幾棵玉露母本對東年說:“那王八蛋要拿這幾盆,說他女朋友在網上看到這些東西,覺得很漂亮,他就過來想白拿,不給錢。”小寶懷疑東平的腦子被毒品搞壞了,說:“光天化日的,這可是搶劫,比小偷小摸嚴重一百倍。”小寶說:“東平自稱自己也是東字輩的,是你的堂哥。”東年他告訴小寶:“以后再遇到這樣的,不管是東字輩還是方字輩的,直接放狗。”他沒法理解,像東平這樣的已婚丑男,不務正業,濫賭,吸毒,窮得叮當響,咋還能有那么多女孩子喜歡。

春分這天,鄉長請東年和惠芬吃飯,為即將進行的拆遷吹風。省里要新建一條高速公路,惠芬家的大棚會被征去一畝左右,東年家的,則是完全被圈在紅線里面,因為要在東年家花棚的位置上建一個休息區。

事后,惠芬悄悄說:“拆遷賠償得好的話能賺一筆,有可能會拿到建棚的兩三倍的錢,甚至更多,比把大棚整個賣掉更劃算。”東年未置可否。無論如何,他不想拆遷,他的花棚建好未滿一年,還稀罕著呢。

“你可以用這筆補償款去投資房地產,包賺不賠。”惠芬說。

東年咬著牙說:“你還真會安慰人!”

過了沒幾天,拆遷的事傳開了,人們見到東年時紛紛向他表示祝賀,說他要發大財了。東年買了條野豬腿去舅舅家。他買的是雜交野豬肉,即人工圈養長大的有野豬基因的豬。像他大雪天殺死的那頭,野地里自然冒出來的野豬并不多見,可遇不可求的。

舅舅陳師傅家,不僅花棚,連花棚旁邊的祖屋也在拆遷的紅線內,舅舅家將得到的補償款可能要比東年多很多。但是東年不知道該祝賀,還是該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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